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格达奇，大杨树，根河，额尔古纳

                
                
                
                
工作原因，花了一周时间走访了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的3个县级市。中国基层第二产业现阶段处在怎样的境况，咱也看看。
1.加格达奇（一）
                
                
加格达奇，鄂伦春语“樟子松生长的地方”。一出加格达奇机场，我和同事就拦下一个的哥。我们问的哥：“能打表吗？”
的哥说：“不打表，一口价，30。”
我们问：“是所有活儿都不打表吗，还是只有机场的活儿不打表？”
的哥马上把发票盒抽出，我们一看里面空空如也。的哥说：“我这盒里一张纸都没有，你说吧，你告诉我怎么打表。本来我们也打表，打了这么多次没人管我们要发票，我们也觉得没意思，干脆不打了，省委的人坐我车都不打表，你打啥表。”
                
                
我和同事一听不能打表，也就不多说什么，任凭的哥在那儿白话。车没开出多远，路上眼见右前方有一位女士等车，这位女士并未做任何表示，的哥马上把车开到她面前停下，很决绝地向她一挥手说：上车！女士非常娴熟地拉开了我旁边空位的车门，坐了进来。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问我和同事的感受。这司机师傅把出租车开出了小公共的风采，随叫随到随停随上。车子重新启动之后，的哥反问我们：“你们在机场打车的时候为什么不找好拼车的人？”
这番话引起了歧义。我本以为的哥是想帮我们省路费，但随后发生的事就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那位女士上车之后，用快速急促的声音告诉的哥她要去世纪大道——加格达奇的3条主干道之一，说完了从兜里娴熟的掏出6块钱递给的哥，的哥完全没有用眼睛看钞票，只用3个手指将钞票一搓，就感觉到钱是够的，迅捷地揣入兜里。临下车时我对的哥说：“你刚收了那位女士的车费，我们给你的车费应该把那几块钱去掉。”
的哥说：“哎我说大兄弟你这账可不能这么算，我拉她是拉她，拉你们是拉你们，她这短途的按人头算一个人6块钱，你们俩从机场来的就是一口价30，这完全就是两趟活，懂不懂，会不会算账啊你。”
也就是说的哥问我为什么不在机场找拼车的，不是想替我省钱，是埋怨我让他的车上有个空位被浪费掉了，让他少挣了15块钱。
                
                
加格达奇区是中国境内一个非常奇特的行政区划，它在地理上归属呼伦贝尔市的鄂伦春自治旗，但作为大兴安岭特区的首府，实际管辖权落在了黑龙江省政府的手中，车牌号是黑P，情况有点类似于我们常说的飞地。这是历史遗留问题，由于加格达奇的经济实力已经强过鄂伦春自治旗，最近呼伦贝尔市政府屡次上书国务院要求收回对加格达奇的管辖权，国务院不批。黑龙江省政府握着这块宝地也没得什么好处，每年要付给内蒙古自治区一定数额的土地租借费。
加格达奇算是当地周围比较富裕的地区，尽管从市容上看它仍然是三线的规模，但是当地人都长得白白净净，少数年轻人衣着比较得体，偶尔有几个潮人，肯德基里也能见到几个挎着YSL包的有钱人。长途汽车站里有当地的老年人在谈论蔡英文，令我感到很惊异。
2.大杨树
从加格达奇到大杨树，无论火车还是汽车都是1小时40分钟，汽车的票价是火车的双倍。一到大杨树就明显感觉这里的街道比加格达奇更宽，路面也更加干净。镇中心地标性建筑是一间百货大楼，其他大部分就都是小店了。镇上人民主要的交通工具是三蹦子（电动三轮车），数量和机动车差不多，统一漆成红色，站在便道上往左看，一波红浪迎面驶来，在机动车流中来回乱窜，很有气场。三蹦子骑士们都很热情，很有“礼节”，只要我在路边一站，肯定有三蹦子在我面前停下，三蹦子骑士屁股不离车座子，一扭身就把门打开，再一挥手让我上车。我决定入乡随俗，啥都不说也只一挥手，告诉他我等着过马路，让他赶紧走人。
我们的酒店房间里有两个书桌，桌上摆了两台配备游戏鼠标游戏键盘的台式机。后来到了加格达奇也是这种情况，酒店房间其他设施都很不起眼，但是桌子上配备了台式机。似乎鄂伦春自治旗的人们很喜欢玩电脑？大杨树主干道上装修最好的店面是一家网吧。以前总听说腾讯游戏能在二三线城市挣到不少钱，现在终于有亲身体会了。
                
