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历史:风月情浓,子孙分了家业
ida的话:因为在《文汇报》平台连载,外婆的故事,要做一个小小的回望。那么就从头开始,谈谈她少年时代的故事……
1920年,我出生在江苏双沟的一个工商业兼地主家庭里。我们家有七十二顷(约合7200亩)土地,二十八处酒油作坊,经营着面坊、油坊、染坊、药店、布庄、线店等京广杂货的买卖,这些家业都是我曾祖父留下的。
曾祖父乾清时期做过官,娶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不幸过世,曾祖父续娶了二房。后来,曾祖父的下属送了他一位江南女子,他纳为姨太太。我这辈人称这江南女人为“蛮老太”,我是蛮老太的重孙女。
续弦的太太和姨太太都很年轻,正值孕育年龄,两个女人像比赛似的,你生一个,我生一个。从前到后,我的三位曾祖母共生下八个老爷,四个姑奶,最小的是个男孩,这就是我的十二老爷。所以,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我有九个伯伯、六个叔叔和十个姑姑。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十,大家都称他“老十”。高家真的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曾祖父在世时,高家在他的精心管理下经济繁荣,家庭和睦。无论哪房的儿孙,曾祖父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他希望逐渐强大的高家永远保持昌盛、平安、祥和的氛围。所以,根据自己的名字,给家族产业取了个“高东泰”的名号,当作总号。
在过去,家族成员的权力和地位不因年龄的大小决定,而是根据嫡庶而分。曾祖父的三个女人中,第一个给他“延续香火”的是姨太太。姨太太连生两个儿子后,续弦的太太才生了她的第一个儿子。可是,太太的儿子虽小于姨太太生的儿子,但因为母亲是正儿八经的续弦,他得以继承父亲在家族的地位。姨太太在旧时代属于身份低下的人,死了之后,连出殡都不可走正门。因此,姨太太的儿子虽然年龄稍长,是无法继承父业的。
曾祖父去世后,续弦太太生的第一个儿子继承了家业,他就是八老爷。高家变了样,家中安稳平静的日子不见了。
双沟街高家有多处宅院空闲着,八老爷把同父异母的弟兄赶到乡下,名为管理产业,实为种田,和贫苦百姓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他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兄在南京、徐州等大城市买洋房、买商铺,并且有自己的商业地盘。八老爷的亲兄弟姊妹吃头等面,姨太太生的兄弟吃一涝子(方言:通粉)面,生产不忙时,还得要夹带着吃杂粮。八老爷亲兄弟姊妹穿长袍马褂、绫罗丝缎,姨太太的儿孙穿粗布衣衫。
我记得我的奶奶整年论辈总是穿着盖住屁股的粗布大褂。稀可早晚能穿上一件细布衣,那也是逢年过节走亲戚时的打扮。在受教育方面,八老爷的亲子侄在双沟接受完私塾阶段的知识后,全到外地深造。可姨太太的子孙却只能在双沟街接受教育。直到家分了,我和几个叔伯姊妹才有机会到徐州读了初中。
高家各商铺的经营款及土地的租金收入都归八老爷支配。家中的粮仓设在姬庄,他差专人管理。八老爷不批准,家中任何人不得动用一粒粮食,可他自己却可以自由买卖。
八老爷对老百姓和佃户也很苛刻。青黄不接的春季是一年中最难度过的日子,许多租种高家土地的佃户吃了上顿没下顿,高家却粮满囤、谷满仓。此时,八老爷放借一斗,午收时按三倍数量回收。贫苦的农民无论收成如何,收租时都是颗粒无收;家中的佣人一年到头吃的都是瓜菜代和麸面之类。逢年过节偶尔能见点荤腥。
双沟一带的百姓给八老爷编了一首打油诗:“大罗二罗,不给八老爷做活。七年陈饼,八年陈馍。厨子刀功手艺高,一片腊肉像纸薄。蚊子来了叼了去,长工撵到老黄河。”
饼和馍馍放陈了,硬得像有七八年那么久。腊肉薄得像纸,连蚊子都能叼得动。可就这么薄的腊肉,长工也舍不得浪费,能一口气追到黄河边。
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八老爷大儿子当家的时期。
八老爷的大儿子和我的父亲同一辈分,他比我父亲大,排序老三,我称他三大爷。
三大爷“继位”后,学着八老爷的一套管理方法,为人甚至比父亲还苛刻。谁对他不顺从,他就任意责罚、打骂。三大爷宠着他女人,三大娘仗着男人的权威,把家中的嫂子们和子侄媳妇全不放在眼中,心情不好时,想骂谁就骂谁。我奶奶老实本分,经常是她的出气筒。
俺娘看不惯了。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婆母这么老实,三大娘还常打骂她,这不是“揉马瓜”吗?越软越揉,越揉越软。俺娘暗地里鼓励奶奶不要怕三大娘,要勇敢地和她对抗。
有一天,三大娘又来寻衅,口口声声,污言秽语。俺奶奶没有退缩,反而勇敢地回击。一场骂架下来,长期的压抑得到了抒发。不仅仅是俺奶奶,姨太太的五个儿子及媳妇全看在眼里,都觉得这架骂得痛快。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幕后指挥”正是俺娘。娘通过这场骂架,让奶奶翻了身,是娘把奶奶“架起来”的。从此,三大娘再也不敢无事生非,找奶奶的茬了。
这不过是一场小的风浪。此后,种种不平等仍然存在。
有一次我生病了,娘带着我想跟三大娘要一筐子白面给我做面条吃。娘对三大娘说,“三嫂,老口(我小时候的外号,意思是说我脾气厉害)不调和,你给点白面,我做碗面条给她吃。”
三大娘听后,不痛不痒地“噢”了一声。我和娘以为她会给我们送面来,谁知从早到晚,不见面的影子。
俺娘真的气狠了。气哼哼地跑到三大娘家质问她:“你的心太狠了!孩子生病,要碗白面都不给。难道说白面都让狗吃了吗?”
