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双城（上）大城

阿瑜陀耶如今其实早已只是个小城，也只有华人还不顾时光的流逝，在其辉煌时代早已流逝两百多年之后，还坚持按它当年的壮丽称之为“大城”。和泰国许多地方一样，这里也时常总能看到泰王或王后的巨大画像，有时还能看到现任总理英拉的照片（也许是去年洪水时来过吧），某些街道看上去也平淡无奇，但这座城市中央巨大的废墟使人原谅了它在其余方面的任何平庸。
废墟总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因为它让你不由自主地认为：你所看到的并不是全部，满眼残缺的景象总能驱使人去探究当初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关于这类废墟的流行书籍也常常以某种神秘的“失落文明”作为核心卖点。这一点上阿瑜陀耶并无神秘之处，至少它的陷落与废弃都有清楚的历史记载。在中南半岛上，这类废墟式的古都也并不少见，缅甸的蒲甘、老挝的占巴塞、越南的美山占婆遗址都是，泰国本身也还有素可泰古城，当然最著名的还是柬埔寨的吴哥。这类热带废墟给游人的观感无疑也与北方的那些遗址大相径庭——在草原上看到一座废弃的古城，与在热带看到的一座废墟，带给人的完全是两种感受。在这里，你能清晰地感受到自然力通过时间缓慢而有力的节奏渗透、缠绕或遮盖着废墟的每一部分，不论是雨水的冲刷侵蚀，还是那些异常繁盛的草木。在Mahathat遗址，有一个最著名的景观：菩提树粗壮伸展的树根将一个佛像头紧紧抱住。而在阿瑜陀耶王朝王宫的空旷遗址里，这种感受甚至更明显，因为这里是古城毁灭时受破坏最严重的区域，如今许多粗壮的合欢树在王宫废墟的沼泽中伸展着巨大的树冠，四野寂静无声。
这座城市曾是泰国阿瑜陀耶王朝34代国王的驻跸之地，全盛时据说其人口一度曾高达100万人（《东南亚历史词典》甚至相信有200万人）——虽然对这一数字我是极为怀疑的。如今这里遗留下的遗址，除王宫外绝大多数都是寺院（其规模之大远逾一般中国佛寺），除了日本人、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当时的居住地遗迹外，看不到任何当时市街的遗址。据段立生《泰国古都大城遗址实地考》的估计，王宫和佛寺占全城2/3的土地；对比之下故宫只占清代北京城面积的约1.2％，即便加上权贵住宅和城内各处寺庙，也大不了就10％多的比例罢了。大城当时城址范围约107平方公里，如果普通居民只能在剩余的1/3土地上生活，说能有100万人实在是不可能之事，何况泰国直至1859年的总人口都仅约520万，一个前现代的中等国家，竟有20％的人口集中在首都为城市居民，这也是不可思议的。“100万人口”想来只是因为当时并无精确的数字观念，想来这座城市当时的规模能有10万人口已属不易。
阿瑜陀耶（Ayutthaya）的原意是“不可攻破”——确实，虽然它地处一个大平原的中心，但由于四周为湍急的河水围绕，足为外敌入侵时的屏障。除了海岛上的古文明，一般古代文明建城时都十分重视安全防御，阿兹特克人的墨西哥城也同样建于一个湖心小岛之上。事实上，曼谷王城也是在一个岛上（Ko Ratanakosin），当初从吞武里迁都曼谷想来也是因为曼谷在防御上更为优越。在缺少石头、又无地势可恃的大平原上，河流是最有效的天然防御措施。也是因为缺少石料供应，阿瑜陀耶遗址的大部分建筑都是红砖砌筑的，有些地方年深日久地基下陷，塔身也因而随之倾斜，恐怕那时的城墙也主要是依靠砖块砌筑。
这座“不可攻破”之城最终自然还是被攻破了，而且不止一次，都来自同一个敌人：缅甸。1549年缅军入侵时围城四个月仍徒劳而返，但十五年后卷土重来，理由是当时阿瑜陀耶国王拒绝进贡两头白象（此前他因为罕见地捕获七头白象而被称为“白象之君”）。缅王莽应龙据说为这次“白象之战”出动20万大军，甚至还雇佣400名葡萄牙炮手对付泰方的葡萄牙炮手，最终暹罗被迫同意进贡四头白象，到1569年阿瑜陀耶被攻陷，沦为缅甸附庸十五年之久。两百年后，两国再启战端，这次缅甸开战的理由是逃亡到暹罗的孟族人经常袭击缅甸，1760年4月缅王雍籍牙率军6万入侵，据说当时缅军指挥部在Wat Na Phra Meru（也是现在保留最好的寺庙），缅王不慎被己方操纵失灵的围城炮打成重伤（但缅甸《琉璃宫史》则说他只是感到身体不适），在回国途中身死。然而这未能使阿瑜陀耶幸免，四年后雍籍牙的继承人孟驳取道清迈和万象重新开战，以四万三千人的军队对六千守军，包围14个月后，1767年4月7日，这座城市迎来了它的末日。城中三万人都成为俘虏，全城被洗劫后夷为平地，连佛像上的金箔也被烧下来带走。围城期间暹罗国王每日只是求神拜佛，只因城破时在半夜，他才得以趁乱逃脱，但最终仍活活饿死。如果不是因为缅王当时野心过大，受北方清朝牵制而耗尽精力，使暹罗人重获喘息（之后缅王孟云王四度入侵暹罗均告失败），恐怕当时泰国已遭灭国。