                
大杨树这家热电厂和后面提到的额尔古纳热电厂，是呼伦贝尔市仅有的2个改制为私企的热电厂，其他的都还在央企国企手里把控着。热电厂以供暖为主，每年开工7个月休息5个月，2台装机容量小到6MW的机组。董事长是湖北人，不抽烟不喝酒，很少应酬，每天开一辆雷克萨斯到处跑，每天不知道在忙什么，下面的人按部就班，把该干的干了就好，一点也不多干，生活工作节奏很慢。从上到下这个企业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管理。
我们向电厂生产部门采集褐煤含碳量和氧化率、蒸汽锅炉的炉渣量和飞灰量等等基础数据，电厂领导回复我们就一句话：“哎呀，都没整，咋办？”只有在问财务部门提供原材料采购的增值税进项税抵扣联的时候，他们才能在一阵忙乱之后，勉强拿出装订好的票据。为此我们要感谢税务局，要不是他们严查私企偷税漏税，逼得私企不得不把发票整理好，我们哪能得到这种方便。看着我们要求他们提供的数据清单，对方领导感叹：“你们咋查得比税务局还严呢，税务局都不管我们要这些个东西。”
虽然生产数据搞不清楚，但是一说起签合同的事儿可毫不含糊，唧唧歪歪，一个劲儿地叫我们做技术服务的要替他们着想，要让他们在国家面前有面子，笔拿起来半天也不签名。这也不能全怪私企，上级的政策过于简单粗暴，私企领导的逻辑很简单：上级领导为了完成指标而下达整改政策，跟我有啥关系，你给我们限定时间限定内容，我们辛辛苦苦完成了，你跟领导邀功去了，私有化之后补助比原来少了，基层的工业企业该穷还是穷。30年前，国有热电厂工人脸上都是放光的，一个月37块钱的工资足够养活四口人。现在改制成私企，厂长只能拿到300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还要为上级下达的整改任务忙前忙后，下面的人工资就更低了。
3.加格达奇（二）
                
                
为了从大杨树赶到根河，我们不得不回到加格达奇住一晚，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只能前一天下午4点先坐将近2个点（2小时）火车到加格达奇，然后第二天早上6点钟坐5个点K字头的火车赶到伊图里河，然后根据现场情况决定继续坐绿皮车到根河，还是找一辆破旧的夏利包车过去，无论哪种方式，从大杨树到根河都不得不在路上耽搁8个小时。伊图里河到根河是目前中国最便宜的火车票：2块钱。大杨树火车站仍然维持着几十年前的状态，只能人工取票，车票是旧版的粉红色长方形样式，铁轨上没有天桥，走到月台之前要穿过铁道，火车进站之前，车站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喊“往里站！往里站！”上车之后根本不需要对号入座，乘务员一看你有票就不管你了，随便你干什么。
一出加格达奇火车站，立刻迎上来三四十个拉私活的出租司机，用喊口号的音量撕心裂肺地叫嚷“甘河！阿里河！白桦乡！嫩江！”把出站口围得水泄不通。加格达奇很像鄂伦春的徐州，交通枢纽战略要地，流动人口多，以服务业为主，因此城市发展水平不高，物价高，市容不好，实际的生活水平比不上大杨树。刚下过的雪还没完全化，地上都是冰溜子不说，化掉的雪水全是黑色，脏得不堪。在大杨树我们住在水平类似于如家的宾馆，双人间只需要98块钱一晚。而加格达奇条件差一点的宾馆双人间不打折还要168。
                
                
内蒙古人常吃羊肉馅烧卖，羊肉的质量很重要，鄂伦春地区的羊由于圈养的关系，不像海拉尔附近散养的羊只吃纯天然的食物，所以肉质不好，膻味很大，这样的羊肉和内脏是不可能用蒙古人那种蒸熟的方式烹饪的，只能煮熟或者直接切碎了做羊杂汤。在额尔古纳有不少蒙餐馆，食客可以吃到正宗的烤羊腿和蒸羊腿，羊肉质量很好，没有膻味。面对汉族售卖的蒸羊腿是生羊腿砍下之后上热锅熏蒸3轮，3轮过后肉已熟烂，蒙古族自己吃的蒸羊腿只蒸1轮就带着血丝吃下去，和藏族的开锅肉有一拼。
4.根河
                
                
                
