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网半年所得记

每次自美归来，最为期待者便是检点半年来孔网所获故纸。而既身处学界，所藏自不应敝帚自珍，而务使其史料价值得最大之开掘。故对其中稍有意义者，略作数语以记之。

1）王炳南批藏《周总理兼部长对外交部全体干部的讲话》（1954年11月3日）

孔网所见CCP老干部旧藏，通常为晚年往来贺片或赠书，多无甚价值，而其中例外则是党内文件。CCP档案之封闭，为近现代史研究者所共知；然对老干部而言，却是稀松平常之物，故无意间散出者不在少数。此批流出之王炳南（1909-1988）旧藏，当以此份《周总理兼部长对外交部全体干部的讲话》内部整理稿为最珍。王在外交战线堪为周之左膀右臂，建国后曾任外交部部长助理兼办公厅主任一职。对于此次讲话，其在回忆文章《忆周总理在外交工作中的几个片段》中曾有所提及：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间，总理在外交部全体干部会议上作过一次长篇讲话，精辟地分析了当时的国际形势，论述了我国外交工作的方针政策，并对组织工作、干部培养、工作作风等许多问题留下了宝贵的指示。”

而在官方所编周氏年谱中，在“1954年11月3日”条目下，亦曾简略概述此次讲话内容。然目前市面所见各种周氏文集中，似均未收录此次讲话全文。可事实上，无论是作为周建国后在外交部的第一次内部讲话，还是作为1954年日内瓦会议后的一次外交政策交底，这份讲话均有外交史上的相当价值。如其中对“和平竞赛”理念的表述便颇有意思：

“我们主张和平竞赛，不是用武力。我们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制度是优越的。我们依靠党，依靠最广大的人民，不怕帝国主义在我们内部进行颠覆活动，相反地，他们的国家会受到我们的影响。我们相信共产主义会在全世界实现，一是依靠本国人民，二是国家之间的和平竞赛。我们是非战主义者吗？不是！我们是抵抗论者。我们主张和平共处，主张和平，但不是姑息，不是无抵抗的和平。我们主张抵抗、自卫。你来侵犯，小打，打回去，大打，则把你打倒。这样和平竞赛，促使资本主义国家人民的觉醒。”

此外，其对近代以来中国外交政策的总体评价亦值一记：

“满清、北洋、国民党的外交部都是没有成就的，都没有独立的外交政策。像排外政策，在民族情绪上是好的，但反动统治者利用这个来欺骗人民是不对的。更坏的是媚外政策，就是半殖民半封建的外交政策，是附属于帝国主义的。”

2）钱永铭（新之）致交通部部长俞鸿钧关于中兴轮船股份有限公司函（1945年）

此函系中兴轮船股份有限公司抗战时期旧藏资料中之一件，详见http://www.kongfz.cn/special/35759/。这批材料中最宝贵者，无疑是卢作孚致钱新之一通四页长函，或为市面所见唯一卢氏真迹，惜被孔网老板hahagxs高价买走。而此件钱新之致俞鸿钧长函，主要内容是请求交通部借与英镑、解冻外汇并代向英方洽购燃煤蒸汽轮，对研究抗战复员时期之内迁企业，特别是民族工业—国民政府-外国政府三方关系，亦有一定价值。中国轮船业在抗战时期贡献犹大而损失至巨，其困顿遭际，读罢甚让人唏嘘。

3）唐振绪关于“一社”台湾分社成立致沈家桢函

此函系上海交通大学“一社”重要成员、科普作家王天一（1916-2002）旧藏专场中之一件（http://www.kongfz.cn/special/35615/）。“一社”系上海交大学生于1935年所成立之社团，旨在“以集团之力量，谋实业之发展、民生之改善”。此次流出资料中最有价值者，当为王天一为编辑“一社”社友录所收百余份“一社”会员自书简介，几乎囊括1940年代所有重要的中青年工程师，其中所见孙运璿与王安（1920-1990，即著名的王安电脑公司创始人）之早年手迹，尤为珍罕。

个人收藏的一件则是国立唐山工学院（现西南交通大学）院长、著名铁路专家唐振绪任台湾林产管理局局长时期就“一社”台湾分社成立事宜致“一社”创始人沈家桢（1913-2007，沈氏后为美国航运业巨子，晚年成立美国佛教会）函。信中所提及“一社”台湾分社诸成员中，郝履成后当选中研院院士，系台湾化学工业重要奠基人，吴祖坪为台湾纸业大王，叶樾生则创立高雄通用化工厂，确实现“一社”宗旨所言之“以集团之力量，谋实业之发展、民生之改善”。

目前对民国时期工程师文化之研究，多以资源委员会与中国工程师学会为主。此批材料所见之民间社团“一社”，上承民国时期的校园社团文化，下启建国初期的科学普及运动，或有相当大的研究空间。

4）孔飞力致鞠德源关于《叫魂》信札

对于鞠德源旧藏美国汉学家书信，此前曾在小文“闲谈北美汉学家的中文水平”中略有提及。文成后，于孔网陆续又见散出之鞠德源旧藏书信若干，其中有数封孔飞力函谈及请鞠德源代为查找钟人杰起义相关资料。钟人杰起义相关档案不仅为孔氏《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一书所用，更为孔飞力在哈佛所设清代文献课之主要参考材料，于美国汉学学术史实有相当意义，他日或可专作一文谈之。

