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实录——抗战时，传言炮弹药治疥疮，有人去拆炮弹

战乱，跑反。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各奔东西南北。人都跑到鬼子不易进入的偏僻旮旯地方，亲友间像断了线的风筝，谁飘到哪里都不知道！
借住的外婆家一下子涌去八九口人，吃住都不如从前。吃的是杂面馍，睡的是一张连翻身都困难的软床，住的是四五平方米的土墙小炮楼。除了能放下一张软床，别无多大空间。
大女儿3个月左右，我去了东台（盐城），我一人带着女儿在小炮楼上住。白天，屋里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每次喂奶，我都要点着挂在床头前墙上的那盏煤油灯，煤油灯光亮像萤火虫似的，可没有它，我就摸不到孩子、看不到嘴。
天气冷，换尿布时，我必须先引火把柴禾烧着，把沙土温热乎，然后才能抱起孩子，倒掉她屁股下卧湿的沙土，重新倒入干的沙土。一天3次给孩子换土。
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已经3个月了，双沟娘家还不知道我生男生女，更不用提“送粥米”了。“送粥米”本是我们那里的习俗，女儿出嫁生了孩子，娘家得了报喜的信，要给新人“送粥米”。送的粥米多为产妇坐月子所需要的食物，米面、鸡蛋、红糖等等，实际是为了女儿的健康和营养考虑。娘家送了粥米，婆家就要准备宴席，宴请送礼的亲邻。贺客们向主人贺喜，这叫“吃喜面”。
送粥米，吃喜面，本来常见的习俗，因为战乱早就免了。经过打听，娘知道我已逃难的地方。刚过年，娘让佣人刘叔特地到王柳圩子看我。
刘叔50岁左右，很老实，跟随我家多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一个劲地哭，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满眼抹不完的泪水。你想想，我从小到大，哪里住过这么窝囊得磨不开腚的地方？又是我一人带孩子，没人搭把手。
我向刘叔哭诉在这里的委屈，让他回去给娘说说我的现状，然后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他。
刘叔回到家，一五一十地向我娘述说了我的情况。娘本来就疼我，我虽然是闺女，可她和父亲从不嫌弃，对我疼爱有加，从未让我吃过苦、受过罪。如今我流落他乡，她怎能不心疼？
农历三月初，娘就让刘叔接我去了双沟。女儿从出生到离开，4个月没出过炮楼门、没见过天日。抱出炮楼，外面的光亮照得她浑身一抖一抖，小眼睛直眨，不敢睁大。
以前，无论到哪里我都是坐马车。那时是乱世，为了不引贼注目，保证途中安全，娘让刘叔用土车子（手推车）接我，那我也高兴，只要能回到娘的身边，我早已不在乎洋车土车了。
坐上娘家的土车，我的心啊，当时就轻松愉快了许多。那一时的感觉真是天好地好，都不如爹娘好。
近70里的路程，刘叔紧赶慢赶，傍晚时分，土车子终于把我娘俩推到了娘家。见到娘，还没等她问话，也做了娘的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往下滴。
娘见到外孙女，捧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多套小棉衣和其它穿戴衣物，光是棉裤新旧七条，又使我非常感动。娘的针线手艺，在众多妯娌里是数得着的好。裁剪、缝纫、做、插花、描云，无一不能，无一不精。她虽无文化，见什么会什么，做出来的衣物都很漂亮。
人常说，娘要能，闺女就“膗”（chuái，人行动或思维迟缓，做事情不利索），这种定论，好像就是为我而下的。我一辈子的针线活都不如娘的好。回到娘的身边，我的心情犹如热天吃了一块凉西瓜般的舒服、痛快。
我舒舒服服地在娘家住到了年底。临近冬至，为了婆婆，我又回到了婆家。
冬至是24节气倒数第三个节气，冬至这天，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忌老公”（迷信说法，“妨害公爹”）。结过婚的媳妇必须在婆家度过，这样公爹一切都好，不然，公爹会有不幸。
俺这地方，忌讳习俗多得很，“腊月初八回婆家，不回婆家，婆婆死了要趴着”；“正月十五，出嫁闺女不看娘家的花灯，看了娘家灯，娘家的日子过得冷清清”。还比如，二月二，忌老大（我的兄长），三月三，忌我。
“三月三”这一忌，作为女人来讲，最最重视。谁也不愿和我成为半路夫妻。女人过的是男人的日子，没了男人，那寡妇的日子多难熬？所以，这些乱七八糟的忌日和忌讳，女人们都得遵循。
我虽然没了公爹，但叔伯也得算入“忌”的行列，中国人自古以来讲孝道，到了忌日不回婆家，万一他们有个闪失，你能担得起吗？因此，所有的老媳妇、小媳妇，特定的忌日前，都要回到“被忌”的人所在地。
