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党VS历史学者

看到友邻推这篇题为《世界史学界嘲笑中国歪曲历史》（http://www.douban.com/note/149302953/）的文章，并且问我意见。我看了这帖子后，本来就想说一句“别听他胡扯”。但看到已经有1200多人推荐了，觉得还是最好认真地说一下，为什么我觉得这篇文章就是典型的标题党胡扯。
首先，这篇文章是这么说的“中国人把蒙古史说成中国史，把成吉思汗列为中国的民族英雄，现在已经闹成了国际史学界的笑柄。英国《泰晤士报》以及各大著名历史学术网站发布文章 《Outrage as China lays claim to Genghis Khan》，以批驳中国史学界的恶搞。” 接着他给了一个英国《Telegraph》报的链接，题目的确为“Outrage as China lays claim to Genghis Khan”，但这篇文章写于2006年12月30日。我又查了《泰晤士报》（Times），完全没这样的一篇文章，而他说的“各大著名历史学术网站”我不知道他到底指哪些，所以也无从查起。
其次，让我们来看看这篇写于2006年12月30日的文章到底写了些什么。这篇文章的起因是内蒙古某官员声称成吉思汗是中国英雄，并且在内蒙古重修成吉思汗的陵墓（很可能作为旅游景点，我们都知道的），但陵墓以汉族式样建造，有蒙古人表示不满。接着文章批评这种把成吉思汗当成中国英雄的说法：“Promoting Genghis Khan as Chinese also helps promote the party line that Inner Mongolia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hina, despite the fact that many ethnic Mongols still yearn for independence.” 我就不翻译了，懂点英语的应该都看得懂，而这句话基本就是这篇文章的大意。整篇文章仅提到一位历史学家：Professor Baildugqi, an expert on Mongolian history at the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said new Chinese commemorations of Genghis Khan went against all that he was. 而这位蒙古大学的历史教授反对的是用汉族方式来纪念这位蒙古英雄，歪曲了成吉思汗的形象──我同意他的话，很多所谓的祭奠仪式什么的，可能都是当地官员搞的噱头，这些人没水平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管怎么说，这篇文章完全跟“世界史学界”毫无关系，最多可以算是嘲笑中国官员歪曲成吉思汗形象，再夹带点私货，也即我们最常见的鼓吹中国少数民族独立的那些言论。
好，到现在为止，基本就可以判断布尔费墨先生是标题党了，“世界史学界”莫名其妙地被一篇4年多前的文章“恶搞”了。
至于布先生自己的宏论，我觉得简直错得太离谱，连批评都无从批起。还好看到另一位豆友的文章（http://www.douban.com/note/149485798/）大致把我想说的说了。
就是这样一篇漏洞百出的文章，竟然在豆瓣上被推荐了1200多次，让我惊讶之余也为我们的历史教育担忧。只会灌输教条的历史教育只能培养出不会用自己脑子思考的人，连最起码的批判性思维都没有的人，会被各种貌似有力的言论所蛊惑，却没意识到自己还是在教条思维的框框里打转，只是信从了另一种教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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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要求对原文的内容挨个戳一下。事先声明，只能简单戳，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复杂，涉及到中国从皇朝体制向近代民族国家体制转型过程中的诸多问题，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
原文：
满清立国定满语为国语，也就是满语才是大清国的官方语言，初叶至中叶乃至19世纪末的官方文件有相当一部分以满文（清字）书写，比如尼佈楚条约的正式条约 仅有满、俄、拉丁三种文本，而中国的汉文版本仅在刻制的界碑中使用（碑文共有满、蒙、汉、俄、拉丁五种文本）。19世纪以来才两者并用书写。直到今天，EVEN,EVENKI（ 鄂温克语 ）,NANAI（赫哲语）,NEGIDAL,OROCH,OROK,UDIHE(UDEGE),ULCH，这些通古斯语仍在被蒙古国和俄罗斯联邦的满人所使用,说满人被中国同化实在是自欺欺人。而且恰恰相反的是，现在中国的国语(普通话) 就是当年满清通过武力手段强制推广的语言。章太炎就曾经批判过普通话，称其为“金鞑虏语”。