                
根河，蒙古语“清澈透明的河”，中国的“冷极”和驯鹿之乡，去年冬天最冷达到-60℃，比漠河还冷，3月下旬晚饭时间室外气温在-15～-20℃左右，非常寒冷。市面上的繁华程度和大杨树差不多，几乎没有任何工业，因此旅游淡季的时候非常冷清。
此次呼伦贝尔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在根河发现一间非常精致的酒店。刚一踏进酒店的门，就看到客房全部安排在楼上，大堂的设计很简约淡雅，第一印象就令我瞬间镇定下来。老板从楼上走下来，一看到他的目光，我就觉得他似乎是个见过不少世面的人，无论进来什么样的客人，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镇静不失热情，眼睛也在不停打量我们，试图看出我们是否是他想要招待的客人。
                
                
酒店只有10间房左右，楼道里摆放了除尘设备，配备了专门的洗衣房，顶楼还特别设计了阁楼，供老板夫妇生活使用和储存酒店用品。房间里装饰很讲究，墙体和家具的颜色款式搭配都经过了仔细的设计，各种配套用品也在外观上融为一体，毫无突兀感，灯光很柔和，墙面是罗马斗兽场的巨幅黑白照片。这样的装潢水准即便放到二线城市也是相当诱人，在根河的旅游淡季房费只要128块钱一晚，7、8月的时候就要飙到600块钱了。
这种明显不同于当地人的气质和明显高于呼伦贝尔酒店平均水平的品位，让我断定老板绝非等闲之辈。然而无论我们怎样试图向老板套话，老板也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只说自己曾经是某央企的普通员工，老板娘在当地防疫部门工作，孩子在南方某一线城市也有很好的工作，一家人生活都很体面。
                
                
                
                
老板对于自己的服务对象有很高的要求，根河当地由于旅游淡季期间酒店经营不善，有些酒店引进了几十台麻将机，吸引本地人在春节前后去酒店打麻将，每次进场要交100块钱，导致那一个月的时间酒店环境乌烟瘴气，即便有外地客人来住店，也很难在赌徒们的呐喊声中睡个好觉。因此他不愿招待本地客人，在本地不做任何宣传，只在网上低调地发布少量信息，为了给外来的客人提供良好的休息环境。
                
                
实地接触根河电厂的感触很深，不得不说隶属于中国最大央企之一的根河电厂太规范了。账目数据非常齐全，归档整齐有序，按照类别、年份和票据审查工序分别存放于不同的档案室，基层领导很有能力也很重视规章制度的执行，档案室配备了先进的档案柜，燃料测试设备占据一整层办公楼，可以和高校物理化学实验室、外资化工企业的物理性质测试部门相抗衡。这也许是国字号制造业企业仅有的先进性之一，即便是年亏损6000万，政府也可以给他们提供足够资金，让他们置办全部所需仪器设备。核心央企内部的生产和财务部门监管也是比较到位的，上级领导下达任何要求，大型央企不管花费多大代价都得应付，在我们之前早已经有一轮又一轮的内部审查了。
全根河只有2辆出租车不是破旧的夏利。酒店老板帮我们联系到其中1辆雪佛莱，拉着我们去了额尔古纳。
                
                
5.额尔古纳
额尔古纳，蒙古语“奉献”。额尔古纳市是边境城市，50公里以外是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这条河因为《中俄尼布楚条约》为大家所熟悉。此地曾经是成吉思汗二弟哈撒尔的封地。人口7万左右，只通公路，这里的居民互相之间都见过，同时也因为现在是旅游淡季，我和同事走进餐馆，就会有当地居民好奇地打量我们。
                
                
根河的铁路线从东南方向的牙克石绕到海拉尔，并没有经过额尔古纳，导致几条路况十分不好的二级公路成为额尔古纳物流的生命线。中央政府在2010年就已经要求各地的一级和二级公路不能收费了，南方很多地区只有高速收费，而内蒙古自治区不顾中央要求，二级公路升级为一级公路之前收费，路修好之后还继续收费。目前额尔古纳到海拉尔沿线的公路处在维修阶段，没有整修的部分上下颠簸，整修的部分太多，把整条公路切割成无数个小段，开不了多远就要绕道，开车和坐车的人都很累。
由于物流不畅社会封闭，额尔古纳节奏慢收入低物价高，但老百姓还是愿意住在额尔古纳。这是中国小城市的怪圈，我以前在西宁也遇到这种情况，人均月工资2000到3000，除房价以外的消费和北京差不多，比南京贵，然而大部分青海人最远也只愿意在陕西和四川居住，因为他们觉得其他地方没有青海好。这倒也不是中国人的专利，我以前在美国中西部地区的本地同学也说不愿意去纽约，因为不适应纽约的生活。西宁已经通了高铁，西宁人都不愿意离开，更别说连绿皮车都没通的额尔古纳了。
                
