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历史]香荷包里装童年 榨油坊里转圈圈
1. 大丰公司和明代烈士
高家瓦解后,父亲带着我住在新“抢到”的房子里。
这是一处四进的宅院,有七间宽,面临后街。至今,我还记得家周边的事儿。我家西边是一家上海人开的公司,叫“大丰食品公司”。生产什么食品,已经忘记了,只知道厂后面的场上,鸡蛋壳堆得像个小山。大丰公司做东西的时候,只要蛋白,不要蛋黄,因此,公司的员工常把蛋黄挑到街上卖。为了这,双沟街人还为他们编了个小曲:“双沟街,大改变。大丰厂,来生产。雇工人,收鸡蛋。取蛋清,做糕点。小媳妇,去厂干。鸡蛋壳,堆成山。”
没出嫁前,我常听到从西墙外传过来的“蛮子员工”(吾乡对南方人的戏称)像唱歌似的数蛋声。我出嫁了之后,娘家三妹还来告诉我说,日本鬼子进驻双沟街之后,那小山似的鸡蛋壳被他们全部粉碎成了米粒般的碎片,铺在后大街上,整整铺了一条街面。
家北面大概三百米的位置,有一座墓,墓前有碑,刻着“明王载红烈士之墓”几个字。乡人传说,明朝灭亡、清朝建制之际,明朝的王载红拒喝清朝的水,最终饿死在这里。后人为了纪念他,为他立了座碑。碑的反面应当刻着王载红的生平史吧,只是因为我当时年幼,对这些内容一无所知。
2. “高东泰”药房
我家靠街的门面房是曾祖父当年开的药房,药房字号为 “同仁堂”,不过,和北京的那家百年老店似乎没什么关系。
我对这个药房印象很深。几个巨大的药柜占满了三间屋的北面墙。药柜上装着一个个小抽屉,每只抽屉里都有不同的药材,外面用大小一致的白纸黑字标着名字。
药材有粗细、生熟之分。粗药指的是当地可以收到的草药,细药是本地没有或者罕见的草药,有的较为珍贵,需要到外地采购。生药是经过晾晒和简单加工之后,直接可用的药材,熟药还要经过切、晒、炒、熬等工序才能制成。
阳光好的时候,院子里常常晒满草药,有的干枯,有的鲜活。整个庭院中都飘荡着清苦的药香。
阴天涝雨,生意清淡的时候,药店的伙计们都去加工药材。伙计们各负其责,切、碾、捣、剁、炒、熬……我只记得炒大黄时的不妙:大黄炒了之后,药味浓郁,小小年纪的我实在吃不消。每次从炒大黄的地方经过,我都要捂着鼻子憋住气,快步跑开。
在药店里,我常看到伙计们娴熟地抓药、称量、包打。年深日久,伙计们手下很准,有的店员练就“一抓准”的功夫,让我十分佩服。人都说,在药店学徒三年,能从抓药到出师,出了店门,都会给人看病。
端午节的时候,苏北一带时兴给孩子们做香荷包。香荷包各式各样、色彩斑斓,一般是用绸缎缝制的,挂在脖子上十分好看。制作香荷包要用棉花包裹香药粉,装进事先缝好的袋中,缝好口,抽紧缝线,成为心形、羊角型或布袋式,再配上丝穗,钉上一根长长的丝线圈。
端午节的早晨,各家孩子脖子上都挂着大小形状不一的香袋,为的是防病、防虫叮。每年农历五月前,俺家药店传承着祖宗的规矩,在娘的操持下,早早准备好香药料,研磨成粉,并一包包分好,放在柜台上,等待着乡邻前来索取。双沟街的百姓都知道“高东泰”药店每年端午会散香药,所以,端午前来药店拿香药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抢到这处宅院时,药房还有很多余货。父亲经营了几年后,终因资金紧缺,管理不善而关闭。
几十年过去了,药房冲桶(药臼子)“稀哩咣啷”的捣药声,碾药滚子撞击药槽的声音,小秤盘子磕碰台面声,还有那送往迎来的客套话,仍然回响在我的耳边。
3.榨油坊
俺家后院有个榨油坊,小时候,我常看油坊师傅榨油。
院中有一座 “二龙戏珠”碾盘,在年幼的我看起来非常高大。碾盘上有一个几百斤的石头磙子,石磙是用骡马拉的。
榨油之前,要先碾压豆子。豆子整理干净之后,先用石磙压扁。一粒粒圆溜溜的豆子从沉重的石磙下压过之后,全成了“扁豆”。“扁豆”也叫“豆钱子”,是没出过油的半成品。豆钱吃着很香,小时候,娘喜欢用青椒或者萝卜丝炒豆钱做菜,有时,还用韭菜和着豆钱做包子。
然后,用大锅,点火架蒸笼,把豆钱蒸熟。
蒸豆钱我没见过。因为蒸豆钱的时候,整个榨坊里热气充盈。操作师傅要大力夯砸,一天到晚本来就汗流不止,蒸豆钱的时候,更是人人都脱光衣服,哪个女人敢走近去?