可以设想，对当时的暹罗人来说，这不仅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毁灭，对他们而言，这甚至就是一个世界和宇宙的毁灭。阿瑜陀耶之所以将如此大面积的土地划拨给王宫和寺院而非市街，因为它本质上并非世俗城镇，而是一座神圣的宇宙之城。寺院的格局模仿的是佛教中的须弥山及四大部洲，而阿瑜陀耶之名本身就源于印度神话中罗摩的诞生地（前些年印度还因为该城罗摩神庙的问题爆发大规模宗教冲突），阿瑜陀耶时代暹罗王自称devaraja（神王），以反对素可泰王国dhammaraja（法王）称号；而继阿瑜陀耶覆灭而起的达信王更自认是释迦牟尼转世——他们事实上都不是普通的国王，而是神王或佛王。这一传统甚至至今仍是如此，现今统治泰国的却克里王朝历代君主均称“拉玛某世”，“拉玛”（Rama）实即罗摩[1]，这是印度化国家中最尊崇的半人半神的人物，其形象所在皆是。在曼谷Suvarnabhumi国际机场的大厅里就有巨幅壁画，描绘着罗摩的故事；而出发厅里（以及泰国的许多佛寺）巨大的门神（dvarapala）形象中也有罗摩。泰国最著名的传统舞蹈（Khon dance-drama）最著名的就是Ramakien（泰国版的《罗摩衍那》），只是其主角已泰国化为Phra Ram和Phra Lak。实际上，这一直是中南半岛印度化各国文化中常见的因素，在老挝琅勃拉邦还有一座宾馆以Ramayana命名，旧王宫博物馆内甚至还贴着古典舞蹈演出的告示，而舞蹈的内容正是罗摩神话中的Sita。
这种借用印度的地名和人物来自我神圣化的现象，在中南半岛小乘佛教盛行之地，颇为普遍。在阿瑜陀耶之前，孟人在今泰国境内建立的更古老国家堕罗钵底（Dvaravati，梵语“有门之地”），也是印度史诗（或神话，看你怎么定义）《摩诃婆罗多》的Krishna城，阿瑜陀耶的命名或许正是追随了这个先例。至于国王自称为“罗摩”的类似例子，也并不鲜见，1501年老挝澜沧王国登基的国王King Visoun也是从毗湿奴得名。实际上，即使在今日曼谷，借用印度文化或佛教典故的痕迹，也处处可见。别的不说，入境第一站Suvarnabhumi机场就源出梵语，本是远古时印度人想象中的东方“黄金之地”（不过最初指下缅甸，同名古国最早由孟族在泰国佛统一带建立，东汉《异物志》记为“金邻国”，大城一所大学Rajamangal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uvarnabhumi也以此命名）。用这个近于神话中的地名来命名一个最现代化的机场，这确实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不过想想中国也把自己的一个县更名为Shangri-La）。曼谷市内还有Lumpini公园，也是得名于佛祖诞生地蓝毗尼。泰国还有许多府的地名以-buri结尾，如华富里、尖竹汶、碧武里等，这也都是源于印度（说起来新加坡[Singapore]也是如此，后缀-buri和-pore都源出梵语“城市”之意）。
那天和Suda两人在阿瑜陀耶骑着车四处转，在废墟与废墟、旷野与旷野之间穿行，在合欢树的巨大树冠下看着这些遗址，心里确实不免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慨。虽然就阿瑜陀耶的毁灭而言，暹罗人是受害者，但不可遗忘的是：当年也正是这个阿瑜陀耶王朝屡次入侵，毁灭了高棉帝国的伟大首都吴哥。阿瑜陀耶最终遭受的命运正是他们自己所曾施与吴哥的。设想这座宇宙之城的毁灭，两百多年前那种火光冲天的景象，可以想见，对当时经历这些的人来说，这幻灭会催生一种深深的宗教情绪：既然没有什么是永存的，那么人世最重要的便是离弃痛苦。按中国文化的看法，印度式的出世常带来现世生活的种种问题，但也许在这种观念看来，中国那种极端入世的价值观大概就不免显得境界太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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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P《东南亚》2009.2中文版p.665有误：“《罗摩衍那》中拉玛女神（Rama）的故乡”，罗摩当然不是女神，否则泰国国王也不会以此自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