                
                
                
                
                
一直以来我都感叹西部地区和内地相比还是很落后，到了呼伦贝尔之后，就看出政府这么多年向西部倾斜的各种政策还是起到了效果，呼伦贝尔和西部地区相比更加落后，这从当地机场就能看出来，没有WIFI，没有自动办票系统，出发的入口和到达的出口位于同一层，两个方向的人流挤在门口非常难受，人工办票柜台位于到达层，要在到达层的4个柜台之一办票之后，再上到出发层过安检。
也因为相对闭塞的关系，额尔古纳的酒文化很强势。酒桌上这些人一边喊口号一边喝：“南有三亚，北有额尔古纳；草原英雄草上飞，一个翅膀挂三杯；女的不能说不要，男的不能说不行；……。”当地酒品种类不多，38度白酒味道也没有特别出众，隔壁海拉尔出产啤酒，所以他们就白酒啤酒掺着喝，喝白酒喝高了，喝点啤酒醒一醒，酒醒之后接着喝白的。以前我听西北人说“一个回回不是回回”，意思是1个回族人和一群汉族人吃饭没有忌口。和西北地区风气不同，额尔古纳当地年轻一辈的回族人参加全是回族人的聚会也抽烟喝酒，即便第二天要去清真寺也不忌讳，也没有人按照伊斯兰教的要求“洗大净”。
                
                
额尔古纳的供暖期从每年9月1日持续到次年6月1日。去年冬天最低温度是-49℃，中央台只报到-45℃。冬天室外-40℃左右，室内常年维持28℃，温差非常大，不仅我和同事热得受不了，当地人在室内也打赤膊，甚至要开窗透气，可想而知当地的燃煤量有多大，资源消耗有多浪费，如果当地的地形也像北京那样，雾霾想必会更严重。但是室内低于28℃老百姓就去热电厂门口闹事，热电厂也没办法。中国北方的老百姓很奇怪，又不想要雾霾，又不想降低供暖温度等相应的福利标准。
除了普通民众以外，政府对热电厂的私有化改制也给私人经营者附加了很大压力，私企在两方的夹击下举步维艰地生存。额尔古纳政府2012年将电厂强制承包给煤矿老板，要求是如果私人想经营煤矿，就必须接手电厂。私有化之后，政府像是甩掉了一个包袱，在不出钱的情况下把指标仍给私企。政府不再给热电厂发补助，热电厂又不可能随便抬高热价，然后政府强行要求私营电厂连年扩大供热面积，所以私企只能一年又一年地亏损经营，企业没有钱就不去升级设备，不去进行规范化的管理，额尔古纳电厂甚至连除尘设备都没有，在现场走一遭之后出来，我们全身都沾了细细的一层煤灰。扩大供热面积实际上是惠民工程，但是当地老百姓不领情，花着低廉的热费，索要过高的供热温度，利用私企无暇顾及的机会钻空子，当地大量洗车房偷暖气管道的热水，平均每天偷走1000吨。
                
                
                
                
                
                
中国的很多制造业行业都是这种现状，政府以惠民之名挤压私企，私企如果不规范化发展的话，实体经济又怎么能真正盘活。同去的同事曾经从事质量体系认证核查多年，他在根河电厂和额尔古纳电厂的现场都仔细察看了锅炉的气压计，央企下属的根河电厂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定期进行检定，额尔古纳电厂连监控室都十分原始，更不必说仪器设备的定期检定了。电厂的负责人拿不出检定报告，同事很严厉地指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计量法》明文规定的内容。法条倒是写得挺好，可是下边根本没人执行，这能全赖私企么。
县级市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不分场合地抽烟，办公室、饭桌上、汽车里随处都是烟味。小地方的人能不劝烟就已经很进步了。什么时候能问问别人是否介意他抽烟，中国的三线城市就更进一步了。什么时候司机见我坐副驾驶系安全带不露出诧异的神色，中国的三线城市就更进一步了。什么时候中央台敢报-49℃，中国的信息公开政务透明就更进一步了。什么时候中国的制造业也可以像服务业那样照顾私企，从税收和任务分担上给私企发展空间，中国的实体经济就更进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