榨坊里有许多打夯的木棒槌,每把足有五斤重;还有很多圆圆的模具,用来装蒸熟的豆钱。榨油前,一般先要在模具中铺上一层薄薄的长水草,倒入豆钱之后,再把伸出模具外的水草一一向内转圈、收拢,让它们包裹住豆钱。此后,便是要用木棒槌夯砸了。
夯砸之后,油从模具中流了出来。这油不用盒装,不用桶盛,都流到地面上的一个土坑里,要用时,从坑里舀油。小时候我常想,这样多可惜,事先得灌多少油下去,才能让这土坑喝足不下渗?后来我又想,那时没有冷藏设备,土坑装油,也许是为的利用地下的低温,让油不易变质吧。
小孩子生性好奇又好动,我看骡马拉着石磙,围着碾盘,一圈一圈地轧豆子,心里痒痒的。师傅不轧粮的时候,我时常爬上碾盘,把它当作戏台玩耍,伸胳膊踢腿。又或者爬上跳下,像骡马那样在石盘上转圈跑,一圈又一圈,直跑得天地混淆,就闭上眼往碾盘上一躺。有时我还使劲推那个大石磙,推呀推呀,那石磙量着我年龄小,怎么推都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父亲不善经营,油坊在父亲手中只几年,就和药房一样停业了。如今,近乎原始的榨油方法多已走入历史,但关于油坊的记忆仍然长久留存。
高家瓦解后,父亲带着我住在新“抢到”的房子里。
这是一处四进的宅院,有七间宽,面临后街。至今,我还记得家周边的事儿。我家西边是一家上海人开的公司,叫“大丰食品公司”。生产什么食品,已经忘记了,只知道厂后面的场上,鸡蛋壳堆得像个小山。大丰公司做东西的时候,只要蛋白,不要蛋黄,因此,公司的员工常把蛋黄挑到街上卖。为了这,双沟街人还为他们编了个小曲:“双沟街,大改变。大丰厂,来生产。雇工人,收鸡蛋。取蛋清,做糕点。小媳妇,去厂干。鸡蛋壳,堆成山。”
没出嫁前,我常听到从西墙外传过来的“蛮子员工”(吾乡对南方人的戏称)像唱歌似的数蛋声。我出嫁了之后,娘家三妹还来告诉我说,日本鬼子进驻双沟街之后,那小山似的鸡蛋壳被他们全部粉碎成了米粒般的碎片,铺在后大街上,整整铺了一条街面。
家北面大概三百米的位置,有一座墓,墓前有碑,刻着“明王载红烈士之墓”几个字。乡人传说,明朝灭亡、清朝建制之际,明朝的王载红拒喝清朝的水,最终饿死在这里。后人为了纪念他,为他立了座碑。碑的反面应当刻着王载红的生平史吧,只是因为我当时年幼,对这些内容一无所知。
2. “高东泰”药房
我家靠街的门面房是曾祖父当年开的药房,药房字号为 “同仁堂”,不过,和北京的那家百年老店似乎没什么关系。
我对这个药房印象很深。几个巨大的药柜占满了三间屋的北面墙。药柜上装着一个个小抽屉,每只抽屉里都有不同的药材,外面用大小一致的白纸黑字标着名字。
药材有粗细、生熟之分。粗药指的是当地可以收到的草药,细药是本地没有或者罕见的草药,有的较为珍贵,需要到外地采购。生药是经过晾晒和简单加工之后,直接可用的药材,熟药还要经过切、晒、炒、熬等工序才能制成。
阳光好的时候,院子里常常晒满草药,有的干枯,有的鲜活。整个庭院中都飘荡着清苦的药香。
阴天涝雨,生意清淡的时候,药店的伙计们都去加工药材。伙计们各负其责,切、碾、捣、剁、炒、熬……我只记得炒大黄时的不妙:大黄炒了之后,药味浓郁,小小年纪的我实在吃不消。每次从炒大黄的地方经过,我都要捂着鼻子憋住气,快步跑开。
