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和读书

最近看到豆瓣新闻，书评人思郁彻悟散书，1.5万册藏书，打包卖了20万。为什么说豆瓣新闻呢？因为豆瓣是个爱书人的聚集地。

记得前些年我写了两句有关社会新闻的东西，有人转发评论，批评之后说，这人注册豆瓣没多久，也没标注“读过”几本书，却有这么多关注，肯定是靠蹭这种热点引流。我看了却欣慰自己来对了地方，以读过几本书评判人，迂腐如此的当代孔乙己，大概只有在豆瓣找得到。

我的书没思郁那么多，差不多4000册，英语2500，中文1500，我热衷买书集中在两个时期。

第一次是在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当时用中华烟和羊绒衫疏通关节，换来了一间单人宿舍，单位一个月300块伙食补贴（工资大概1000），几乎全用来买书。每个周末从王府井的长安街口一路北上，新华书店、外文书店、商务印书馆门市部、中华书局门市部、三联书店，一家家逛过去。有时天气好兴致好，还要去文物书店门市部和旧北大前的书摊。逛的次数多了，有兴趣的新书，一眼就能扫出来。逛完在小馆子要个砂锅羊肉面，边吃边翻看刚买的书，心满意足，夫复何求？

第二次是在这边买了郊区房后。当时买房只看了三套，一个朋友无法理解，因为她看了三十套还定不下来。原因其实很简单：书房有一面和房子一体的书架墙，另一个房间里有四个装在墙里的喇叭和投影屏。然后就是不停地买书，本地的新旧书店，同时网购。有天出去取信，邮差直接交到我手里，笑道：Another book？没多久这面书架墙也装满了，又去宜家买了四个书架，然后这四个也装满了……买书一时爽，搬家累成狗，后来光把这些书下架装箱就让我的腰出了状况，让我第一次产生了书是累赘的感觉，有了下一次怎么办的疑问。

爱买书的人被经常问到的问题是：这些书你都读了吗？前些时候看到有人引用埃科：“认为必须读完所有买来的书是愚蠢的，就像批评那些买了比自己一生能读完还多的书的人一样愚蠢。这就像说，你应该用完所有买来的餐具、玻璃杯、螺丝刀或钻头后才能买新的。那些只买一本书、只读完这一本然后把它处理掉的人，只是把消费心态应用到了书上，把书当作一种消费品、一种商品。而热爱书籍的人知道，书绝不是一种普通的商品。”

我不敢苟同。餐具我只有两套，一套零零碎碎买的，自用，另一套成套，请客。玻璃杯和螺丝刀都只有一套，电钻只有一把。书是消费品，也是一种普通商品，只有对书有特殊感情的人，才认为书不普通，热衷买衣服买包的也会这么认为。买三万册书的埃科和买三千双鞋子的伊尔梅达都是储物癖、囤积病、科利尔兄弟综合症……

埃科在另一篇文章里对这个问题的三个回答更幽默些。第一是：“我一本也没读过，否则为什么会把它们摆在这里呢？” 第二：“我读过的要更多，先生，比这多得多！”第三：“不，我读过的书都放在学校图书馆里了，这些是我要在下个礼拜之前看完的书。”

有次我用成套的餐具请客，有位客人看着我的书架也提出了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没有，反正书不会变质，我读不完孩子继续读呗。

所有爱买书、又有孩子的人都知道，这句话是一厢情愿，甚至是自欺欺人。书不会变质，但会过期。金庸生前曾说，希望一二百年后还有人看他的小说。我当时看到觉得金大侠太谦虚，后来发现我那热爱东野圭吾的外甥女，一本金庸都没读过。

几年前买了架三角琴，想到两句诗“琴书笔砚伴闲身，斗室依然不觉贫”，对女儿说：将来我没什么物质财富可以送给你，只有这一架琴几架书。她笑道：琴我可以收下，书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处理掉吧，我可能会读的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James Wood写过一篇文章，说他去处理岳父的4000册藏书。岳父去世了，岳母生病，子女们都不愿意干这活，只好他这个作家女婿出马。光把这些书编目就花了几天，然后发现这些书白送人家都不要，他发邮件说要捐赠，大学图书馆不答复他，本地公共图书馆说只要近两年的新书。联系旧书店，一听要开车40分钟，也不肯过来看一眼。

James Wood写道：当我翻阅岳父的藏书时，我惊讶地发现，我很快就对书的愚蠢物质性产生了疏离感。我开始憎恨他的贪婪，这种贪婪在岳父去世后，与任何其他对物品的贪婪无异。

相比埃科，我更赞同James Wood，但也同情他的岳父。因为我和他的人生轨迹几乎一样：博士只读到一半，随后进入商业世界讨生活，在郊区买房养娃，陆陆续续买了4000本书……下面这段话更是心有戚戚：

“我花在岳父的书上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些书不是在展示他，而是在隐藏他，就像一座被文字环绕、无法翻译的陵墓。他在阿尔及利亚的童年，他的求知和抱负，他为了赚钱而将抱负转移到平凡的工作上，他在美国与世隔绝，他的自信和腼腆，他的好斗和焦虑，他的酗酒、愤怒、激情和压力下的循规蹈矩。”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最后一句是，“于是我们奋力前行，逆水行舟，不停地被推回到过去。” 对我来说，书一直是一种逃避，一种对循规蹈矩现实生活的躲藏，在我无力掌控的世界中仅可以抓得住的一根稻草，让我浮在人生之海上喘息的一块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