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历史]过大年
蒸年馍,做花糕,贴春联,放鞭炮,
新年大餐样样全,步步登高年年好。
过年好,过年好,过年能穿大花袄。
新棉裤,新棉鞋,从头到脚新一套。
蒸年馍,做花糕,贴春联,放鞭炮,
新年大餐样样全,步步登高年年好。
敬天敬地敬家老,子孙孝顺传统好。
守旧岁,不睡觉,等待财神送宝到。
大木棍,拦门腰,留住财钱大元宝。
十二点,时辰好,燃放炮竹新年到。
压岁钱,父母掏,吃过水饺拂晓到。
梳洗打扮拜新年,先拜祖宗再拜老。
新年新貌新气象,福满临门日子好。
人人脸上面带笑,相互祝福新年好。
儿时的我盼过年,盼从头到脚一身新,盼守岁时父母给的压岁钱,盼年年更新、红红火火的春联和喜气洋洋的年味。这两首顺口溜,是高家过年的真实写照。当然,高家过年不仅仅是蒸年馍、做花糕、贴春联、放鞭炮,以及孩子们穿花衣这几件事,还有更多的程序。
一.蒸年馍
高家人员众多,腊月刚到,家人就开始置办年货了。平时很少吃到的珍惜菜肴,在年的餐桌上会出现,风鸡、风鱼、捆蹄、卷蹄等地方特产应有尽有,有的年货还要从徐州购进,以保证家人初一至初五每日“八碟八碗”的老传统。
老辈人说,年馍比任何时候的馍都好吃。所以,年前要尽量多蒸馍。腊月二十四小年一过,办饭的(厨师)就开始投糟引、蒸年馍了。
蒸年馍时,家人最怕小孩子沾边。孩子天真无邪,好说爱问,大人怕小孩子狂嘴拉舌,不说吉利话,所以,蒸馍时都把孩子撵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沾锅屋(厨房)的边。可越是这样,小孩子越好奇——平时哪里见过那么多堆积如山的馍呢?
我们家的馍,一般都要三四天才能蒸完。无论蒸几天,任何人不得有怨言,说“什么时候能蒸完”,“还有多少面”,“蒸多少锅了”的话,因为这是不吉利的语言。
蒸年馍有讲究。第一锅最好没熟透,有点夹生最好,个头大小也不要一致。这是因为“夹生的馍”谐音是“家生”,寓意家家生生息息、人丁兴旺;馍有大有小,象征一家子有老有少、子孙满堂。
听俺娘说,有一年蒸年馍,真的蒸出神来了:怎么蒸也蒸不完。后来,一个孩子进屋要吃馍,办饭的顺手拿一个出锅不久的馍给他。那孩子嚷了起来:“我不要这个,我不要这个!我要吃最后一锅馍!”你说神不?盆里的面即刻没有了。
年馍是年的主角,一个正月都吃它。馍是苏北人的主食,祖辈人传下来的生活习惯:有了馍,好做饭。舀上半锅水,今天抓几把米,明天换几把绿豆,粥煮上之后,大锅上方置上列子,放上馍,很多人家还把年餐中没吃完的菜也放到列子上。一锅有吃有喝有菜。
过年间,人们这么安排是为了省事。省下来的时间大家喜欢聚众玩耍。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玩苏花(扑克牌)等等。事实上,年馍蒸的多,正月只过了一半不到,一个个年馍都“笑开了花”(皮开肉绽),有的还长出了绿花霉醭。这样的馍还能吃出什么年的香味?但人人都说年馍香。
馍蒸好了,办饭的开始了副食品的整理、制作。大块大块地剁,大锅大锅地烧,大盆大盆地装,菜案摆满了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菜肴,就等着过年中午的那一顿大餐。
二.春联
年临近,我和父亲忙于准备各个门庭的春联。买红纸,裁条幅,大张小条,方方正正的成套春联纸放了一案头。
父亲有着很好的书法功底,自家的门对基本都是他写。大大小小的门要贴对子,日常使用的物品也要贴对子。几十处宅院、商店、粮仓、药房、油坊、磨坊、马厩、鸡舍、大车、土车等,都要贴上红纸、写上几个吉利字。父亲是忙不过来的。
商铺的门面春联最为重要,不仅要简洁、响亮、大气,还要字体美观。年节来到之前,家人会请双沟街书法名人高铁岭来家书写。高铁岭字写得好,远近闻名,他的春联写出来,人看了都感到十分舒心。
那时写春联没有成瓶的墨汁,需要自己磨墨。因墨的用量大,必须有专人负责磨墨。为了使墨汁湿润好用,墨盒里要垫上蚕丝,一是保持墨汁中的水分不易被空气吸掉过多,二是起到滗掉墨渣的作用。
我记事时,每年父亲写春联,都让我做他的副手。父亲写,我铺晾未干的春联,最后一一收起已干的春联。一幅一幅,厅堂的地面上像铺上了一层红地毯。一幅春联一条横幅,垒着摆放,福字的数量是不受限制的,越多越好——福多财气多。横幅下压着的福字甚至可以多到五六张甚至七八张。
春联一定在年的前一天写完,这样才能不耽误粘贴。
春联必须在年饭前全部张贴完毕。一门一户走过来,父亲提着糨糊桶,我拎着扫把,刷呀,贴呀……
首先要看好春联的水平线,不要贴得高低不平。其次,上下联不可以贴反。春联左为上,右为下,不懂的人拿起半幅,不看上联下联直接糊到墙上,反了的春联会惹人笑话。
三.年规
过年有许多规矩,老辈人讲究无论大小,规矩都要遵守,否则,年就过得不完美。
过年是穿新衣服的时间。进入腊月,各家主妇们便着手添置全家人的新年衣着。有几口人她们就做几套,连白加夜,赶架似地做。从底到上,飞针走线,不耽误新年换装。
过年了,小孩子比大人高兴。孩子们期盼收到爹娘给的压岁钱。初一到十五,无论遇到哪位至亲的人,都会给小孩子压岁钱。那时的人不像现在这样豪爽大方,老财主都是守财奴,不然哪来的那么多土地?但小孩子很容易满足,只要是钱都高兴,也不管币值大小——本来那时物价也不高,一个铜角子就能买几块糖果。调皮胆大的孩子,利用过年的时机尽量向长辈们索取压岁钱。