在药店里,我常看到伙计们娴熟地抓药、称量、包打。年深日久,伙计们手下很准,有的店员练就“一抓准”的功夫,让我十分佩服。人都说,在药店学徒三年,能从抓药到出师,出了店门,都会给人看病。
端午节的时候,苏北一带时兴给孩子们做香荷包。香荷包各式各样、色彩斑斓,一般是用绸缎缝制的,挂在脖子上十分好看。制作香荷包要用棉花包裹香药粉,装进事先缝好的袋中,缝好口,抽紧缝线,成为心形、羊角型或布袋式,再配上丝穗,钉上一根长长的丝线圈。
端午节的早晨,各家孩子脖子上都挂着大小形状不一的香袋,为的是防病、防虫叮。每年农历五月前,俺家药店传承着祖宗的规矩,在娘的操持下,早早准备好香药料,研磨成粉,并一包包分好,放在柜台上,等待着乡邻前来索取。双沟街的百姓都知道“高东泰”药店每年端午会散香药,所以,端午前来药店拿香药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抢到这处宅院时,药房还有很多余货。父亲经营了几年后,终因资金紧缺,管理不善而关闭。
几十年过去了,药房冲桶(药臼子)“稀哩咣啷”的捣药声,碾药滚子撞击药槽的声音,小秤盘子磕碰台面声,还有那送往迎来的客套话,仍然回响在我的耳边。
3.榨油坊
俺家后院有个榨油坊,小时候,我常看油坊师傅榨油。
院中有一座 “二龙戏珠”碾盘,在年幼的我看起来非常高大。碾盘上有一个几百斤的石头磙子,石磙是用骡马拉的。
榨油之前,要先碾压豆子。豆子整理干净之后,先用石磙压扁。一粒粒圆溜溜的豆子从沉重的石磙下压过之后,全成了“扁豆”。“扁豆”也叫“豆钱子”,是没出过油的半成品。豆钱吃着很香,小时候,娘喜欢用青椒或者萝卜丝炒豆钱做菜,有时,还用韭菜和着豆钱做包子。
然后,用大锅,点火架蒸笼,把豆钱蒸熟。
蒸豆钱我没见过。因为蒸豆钱的时候,整个榨坊里热气充盈。操作师傅要大力夯砸,一天到晚本来就汗流不止,蒸豆钱的时候,更是人人都脱光衣服,哪个女人敢走近去?
榨坊里有许多打夯的木棒槌,每把足有五斤重;还有很多圆圆的模具,用来装蒸熟的豆钱。榨油前,一般先要在模具中铺上一层薄薄的长水草,倒入豆钱之后,再把伸出模具外的水草一一向内转圈、收拢,让它们包裹住豆钱。此后,便是要用木棒槌夯砸了。
夯砸之后,油从模具中流了出来。这油不用盒装,不用桶盛,都流到地面上的一个土坑里,要用时,从坑里舀油。小时候我常想,这样多可惜,事先得灌多少油下去,才能让这土坑喝足不下渗?后来我又想,那时没有冷藏设备,土坑装油,也许是为的利用地下的低温,让油不易变质吧。
小孩子生性好奇又好动,我看骡马拉着石磙,围着碾盘,一圈一圈地轧豆子,心里痒痒的。师傅不轧粮的时候,我时常爬上碾盘,把它当作戏台玩耍,伸胳膊踢腿。又或者爬上跳下,像骡马那样在石盘上转圈跑,一圈又一圈,直跑得天地混淆,就闭上眼往碾盘上一躺。有时我还使劲推那个大石磙,推呀推呀,那石磙量着我年龄小,怎么推都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父亲不善经营,油坊在父亲手中只几年,就和药房一样停业了。如今,近乎原始的榨油方法多已走入历史,但关于油坊的记忆仍然长久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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