外婆口述实录 | 绑架

（百岁外婆的口述实录系列）
八十多年前，一年农历的腊月二十四，我七姑夫妇被土匪绑架了。
我对七姑印象不咋的，起因是两个烧饼。
封建社会那会儿，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时极少抛头露脸，进饭店下馆子更是不可想象的。在祖宗们一代又一代言传身教下，家家都把闺女束缚在家的围城中。小时候，俺爹俺娘只我一个独苗，事事宠着我，说上天，爹搬梯，说要圆，娘不给半个。
上幼成小学时，我可以独来独往。当时，社会风俗已有所改变，但大多数人还守旧。
我娘脚虽小，内心世界却不小。娘经受过裹脚之疼，就没有让我受过那种罪。娘常带着我上街，我家对门有饭铺子，她常让我一个人去买东西吃。
七姑娘一年之中总要回娘家小住几次。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厨子饭还没烧好，我直嚷着肚子饿。娘给我一个铜角子，让我自己上街买烧饼。
我买烧饼的时候，恰好被走娘家的七姑碰着。她见我边走边吃，嘴一撇，拖着长腔说了句：“哎哟！哪有大闺女下饭馆的？丑不丑？”虽然她当时只是大人对小孩调侃取乐，但这句话伤了我的自尊心。
七姑是当家老爷的独生女。那个年代婚姻包办，她嫁到了卓圩子一户不大不小的地主卓老先家，夫妻俩和公婆同住一个院子。
婚后不到四年，生下两个女儿，取名大毛二毛。两人比我大，我称她们为“大毛姐”、“二毛姐”。
腊月二十四，是俺那里传统的小年。中午饭吃过，七姑家人忙着调理过大年的物品。腊月是冬季最寒冷的季节，乡下人喜欢早吃早睡，趁着饭的热量钻被窝。会过日子的人都知道，这样既省灯油又舒服。忙碌一天的七姑娘带着孩子也早早入睡了。
凌晨左右，只听有人敲门。夫妻俩以为老人有急事，忙起身开门。门栓刚抽出一半，“嘭！”的一声门被踹开，几个男人闯了进来。没容说话，口就被堵上，夫妻二人被架走了。前后事发仅几分钟，神不知鬼不觉。
夫妻俩被绑走，剩下两个几岁的孩子，见状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惊醒了老人。老两口急忙跑过来，只见孩子不见大人，顿时明白了一切。过年了，贼为钱而来。
贼绑架的目标都是能拿出钱的人家。真正的大户，贼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大户人家有枪、有护家人、有圩子、有黑白两道的关系。最怕绑架的是小财主，有点小钱的他们整天过着提心掉胆的日子。
那时候的贼想绑哪家人，事先都要由通匪人提供线索。通匪人既是土匪又是探子，另外还充当说客的角色。一桩案子结束，说客从绑架款中抽取份钱。那时候，老百姓把这种人称为“给贼增（撑）口袋的人”。
搁现在的年代，说客就是自投罗网给办案人送上门的鱼饵。那时候，遍地都是大贼小贼，找谁破案？弄不好还会被灭门。
卓老先既为家财担心，更为儿子儿媳的生命害怕。卓家人走不宁、坐不稳，不知道绑匪要多少钱能了事。
七姑后来说，逢年过节时最容易搞到钱，贼绑架的不止一个人。她还说，落入贼窝里的人不给吃饱饭，贼只要保证人不断气就行。我幼成小学的同学高振荣，她哥哥十几岁时，因老辈人常常得罪人，被贼绑架过。高振荣的哥哥在贼窝里饿得面黄肌瘦，赎回来之后，见了饭就狼吞虎咽。谁知道他饿细的肠子被撑破了，躲过了饿死一劫，没躲过撑死一难。振荣娘为这人财两空的结果成了精神病。
七姑还说，被绑到贼窝里的人，事先都是被贼估出家底之后架来的，贼只会向外估（往多里估算）。一般来说，家底估多少，赎金要多少。赎金分等级，一等钱多，二等钱少。谁家先给钱、给得多，谁就能先出来。绑架七姑是因为她娘家有名、有钱，婆家家底没娘家厚实。
卓家人焦急地等待着说客登门。不出所料，没出三天，说客出现了。他们出口要五百大洋，并要求年二十九夜交钱给人。不然，别赎！卓老先一听急了眼。他仅有的家底都给也拿不出这笔钱。无奈之下，他到亲家家里求援。八老爷听说此事也十分着急，他清楚，贼得不到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大年在即，一对老夫妻，两个幼儿，这个年怎么过？八老爷决定：先救女儿。
八老爷通过说客传信，以一百大洋赎出了七姑。七姑回家后，贼怕她说出被关的地方，立即把卓家儿子转换了地点。
事后好长时间，一个也遭绑架后被赎回来的人说：绑匪经常把“肉票”转换地点关押。因为贼怕赎出去的人说出来被关的地方。
绑到的人总要有地点安放。绑匪押人的地方叫“窝家”，绑到的人分开关。“窝家”也有设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的。绑匪在一片种着农作物的地块中间，挖一个地窨子藏人，好的地窨子造得和房子一样。小时候在双沟，有一天我早上去上学，忽见一群人扛着枪向街外跑。街上人问：“干什么的？”人群中有人回答：“有一个肉票从地窨里跑了出来，让我们去除掉那个贼窝！”
被多次转换后，精明的卓家儿子想了一个计谋：每换一个地方，走时都留下来一个标记，或在墙上写上自己名字，或丢下一个物品。最后，他的计策被贼发现。为防后患，卓家人给钱也不给赎了，绑匪把他撕了票。
成了寡妇的七姑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在婆家。大毛姐到了婚嫁年龄，嫁到了亲上加亲的表哥。
因为大毛姐的丈夫跟着国民党干过，全中国即将解放时，他被共产党抓获，投入当时的邳濉县大牢，不久被枪决在了一片荒野里。
起初，家人不知道这事，死了几天后，亲属才知道这个消息。亲属到了枪决现场一看，死者的尸体已残缺不全了，一条腿被野狗吃了。收尸之后运回家里。大毛姐要看丈夫最后一眼，家人都没让看。
大毛姐和她娘一样，老早就成了寡妇。
二毛姐回到了双沟外婆家，嫁给了二舅的大儿子，这叫“姑舅还乡”。如今，天下太平，社会安定，但每年的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我仍会想起七姑娘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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