娘之所以不怕三大娘,是因为她在众多的婶子、大娘、妯娌间最能干。娘手巧心正,平时喜欢帮助人,广受亲友喜爱。旧时人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俺娘虽无文化,可从娘家到婆家,耳闻目染,见识并不短浅,她不是那无能的小脚女人。
娘早已看不顺眼八老爷、三大爷的手段。加上这次白面的事,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联合了姨
太太生的五个儿子,在我父亲的带领下“发难”,开启了分家的大幕。
那一年,我六岁。
分家的那一天,各家聚在一起。八老爷的亲弟兄都分散在南京、徐州,也没有通知到他们,族人们就乱纷纷地分家了。
虽有主持人,但他说的话大家也不十分听得进去。财产都放在那里,大家见到有用的物品,你抢我拿,把祖辈遗留的东西一扫而光。
拿完物品,各家又纷抢宅院。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抢到了高家最大的一处临街宅院。
我抬头,看着大人们纷乱地抢夺东西。个子小的我在混乱中,看到一个漂亮的花桶,虽然漂亮,却没人要似的,我就把它捡回了家。
父亲说,我拿回家的小桶叫“升官桶”。我想,它可能是曾祖父在“升官发财”路上对自己的一点期许吧。曾祖父还年轻的时候,家族蒸蒸日上。他胼手胝足地积攒家业,肯定想不到几十年之后,子孙们互不相让地争斗撕扯,让自己积攒一辈子的心血,顷刻间四分五裂。
1920年,我出生在江苏双沟的一个工商业兼地主家庭里。我们家有七十二顷(约合7200亩)土地,二十八处酒油作坊,经营着面坊、油坊、染坊、药店、布庄、线店等京广杂货的买卖,这些家业都是我曾祖父留下的。
曾祖父乾清时期做过官,娶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不幸过世,曾祖父续娶了二房。后来,曾祖父的下属送了他一位江南女子,他纳为姨太太。我这辈人称这江南女人为“蛮老太”,我是蛮老太的重孙女。
续弦的太太和姨太太都很年轻,正值孕育年龄,两个女人像比赛似的,你生一个,我生一个。从前到后,我的三位曾祖母共生下八个老爷,四个姑奶,最小的是个男孩,这就是我的十二老爷。所以,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我有九个伯伯、六个叔叔和十个姑姑。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十,大家都称他“老十”。高家真的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曾祖父在世时,高家在他的精心管理下经济繁荣,家庭和睦。无论哪房的儿孙,曾祖父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他希望逐渐强大的高家永远保持昌盛、平安、祥和的氛围。所以,根据自己的名字,给家族产业取了个“高东泰”的名号,当作总号。
在过去,家族成员的权力和地位不因年龄的大小决定,而是根据嫡庶而分。曾祖父的三个女人中,第一个给他“延续香火”的是姨太太。姨太太连生两个儿子后,续弦的太太才生了她的第一个儿子。可是,太太的儿子虽小于姨太太生的儿子,但因为母亲是正儿八经的续弦,他得以继承父亲在家族的地位。姨太太在旧时代属于身份低下的人,死了之后,连出殡都不可走正门。因此,姨太太的儿子虽然年龄稍长,是无法继承父业的。
曾祖父去世后,续弦太太生的第一个儿子继承了家业,他就是八老爷。高家变了样,家中安稳平静的日子不见了。
双沟街高家有多处宅院空闲着,八老爷把同父异母的弟兄赶到乡下,名为管理产业,实为种田,和贫苦百姓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他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兄在南京、徐州等大城市买洋房、买商铺,并且有自己的商业地盘。八老爷的亲兄弟姊妹吃头等面,姨太太生的兄弟吃一涝子(方言:通粉)面,生产不忙时,还得要夹带着吃杂粮。八老爷亲兄弟姊妹穿长袍马褂、绫罗丝缎,姨太太的儿孙穿粗布衣衫。
我记得我的奶奶整年论辈总是穿着盖住屁股的粗布大褂。稀可早晚能穿上一件细布衣,那也是逢年过节走亲戚时的打扮。在受教育方面,八老爷的亲子侄在双沟接受完私塾阶段的知识后,全到外地深造。可姨太太的子孙却只能在双沟街接受教育。直到家分了,我和几个叔伯姊妹才有机会到徐州读了初中。