评语：
作者提到清朝以满语为国语，并用各种中亚语言，同时也用汉语，因此指出，“说满人被中国同化实在是自欺欺人”。其实现在清史学界早已不用“满人被中国同化”这种说法（甚至好像从来没有用过。。。）。清朝统治者一直有意识地保留他们的民族特征，并且不惜用隔离八旗和汉人、满汉官员使用不同銓选手段的方法来保证满族认同的纯粹性。看孔飞力的《叫魂》，孟森的《清史讲义》，Mark Elliot的《The Manchu Way》都强调满人一直坚持其特有的民族性，满汉矛盾也一直贯穿清代两百多年历史，并成为最后推翻帝制建立民国的重要因素。他引章太炎，章就是清末排满革命最有力的代言人之一。但是，这也并不是说满人完全不受汉文化影响，儒家意识形态讲忠孝，有利于这个大帝国的统治，清朝皇帝一直在用，而且用得十分娴熟。以至于清朝灭亡后，还有不少汉族的遗老遗少表示忠于清朝。
原文：
而且，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按照语言划分国家的规矩。不少非洲国家都说英语，但它们和英国是一个国家吗？中国人和新加坡人都说汉语，但新加坡是中国的一部分吗？阿拉伯国家都说阿拉伯语，但它们是一个国家吗？日本、中国、韩国同为儒家文化国家，但能说中日韩是一个国家吗？能说抗日战争是中国的内战吗？法、德同为基督教文明，但它们是一个国家吗？典型的思维混乱。
但是到此中国人还认为清朝是中国的朝代，他们又会说：“今天的满人是中国公民，所以当时的满人也应算作中国人。”
这种逻辑就等于在说：“今天美国黑人是美国人，所以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是美国人。” 况且满人仅仅是中国公民吗？不是，满人原先是居住在西伯利亚的通古斯民族，现在仍然有满人居住在那里 。现在的满洲北部还在俄罗斯境内。满族，俄罗斯有，朝鲜也有，满族也是他们的公民，那俄罗斯人和朝鲜人是否都可以说：“我们的少数民族曾经征服并统治中国300年。”？
评语：
这段和之前的内容毫无关系，而且错得离谱。现代国家当然不以语言划分，现代民族国家是疆域国家（territory state），疆域和边界是最重要的主权诉求。历史和现在的国家主权是两回事，并不能做如此简单粗暴的类比。清朝的确不是汉族王朝，但的确可以算是“中国”的朝代，这里的中国是现在这个民族国家的概念，其中包括大部分清朝的疆域，也包括大部分的满族人。是作者自己把“汉”和“中国”搞混了。
原文：
而且按照国际惯例，判断一个已去世的人的国 籍，依据的是此人生前的国籍，而不是在他死后他的出生地属于哪个国家。李白出生在寓碎叶，此地在现在的吉尔吉斯坦境内。按照他们的说法李白应该是吉尔吉斯坦人了？
孙中山在《民族主义》第二讲中说过：“中国几千年以来，受到政治上的压迫以至于完全亡国，已有了两次，一次是元朝，一次是清朝。”
今天中国人一厢情愿地称清朝是中国王朝，可惜人家清朝统治者们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慈喜道：“清非中国，辫子不能去，辫子去中国不亡则大清亡。”， “保大清不保中华 ”，“ 量中华物之力，结与国之欢心。” 雍正说“ 朕以外国之君主中国之事”。乾隆更直白：“朕乃夷狄之君，非中国之人。”出身满洲贵族的清宫女作家德龄在其《清宫两年记》一书中提到，她的父亲告诉她，他们不是中国人，但却是中国人的主人。 满洲统治者，完全是一幅外族殖民者的姿态。我国现在用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全名叫《反满抗日义勇军进行曲》。
评语：
按照国际惯例？拿现在的国际惯例去评价古人？拿现在对个人国籍的评判方式去定义前近代整个王朝的属性？这是不符合历史学规范的做法。
孙中山的话要放到他的前后文里去讲，他清末讲民族主义是为了排满革命，这里引的是1920年代初《三民主义》讲义里的话，目的却不是排满，是为了激励中国人团结起来，以防亡国灭种。他原话是这样的“中国几千年以来，遭受了政治力的压迫，以至于完全亡国，已经有了两次：一次是元朝，一次是清朝。但是这两次亡国，都是亡于少数民族，不是亡于多数民族。那些少数民族，总被我们多数民族所同化，所以中国在政治主权上，虽然亡过了两次，但是民族还没有受过大损失。” （http://202.201.208.6/wjj/tsmg/ziliao/nationalism02.htm）孙是政治家，不是历史学家，你要看全了，就会发现他后面说的少数民族被汉族“同化”，正是作者批评的主要观点，他怎么不引下去了呢？而且孙这里的“同化”指的是种族意义上的同化，也是当时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下的民族主义的核心观点。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把孙的这篇文章看完，就知道当时的政治家很多观点现在看来有多可笑了。而这种极端民族主义的态度，在二十世纪初中国人面临深重民族危机的时候的确是激励国民团结的重要动员方式，也正是我们今天的中国要反思和避免的教条思维。