冬至的前两天，我回到了婆母身边。
我丈夫说是到东台做生意，去了大约一年，家人也不知他做的啥生意。挣了？赔了？一概不知，反正没往家里寄过钱。
我回王柳圩子，接到他从东台寄来的一封信，说自己染上了疥疮，身上没钱了，让家里给他寄钱治病。
婆母听了来信，急得不得了，吃不好，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像油条锅里的油条，不断翻滚着。她听说过得疥疮的滋味，她更惦念大儿子的身体。
俺那有个俗话，说“穷生虱子，富长疥疮”。有人说疥疮是虱子传染的，那时穷人生虱子，富人也生虱子，虱子咬人不分穷富，谁的血都敢吸。人还说，朝廷（指皇帝）身上还生3个御虱子呢！皇家贵族是何等生活，皇帝怎会生虱子？只不过是生虱子的人太多、太普遍，他们把皇帝都拉扯上，为自己不讲究卫生“拉裤子盖脸”罢了。
丈夫要钱治病，世道那么乱，钱如何能尽快地送到他手，一时成了难题。那时流通的是国民党的票子，家人不敢从邮局寄，怕寄丢，想来想去，决定让佣人张银装作要饭的，一路送到东台。
临行前，婆母把钱钉在破锅拍上，再用两个破锅盖一合，让张银背在肩上。又让他穿了破衣裳，背一个破布兜装着一个碗，腋窝下夹着支打狗棍，向几百里路外的东台走去。
经过长途跋涉，张银把我丈夫接回到了王柳圩子。看到他时，只见他的手指头个个肿得粗大，不能弯曲，手、屁股、腿长了许多疥疮。
疥分为两种，一种叫干草疥，就像丘疹，非常刺痒。另一种叫脓皮疥，奇痒既痛。人用“不怕疥水，就怕疥嘴”来说明脓皮疥的厉害。患疥疮的人就怕虱子咬破疥头，疥头破了，容易感染、红肿。我丈夫患的就是脓皮疥。
那时，长疥的多。为了治疥有各种土方子，在娘家时，我还听人说用炮弹药可以治疥。双沟五大娘家落下过一颗重型炸弹，投到地上没炸，只把院子地砸了一个有一间屋大的大洼坑。不知谁传言说炸弹药粉能治疥，有个胆大的、会点拆卸技术的人把那炮弹拆了。许多人，你取一点，他取一点，回家用水调和着，抹在疥疮上。那些人只管沾上“药”字，就以为能治病，却不管是人用的药还是炮弹用的药，拿性命开玩笑。有个枪老板的儿子，据说因为虱子多，用药过量，阴囊肿得像个大皮球，最终肿胀而死。
丈夫回家之后，每天，我和婆母用艾叶烧水给他擦洗、消毒、涂药。经过一段时间。疥疮终于从他身上消失了。
1941年春，我和丈夫带着周岁多的大女儿，和亲婆母等人从王柳圩子又浩浩荡荡开回了睢宁大李集，这里是丈夫表妹和三姑居住的地方。
我们这帮人大多是老弱妇孺，各家添丁进口，使这个庞大的家庭更加庞大。一部分家庭在三姑家里住，一部分家庭借住在其他地方。
李集，这个苏北地区的大集镇，多数人家都以经商为生，可以说是个多种经营的农耕商贸镇，各种作坊应有尽有。这里还有一条“毛街”，常有秦淮河畔的风流韵事。
这里有著名的镇江资本家开的“千太恒货栈 ”，有山西“广济堂药店”，有买卖五谷杂粮的，有做洋线生意的，做卷烟的，织包网的，不一而足。各种生意兴盛，使这个地方的经济较周边集镇都发达，包网生意尤其红火。
包网，是旧时妇女头上盘纂用的网。以前的女人婚后都盘纂，人人都要备些包网在妆台上。这里，从八九岁的孩童到成年人、老年人，无论男性还是妇女，家家都会持梭织网。线的质量高低不等，网的价格也不同。李集的包网市场非常红火又独一无二，它大多出售到了南方各城乡，有的还行到云南贵州。
我的大女儿上小学二三年级时，我就给她买网线、织梭。大女儿每天放学织包网，卖的钱够买每学年书本费的。
丈夫从到东台经商开始，已不再单纯依靠晚娘给的60亩土地的租金来维持全家的生活：那微薄的资金已经不能满足这个人口日益膨胀的家庭的需求。他头脑灵活，跟着李集人学起了生意经、做起了生意活。
包网生意是小本生意，不惹人眼红。在那个动乱年代，带上千儿八百（甚至万儿八千）个包网外出，也不会被人图财害命，所以，丈夫选择了这个行当。每次外出，只带包网，基本不带现金。包网售完，再用这些钱买回头货。
两年多的时间内，丈夫从李集跑遍了南京苏杭，把带出去的货或销售，或兑换掉，返回时，带着不惹眼的卷烟盘纸回睢宁李集一带出手，那会儿，李集的卷烟名气不小，就像蚌埠烟厂的东海牌香烟一样有名。
丈夫经营这种生意，虽不是大进大出的挣钱，但也够三口之家的生活。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1942年农历四月初八，我生下了大儿子。
为了不再东奔西跑，四处躲难，我们小家四口脱离大家庭，投奔到双沟娘家，生活在那里。我们另租房单住。
那时候的我，满足于眼前的平静日子。但我不知道，平静的日子转瞬即逝，没有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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