此次入藏的一封孔氏信札，则与《叫魂》一书相关：

“老鞠，你好！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我乘此机会请韩教授带信给你。我们全家都很好，小达已经能走一走，可是不太稳定！也会说几词话，脾气还好。

近年的课差不多结束，夏天准备尽力去完成我关于乾隆的小书，已经快四年了！太曼，大曼，我跟白教授的教材小课本也决完了。

这次又麻烦你一件事，有几个人物我着不到完备的传记。不知到国史馆本传之间会有关于他们的材料？如果有的，不知到能否排照，请老韩带回来？

（1） 苏尔德（乾33晋抚）（此人最紧要；八旗通志没有他的传记！）

（2） 富尼汉（乾33鲁抚）

（3） 准泰（乾16鲁抚）

谢谢！！请告诉老韩你们全家的消息！他一定要给我一个详细的达告！

全家好！

弟 飞力

88/4/23”

信中所言写得“太曼，大曼”的小书无疑便是《叫魂》一书，而苏尔德、富尼汉与准泰三人也正是《叫魂》中所涉及之地方督抚。返京前，恰曾与濮德培教授聊到鞠德源，并以此封孔氏信札示之，Perdue表示Philip在他们中间已属中文写作最佳者之一。下学期若有空，或可专门找时间请Perdue聊一聊他们那一代汉学家的汉语学习经历以及与一档馆之交往。

5）刘曼卿致商务印书馆关于《康藏軺征》函

敝处藏刘曼卿致商务印书馆函，主要谈及刘氏作为作者盼以折扣价购得《康藏軺征》五十部以赠友人，当属十余年前商务印书馆所贱卖资料中之一件。其中刘氏与商务往来书信，自08年以降陆续出现在孔网上，俱与《康藏軺征》或其未出版之《西藏外交史略》相关。刘氏为汉藏关系上之奇女子，1942年早逝，所遗资料极罕，而《康藏軺征》又为近现代边疆史上相当重要之著述，其相关出版史料，当有系统整理之价值。

6）费孝通就王晓义《关于基诺人民族识别问题的意见》一文所作批示（1979年）

此批示系孔网流出社科院民族所旧藏资料之一件。此批资料流出时，藏家多注意其中的名人手迹（如李方桂致傅懋绩函，张承志早年信札等），而普遍忽视其中更有学术价值的民族识别及民族语言调查资料。

我自己大学期间曾对贵州穿青人的身份问题略做过些研究，因此对于民族识别问题颇感兴趣。在此问题上，费孝通与基诺族可以说是两个相当特殊的名字——前者主持了50年代的民族识别工作；而后者则是中国最后一个识别出的“少数民族”（1979年），其后方才有“五十六枝花”之说。然而，费氏本人对于基诺族民族识别（其实也是整个民族识别工作之收尾）的态度却从未见记载。

此份费氏批示见于王晓义所作《关于基诺人民族识别问题的意见》一文。文中，王晓义对于1979年识别出“基诺族”持怀疑态度。王系费氏在燕大的关门弟子，故该文本身便多少能反映出费之观点。而费在文末所作批示则又进一步表明了费对于斯大林民族四标准适用于中国民族识别工作的思考：

“王晓义同志提出的两个问题是应当提出来讨论的。为了更能说服人，关于基诺人的历史还应当叙述得更具体和详实些，才能看出这个集团怎样在历史过程中分化出来形成一个独特的民族单位。语言分析也不够，只指出‘语族’，太笼统了。‘内部一致’并不能作为构成一个民族的条件，建议把实地调查材料提供进一步研究。特别应注意的是如果承认基诺人是一个民族单位，云南还有许多集团是可以说和这种情况类似的，如果它们也提出类似要求，应当怎样处理。”

7）钱端升国立中央大学时期手迹

在民国法政学人中，钱端升或属世俗名声最显者，享寿亦久（1900-1990）。而令人意外的是，钱氏手迹存世却甚罕。此次于孔网所见国立中央大学图书馆旧藏资料中，偶得钱氏手书购书单两件，颇为宝贵。不过单从书法观之，钱氏的旧学功底似不甚佳。

8）陆志韦自藏《国语单音词词汇》（1938年）

自14年以降，我自己便最为留心搜集燕京大学相关史料。此次购得陆志韦《国语单音词词汇》，本只是以稀见资料（限印200册）目之。未料收到后翻览，见页17上有批语一则，甚似陆氏本人笔迹：

元任说：“这方法太‘辣’。用在名词性的词上，他说的是有意思的。”

后于页35上又见：

“以下数页极不妥。韦”

可知此书确系陆志韦自藏本。《国语单音词词汇》一书系美国结构主义运用于中国语法学之代表作，故此册所录之赵元任“辣”评与陆氏自批，亦有一定之学术史价值。

9）雷海宗、郑天挺签名辜夑高《南开大学教师个人工作计划》（1955年）

雷、郑二公由清华、北大分别调至南开，于其个人经历实为一大坎坷，然于南开史学而言却乃一大幸事。雷氏1962年早逝，墨迹本已难寻；其与郑毅生签名见于一纸，则更生纪念意义。

其实所谓“藏”，终是要为了让故物之价值得“显”。

年底若有空，或会写一篇孔网一年所见历史资料评述，在此先立个flag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