高家各商铺的经营款及土地的租金收入都归八老爷支配。家中的粮仓设在姬庄,他差专人管理。八老爷不批准,家中任何人不得动用一粒粮食,可他自己却可以自由买卖。
八老爷对老百姓和佃户也很苛刻。青黄不接的春季是一年中最难度过的日子,许多租种高家土地的佃户吃了上顿没下顿,高家却粮满囤、谷满仓。此时,八老爷放借一斗,午收时按三倍数量回收。贫苦的农民无论收成如何,收租时都是颗粒无收;家中的佣人一年到头吃的都是瓜菜代和麸面之类。逢年过节偶尔能见点荤腥。
双沟一带的百姓给八老爷编了一首打油诗:“大罗二罗,不给八老爷做活。七年陈饼,八年陈馍。厨子刀功手艺高,一片腊肉像纸薄。蚊子来了叼了去,长工撵到老黄河。”
饼和馍馍放陈了,硬得像有七八年那么久。腊肉薄得像纸,连蚊子都能叼得动。可就这么薄的腊肉,长工也舍不得浪费,能一口气追到黄河边。
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八老爷大儿子当家的时期。
八老爷的大儿子和我的父亲同一辈分,他比我父亲大,排序老三,我称他三大爷。
三大爷“继位”后,学着八老爷的一套管理方法,为人甚至比父亲还苛刻。谁对他不顺从,他就任意责罚、打骂。三大爷宠着他女人,三大娘仗着男人的权威,把家中的嫂子们和子侄媳妇全不放在眼中,心情不好时,想骂谁就骂谁。我奶奶老实本分,经常是她的出气筒。
俺娘看不惯了。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婆母这么老实,三大娘还常打骂她,这不是“揉马瓜”吗?越软越揉,越揉越软。俺娘暗地里鼓励奶奶不要怕三大娘,要勇敢地和她对抗。
有一天,三大娘又来寻衅,口口声声,污言秽语。俺奶奶没有退缩,反而勇敢地回击。一场骂架下来,长期的压抑得到了抒发。不仅仅是俺奶奶,姨太太的五个儿子及媳妇全看在眼里,都觉得这架骂得痛快。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幕后指挥”正是俺娘。娘通过这场骂架,让奶奶翻了身,是娘把奶奶“架起来”的。从此,三大娘再也不敢无事生非,找奶奶的茬了。
这不过是一场小的风浪。此后,种种不平等仍然存在。
有一次我生病了,娘带着我想跟三大娘要一筐子白面给我做面条吃。娘对三大娘说,“三嫂,老口(我小时候的外号,意思是说我脾气厉害)不调和,你给点白面,我做碗面条给她吃。”
三大娘听后,不痛不痒地“噢”了一声。我和娘以为她会给我们送面来,谁知从早到晚,不见面的影子。
俺娘真的气狠了。气哼哼地跑到三大娘家质问她:“你的心太狠了!孩子生病,要碗白面都不给。难道说白面都让狗吃了吗?”
娘之所以不怕三大娘,是因为她在众多的婶子、大娘、妯娌间最能干。娘手巧心正,平时喜欢帮助人,广受亲友喜爱。旧时人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俺娘虽无文化,可从娘家到婆家,耳闻目染,见识并不短浅,她不是那无能的小脚女人。
娘早已看不顺眼八老爷、三大爷的手段。加上这次白面的事,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联合了姨
太太生的五个儿子,在我父亲的带领下“发难”,开启了分家的大幕。
那一年,我六岁。
分家的那一天,各家聚在一起。八老爷的亲弟兄都分散在南京、徐州,也没有通知到他们,族人们就乱纷纷地分家了。
虽有主持人,但他说的话大家也不十分听得进去。财产都放在那里,大家见到有用的物品,你抢我拿,把祖辈遗留的东西一扫而光。
拿完物品,各家又纷抢宅院。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抢到了高家最大的一处临街宅院。
我抬头,看着大人们纷乱地抢夺东西。个子小的我在混乱中,看到一个漂亮的花桶,虽然漂亮,却没人要似的,我就把它捡回了家。
父亲说,我拿回家的小桶叫“升官桶”。我想,它可能是曾祖父在“升官发财”路上对自己的一点期许吧。曾祖父还年轻的时候,家族蒸蒸日上。他胼手胝足地积攒家业,肯定想不到几十年之后,子孙们互不相让地争斗撕扯,让自己积攒一辈子的心血,顷刻间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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