至于后面那些满清皇帝的言论，前面我讲满汉矛盾的时候已经分析过了，是的确存在的思维，但并不能就此认为清朝不是一个“中国”的朝代。而国歌的那个就更可笑了，这首写于1935年的歌，即使真的名为“反满抗日义勇军进行曲”，“满”也是指“伪满洲国”。
原文：
自 13世纪蒙古统治满洲以后，通古斯人开始蒙古化，做蒙古士官，用蒙古语起名字，史见不绝。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也非常亲近蒙古文化。努尔哈赤的尊号Sure Beile(淑勒贝勒)和Kundulen Han(昆都仑汗)均为蒙古语。努尔哈赤弟舒尔哈齐，赐号为“达尔汗巴图鲁” (蒙古语“荣誉的勇士”)，异母弟巴雅喇，赐号为卓里克图(蒙古语“果敢” )，另一异母弟穆尔哈齐，赐号为“青巴图鲁” (蒙古语“忠诚的勇士” )。 努尔哈赤还用蒙古语给儿子、外孙起名。皇太极及其兄代善、莽古尔泰等人之名就是蒙古语。后金之时，努尔哈赤、舒尔哈齐与蒙古通婚。自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后蒙古科尔沁部与努尔哈赤结盟。皇太极时继续加强满蒙军事联姻，不但皇太极娶蒙古女子为妻室，其兄弟子侄等王公贝勒也多纳蒙古女子为王妃，另外还有大量的满洲格格嫁给蒙古王公。满蒙联姻制度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清末，整个大清国皇族都是满蒙混血儿。就连“大清”国号也是源自蒙古语“Daičin”( 意为“卓越”、“善战”，汉译为“代青”或“大清”)。因此，蒙古人都没说“我们建立大清统治中国”,我们有什么资格说？
清军入关屠杀了数千万人中国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嘉定三屠”和“扬州十日”等大屠杀，就是征服者对负隅顽抗者的惩罚和镇压。但是，清军杀人，虽然数字上少于蒙古人，但比蒙古人的刀法更“精准”，他们不仅是用恐怖来征服和支配中国，导致大量中国人死亡的，是恐怖的“剃发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通古斯人用这种手段彻底征服中国人，改变了中国人的习俗。中国人就这样按照通古斯人的传统留起了辫子。直到今天还有人幼稚地认为满洲人最终被中国人同化了，但残酷的事实却是中国人被满洲人同化了。今天所谓的中国国语(普通话)，也是来自满人的语言；国粹京剧是满人的艺术；相声和小品，就是两个清朝奴才在主人面前一唱一合的生活再现。今天还被奉为至宝的所谓的“国服唐装”，实际就是满人的旗袍马褂。通古斯满洲人也效仿蒙古人的做法，把人分为四等，满洲人和蒙古人高高在上。而我们祖先的真实姓名，叫 “奴才”。
评论：
以上内容都被晚清主张排满革命的人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武昌起义，革命军起，各地纷纷宣布“光复”，光复什么意思？就是恢复汉族统治的意思。但是这个词很快就不提了，武昌军用的铁血十八星旗（代表汉族占大多数的十八行省）也被代表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代替，后者成为孙中山宣誓就职时使用的正式的民国国旗。为什么？因为民国不是要恢复一个汉王朝，而是要继承了清王朝的疆域和属民去建一个新的民族国家。但清朝不是一个民族国家，是一个多民族帝国。民国要保持对这个疆域的主权，就得维持这样一个多民族的架构，因此从民国建国到人民共和国时期，政府就一直试图在multi-ethnic民族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一个“中华民族”的概念，与这个多民族帝国的底子相配合。现在有种种少数民族问题也因此而起。作者对这些历史背景完全不考虑，一下子就回到晚清排满革命的语境里去了，只能说读书不带脑，进得去，出不来。
后面的内容，我懒得批了，因为他的逻辑基本一贯，就是现在的中国没资格把满族的清朝、蒙古人的元朝的成就和历史占为己有。我很想问他，现在的中国是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历史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认识到事物的延续和变化，现在的中国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正是因为从元朝和清朝一路发展过来的。至于说现在中国领土的主权争议，是政治问题，历史在这个问题上往往受到利用，作为各方合法性的依据。但这种用法本身是非历史的，因为历史是一个过程，而不是固定的状态，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边疆一直在移动变化，边疆地区的所有权也经常易手，所以没法为任何一方做背书。
以上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粗浅看法，有错漏处，欢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