拜年要磕头,这已成了规矩。泼皮胆大的孩子,一见到长辈,还没容大人反应过来,双膝扑通一跪,腚一撅,头像鸡啄米似的,小嘴巴念念有词:“大爷,我给你拜年了!”见到这样的孩子,能不赏钱吗?孩子们从爷爷奶奶开始,磕了头,收了钱,一蹂蹦,又跑到伯伯、叔叔家,一个都不放过,直至近亲属跑完为止。亲友们有给钱的,有给糖的。待面前的大幌兜口袋沉甸甸时,孩子们才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家中。女孩子一般面皮薄,不好意思跑太多家,所以,每年的春节,男孩的压岁钱一般都比女孩要的多。
孩子们过年图个痛快。吃得痛快,玩得痛快,怎么疯都不碍事。不过年时,疯过了头要挨家人打,过年可就不一样了。过年大人一般不打小孩的,因为这预示着“孩子一年到头都要挨打”,再“蒲”的家长也不愿意让孩子一年到头挨打。
过年有许多禁忌。比如,过年的吃食是有寓意的。从初一至初七,不准喝稀饭,因为大家说只有讨饭的才喝稀的。若是做了稀饭怎么办呢?我们改个名字,把它叫做“米茶”。过年要亮堂。年三十晚上,家里有多少房间,就要点多少盏灯,亮亮堂堂,一片光明。初一不扫地,因为人说扫帚是“扫帚星”,家中财宝都被它扫光了。初一不能动剪刀。人说剪刀是“败家巫鬼”,因为什么东西都能被剪刀剪破。所以,新年夜十二点一过,大人们就把剪刀藏到孩子们不易找到的地方。但人嘴两层皮,咋说都是“的”。人们忌讳动剪刀却不忌讳动针,说针能“成家之美”。我上立达女中时已能分辨是非,也能够照顾大人心理。每逢过年,我眼看着娘藏这藏那,为照顾娘的情绪,初一不说,初二我就问娘:“怎么不把嘴藏起来?嘴一日三餐要吃东西。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嘴,要浪费多少粮食?”这会儿的娘,气得骂我两筐头子,就是不打我。
除夕是一年的结尾。双沟人过年不是晚上吃饭,“年夜饭”放在中午。年炮响起、春联贴过之后,所有的佳肴都要由一家之主一一夹取,举过头顶,又放在地上,以示敬天地祖宗。待这一程序走完,家人才可入座,享用年餐。
除夕夜,家家都要用木棍挡在门槛里面,为的是“防止元宝滚到门外”,家财外流。这一夜,人人要洗脚。对于女性来说,许多人平时裹脚,清洗起来不甚方便,除夕之夜清洗一番,神清气爽,身轻体健,因此又有“洗美人”的说法。
待到晚上,大人孩子整夜不眠,守完了岁,一年才算圆满结束。守岁的规矩比年饭还要讲究和隆重。夕阳西下,夜幕降临,院子里摆好了祭桌。祭桌上香火缭绕、红烛点点,糕点果品、盘盘盏盏,一应俱全。最重要的祭品是一个整猪头、一只昂头挺胸的卧盘大公鸡和一条红丝带捆扎的大鲤鱼,鸡要活的,鱼也是活的。关于,守岁也有很多传说。有人说,命好的人在除夕抬头看天,能看到南天门打开,天上的财仙给他送财来。
爆竹要放好。高家佣人用几个大篰篓(一种柳条编制成长形条筐)抬着足够燃放两个小时的爆竹,分布在广阔的场地四周。午夜一到,大雷子腾空而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划破宁静的夜幕。一篰篓放完,另一篰篓又响起。胆大的孩子跑到场地中间,哄抢着没有被炸响的哑炮。
爆竹的烟火还未散尽,家人开始敬神拜祖。这次是新年伊始的跪拜,是要给神发“天纸”(送钱)的。当家的先拜之后,家人一一行礼。
零点后要吃饺子。苏北的饺子是月亮形,像元宝的形状。吃了饺子象征一年到头财不离身。饺子的馅儿必须是素馅,人们说,吃荤的话,一年到头头脑不清、昏昏沉沉。
大年初一早上起床之后,梳洗完毕,大家都要喝杯糖茶(红糖水),为的是“甜甜蜜蜜一年”。有些勤劳的人,天不亮就担着水桶到井台抢挑第一挑水。这挑水叫“头水”,预示着一年到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经历了近百个春节,有的陈规还在延续,有的已经摈除。但年的氛围始终没变。现在的日子真比大地主的生活强多少倍,过去的老地主没享受到的,我也享受到了。现在的哪一天不是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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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为“杨柳青”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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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ida:现当代文学硕士,管理学硕士,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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