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历史：三叔三婶 叶落归根

ida的话：
      小时候，外婆三叔的儿子来过我家做客。记得那是一个面色黎黑，清瘦的中年人，说话带着我不熟悉的异乡口音。爸妈搬来小桌子，他们坐在院子里喝酒说闲话。我那时候很小，只隐约记得“大庆油田”，“带着妈妈回乡安葬”的只言片语。如今敲下这段故事，又怀想起当年见到的那个人。他当年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是怎样亲手拿下母亲遗体的关节，又怎样从苦寒之地，四千里奔波，带着母亲回到家乡。如今他也年过八十了吧？生活还幸福吗？我在更远的异乡，遥祝他安好。
       故事的下半段更加离谱，现代人如我，听起来很像是小说了。外婆的三叔走得平常，和三婶去世相去不过数年。三叔的无奈、寂寞和悲凉，如今已经永埋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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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到婆家时，婆家的三叔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了。
三叔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因他眼睛近视，又排列老三，大家称他“三近视”。
公爹兄弟三个，数三叔学历最高。一是因为那时家庭经济兴盛，二是三叔聪明好学。私塾读完了，先生教不了了，三叔的父母把他送到了南京继续读书。三叔第一次火车去南方，对别人说，“像上前线一样的感觉！”
在南京读书，三叔学的是园艺专业。那时，国家不时兴分配工作，毕业后，三叔回到了家乡。他用在大学里所学的知识和技术栽培了四十亩石榴和十亩葡萄。果实成熟，除自家食用外，大多数由佣人们拿到集市上卖。
三叔到了结婚年龄，父母定了一大户人家的女儿，这就是我的三婶。三婶没文化，生在富贵家庭的女子，有佣人服侍，更谈不上操持家务，因此，三婶不能文、不能武。夫妻俩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最小，十多岁时不幸夭折。
女儿死后，三婶想女儿想得近乎成了疯子。逢年过节，好吃的她会盘盘碗碗摆到坟前；什么季节新鲜果子上市了，她会买来，洗净埋到坟土里。
三叔的四个儿子解放后，三个读了大学，一个上了中技（中等技术学校），毕业后又全部走上了工作岗位，工作都很体面。三叔年轻时没实现的愿望在孩子们的身上都实现了，四个儿子没辜负父亲的厚望，为家里“光宗耀祖”了。三叔自豪地炫耀自己：“我州有名，县有字。”
三叔三婶一个是文人，一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人，不是因为封建婚姻的包办，不会走到一起。说，没有共同语言；讲，讲不到一起。一个细瓷，一个粗碗，叮叮当当一辈子，叽哩疙瘩几十年。他们的三儿子在大庆油田工作，直到三儿在大庆成了家，三婶去带孙子了，夫妻俩才分隔开。到三婶死时，老两口也没生活在一起。
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无论你生活在哪里，死了都想回老家墓葬。60年冬季左右，三婶病死在大庆。病危弥留之际，三婶向三儿交代了自己的后事：死后把她送回老家。那一会，她不再厌恶自己的丈夫，也不再计较以往的恩恩怨怨。夫妻就是夫妻，活着是婆家的人，死了还应该是婆家的鬼。三婶不愿意孤孤单单地永远留在几千里路的外地，她要回亲人环绕的乡村。
略懂人体解剖学的三儿子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拿掉了母亲遗体的部分关节。三婶本来身材娇小，病死时更瘦小。大庆是个寒冷的地方，三婶去世时候又值冬季，遗体不会腐坏。三儿子把拿下关节的母亲遗体折好，用包被包好，又像打背包那样捆好，坐火车、乘汽车，回到了家乡，把母亲埋在一座山的北麓。
三叔在学生时代听过爱国主义的宣传，接受过红色教育，目睹过日本鬼子的侵略，看到过国民党腐败。解放战争时期，八路军在他们那里暂住了一阵子，借住了三叔家等几位地主老财的房子作为仓库。走时，八路军要给三叔等人一笔钱，三叔带头拒收。那时，人们还没有广泛地了解、认可八路军，在这种情况下，三叔为解放事业已做了微小的贡献。
