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朵

前些日子，淡豹打算开一个工作坊，把作家和学者拉到一起，讨论如何“写实中国”，邀我参加。老实说她请的作者我一个都不认识，于是她把他们的作品链接发给我。刘丽朵写的是这些人里面最短的，于是我先看她的《一片情》系列（豆瓣阅读出版的时候，改名叫《情史》了）。
乍一看到这篇《懒堂的少女》就完全被吸引了。《聊斋》一样的故事，用现代文写出来，最后补缀上一首词，好像梦呓一样的混搭。我马上微信淡豹：“好喜欢刘丽朵，好像翻译，又像反讽。” 后来又看了她好多篇，都喜欢，喜欢她文字的干净洒脱，喜欢她故事的淡淡忧伤，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悱恻，又绝非无节制的滥情。
前几天那个工作坊开了，我抱着粉丝的心情去见刘丽朵真人。上午她没有发言，会场里密密麻麻的，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一度怀疑一位穿职业装的女性是她，但后来那女士一开口提问，我就肯定绝对不是她。中午休息，淡豹偷偷指给我看：“那个戴帽子的。” 但我只瞥见一个帽子，就被其他人叫走了。下午再开会，圆桌讨论，她没出现。淡豹说：“她回家去取下午要讲的材料，等下会来。” 我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我们在那里拉杂谈了一个多小时，她才匆匆赶来，穿着长裙，带着温和的笑，坐到一角。我想，她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啊。
终于，话筒传到她手里。她用不徐不疾的语速开始讲中国的小说传统，一方面说自己身为研究者也有点瞧不起中国小说，因为数量少，质量差，但她又说“中国有伟大的叙事传统”，还没待细说到底有啥“伟大”的，她又开始嘲讽中国小说反映了中国文人巨大的不满足，常常就是书生半夜就遇到个女鬼，什么都给他，然后书生玩腻了，女鬼又自己走了，特别反映这些文人的心理需求，所以也特别无聊。她一边说，一边讪讪地笑，是一种宽厚谅解的笑，就好像妈妈看着儿子犯傻那种笑，这种笑特别有感染力，她一笑，我也想笑。这并非嘲笑，有点瞧不上但也绝无愤怒，毋宁说是一种“他们就是这么傻啊，有什么办法”的无奈和戏谑。于是我读她文字里的那种淡然和幽默，都有了解释。
轮到她发言的时候，她讲了更多“伟大的中国叙事传统”，一是拾补历史的传统，比如各种野史，一是博物的传统，好像《山海经》那种流水账。说实话，我是没看出来这两点哪里伟大了。接着，她讲中国小说中的情感问题。她说，中国小说中有极其高级的情感，比如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表现在《紫钗记》里两个人的初见，有种宇宙人生的空阔。她说，“这是很高级的情感”。中国有那么长的文学传统，过往的文字都成了凝练的情感，以此为载体上发生的是一种“极高级的情感”，很多很厉害的人都在他的作品里埋下这样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是有门槛的。就好比冯小青读《牡丹亭》的感受，是一个灵魂跟一种“高级情感”的碰撞共鸣。当她再三再四重复“高级情感”的时候，我们都笑了，她也憨憨地笑。我觉得她好可爱好可爱。
接着，她跟我们分享她的作品，大多是根据文言小说改写的。她说，《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每一个故事其实都是不一样的，烈女的故事有一千多个，但都不一样，以前的文人在写故事的时候，都把故事归入某个简单的主题，她做的就是把故事保留，但把它们从简单主题中解放出来，注入中国的情理，写成不一样的故事。她说，中国传统有个重写的传统，不在乎原创，谁写得好算谁的，所以她做的不是翻译，而是创作。而她选择改写的故事，都是让她眼前一亮，有出人意料之处的。她直觉地把握着传奇故事里各种离经叛道之处，比如妓女暗恋武举人的一路追随，两个男同的生死相许，一对侠女杀了雍正后相携浪迹天涯。她讲到这些离经叛道处，又克制不住她那特有的笑，就好像偷偷发现了什么好东西的窃喜，又好像对名教伦常的轻蔑，她一笑，我也想笑，本来挺严肃的文本，莫名欢快起来。
问答时间，有人问：“写作者调动读者情感的目的是什么？” 刘丽朵简单回复了一句：“写作的目的是为了安慰人生。” 这句话特别打动我，因为她回答得毫不犹豫，掷地有声。饭后依依惜别，丽朵等车的时候，我和淡豹跟她又说了几句，说到养孩子，说到找工作，说到时间那么少，家里事却那么多，她笑着说：“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慢慢做就可以了”，然后停了一秒钟，又加了一句：“实在做不了也就做不了。” 这句话忽然就给我一种“宇宙洪荒的空阔感”，从开天辟地到世界末日那么长的时间里，人生是那么短暂，慢慢地能做多少做多少，才是常态吧，而实在做不了，也就的确只能算了。就是这么平实的语言，表达的却是真理。
跟丽朵告别后，淡豹感叹道：也只有古典文学滋养出来的诗人才有这样的气质。我也是同感。中国传统里有着极高级的东西，叙事也好，情感也好，为人处世的情理也好。但那些东西需要的是极高级的灵魂去体悟和践行，而不是所谓学者荒腔走板地模仿和居心不良地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