然而，土改时，三叔虽未挨批斗，却也被列入了被专政的行列。他高度近视，干部让他拣拾大粪时不许戴眼镜，说他戴眼镜怪里怪气，是“出洋相、摆阔气”。和三叔差不多年纪的人对干部说：“‘三近视’三步外就看不清东西，不戴眼镜，一天也拾不到一泡屎。”那干部只好准许他戴着眼镜拾大粪。
三叔死于1962年，他死前还遇到痛心的事情：见到了已经去世了三十多年的母亲遗体。
六十年代，“共产风”劲刮，老百姓被统一集中起来吃大食堂。那时，婆家所在的乡村一带土质瘠薄，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到庄稼人收成时，连种粮都收不够，哪里还有柴草？
做饭要烧火，火源从哪里来？地上烧完了，就打地下的主意。婆家所在的乡村的地下没有煤，再说，即使有煤，也是深藏百米之下，又没机械，如何去挖？不知谁出的馊主意：挖坟找火。干部们都知道，从前地主老财的棺木都好，“六六”天桐棺之外，还要用桐油油几遍。喝足了桐油的棺木经得起水浸地沤。扒坟取棺成了大食堂柴火的来源之一。地主是被专政的对象，扒他们家的祖坟，他们也不敢反抗。
那些棺木虽深埋地下几十年，但没受风霜雨晒的侵蚀。加上当初做工、用料讲究，所以大部分都还都保持着良好的质地。挖到质量好的棺木，干部们也不舍得烧，又重新留作它用。据说，当时乡村小学部分课桌椅就是用那些棺木做的。
三叔的母亲死于二十年代初期。当她的坟被扒开时，棺木如新，敲起来“梆梆”有声，拂去泥土，板块黄亮。打开棺盖，一具完好无损的女尸呈现在人们眼前，连头上盘的纂还保持着原样。三叔母亲身上的寿衣光鲜亮丽，陪葬的锦衣绸缎五彩斑斓。
专业扒坟队掀起棺椁，倒掉尸体，抬着空棺走了。人们看到尸体保存得这么好，奔走相告，都说这是块风水宝地，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去看一看。陪葬的锦缎被人抢光了，殊不知，经过大自然的空气氧化，没几天，那些布匹就烂了个一干二净。
当年在三叔家干过活佣人把这一惊人的消息告诉了三叔，三叔跌跌爬爬跑到了娘的坟前。阴阳相隔了38年的母子在这里相见，娘成了“木乃伊”。
人们常说，“只见活人受罪，没见死人翻身”，娘的出土却推翻了这个俗语，如今死人也翻身了。抛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娘微张着嘴，所有的陪葬物被拿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尸体。
三叔跪在娘的跟前，悲痛地喊了三声“俺娘”，含泪脱下了随身衣服，盖在了娘的头部。他奔回家，扛了张小软床，拿了条芦苇席，夹了条被面，重又来到坟前。他抱起直挺挺、轻飘飘的老娘，轻轻地放在铺着席的软床上，盖上了自己仅有的破旧被面。
完成这一切，三叔跪在娘的头前，深深地再一次向老娘拜了几拜，才依依不舍地把软床放在了原坑中。他用双手捧着土，轻轻盖上了娘的身体。坟土盖了一层，才用铁锨慢慢地推土，从头到脚，填满了坟坑。
看到娘的下场，三叔郑重地告诫后代：“看到了吧，等我死了，什么也别给我陪葬。如果谁给了我陪葬东西，有灵的话，我一定回来找他算账！”
此后的日子里，三叔拾完了集体的粪，就用粪箕背土，二年多从不间断地给娘的坟添坟加土。他没法和人斗，只有敢和大自然斗。老土被暴风雨冲走，他再挖、再填。他身单力薄，直到去世，娘的坟头也没有别人家的坟头高。
三叔死在62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左右。
我当时已经参加工作，从一地到另外一地开会的路上，路遇叔伯家大哥，才知道这一死讯。三叔死时，只有他的妹妹小四在，四姑娘向干部报告了哥哥的死讯，恳求干部给三叔的四个儿子发电报。那会儿交通不发达，信息不快捷，电报发出，儿孙们迟迟未来。
俺这地方有风俗，人死了要选个好日子下葬。那会儿，哪一天对老地主来说是好日子呢？死人一般不在家过年。在没有亲生儿孙的情况下，我的小儿子抱着四根哀棍（一个哀棍代表一个儿子），给三叔领棺下葬。
他没有娘当年那一应俱全的陪葬品，没有吹吹打打的响巴（送葬的乐班），更没有那浩浩荡荡的气派。他走得悄无声息。死后的三叔给儿孙没留任何有价值的遗产，只有一间破旧的小石屋，一个拿到街上卖都没人要的破风箱，以及一张矮小的破案板桌。
下葬后的三天，三叔的大儿子才从遥远的西部奔到家乡。他背走了一麻袋旧衣烂衫，说是留给自己婚后生孩子做褯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