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了祸患”和“享福去了”

外婆走了两个星期了。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没有实感。心里总是疑惑：“真的发生了吗？真的走了吗？”一方面是因为以前没有经历过直系亲属过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疫情，人困在美利坚，远隔重洋，就又添了一重距离感。我爹因为揽了找人刻碑的活儿，逼我写墓志铭。上上周日翻了一天唐宋墓志铭，总算也凑出了两三段，无非是些空话套话溢美之词，仪式是糊弄过去了，但总觉得写出来的东西，跟外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中国语境里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人一旦老，就容易和“慈祥”、“善良”之类褒义的词扯上关系，个体的欲望、缺陷、瑕疵好像一下子变得不重要了。

外婆对我很好，我记得小学最后一年，因为家庭变动，我转去了外婆家附近一个农村小学，离家远要住校。住宿生一般是周五回家过周末，如果自己愿意跑，周二也可以回一次，但是得赶第二天一早来学校，不怎么方便。我那时候被几个本地小孩欺负，不愿意在学校呆，每周二都跑去外婆家，她当时已过花甲，腿脚不便，每次我去也还是想法儿地做点好吃的给我，排骨、鸡蛋，临走前还要塞点零花钱。姨妈们总开玩笑说她外孙里偏疼我，我想她可能确实是偏疼我些，可惜八个外孙外孙女，她走时也只有我没在跟前。

但是外婆不是完人，套不进“慈祥的老奶奶”的符号。真要说起来，她是个受重男轻女糟粕荼毒颇为严重的老太太。我记得小时候，如果有多的吃食，她总是瞒着外孙女们偷偷塞给孙子外孙。好在到那时候，她手里能分的也就是那几块饼干糖块，一碗水虽然端不平，碗里好歹也只是水，不至于真挑起什么不满，兄弟姊妹里说起这事儿，总带点玩笑口吻。在我妈妈兄弟姐妹中，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外婆一生生育了九个子女，两个早夭，养大的序齿下来是三个舅舅、三个姨妈和老幺我妈。她偏疼三个儿子，国营厂员工、当兵、上高中，几个舅舅的前途几乎是把家里的一点气力吃干抹净。五个女儿除了年纪最大的上了初中，其余都是早早辍学，帮扶家里，后来自谋生路。

偏心的父母往往不善教养，厚此薄彼的养育方式常常会养出外强中干的废物。我的几个舅舅算是标标准准地沿着这个路径长成的。小时候受尽偏爱，只要有问题母亲就会站出来护着他们，人老了也就惯会指手画脚装乖拿乔，在“家务事”里最能充老大，真遇上了外部冲突就全是脓包软虾。二舅家修个房子因为檐头遮了别人家的日头，闹了三年也没把事情理清楚。外婆下葬之后一周立碑，我爹好大喜功选了个颇为华丽的碑头，和比邻的坟头略有些碰撞，听说几个舅舅被那家的媳妇指着鼻子骂了一个多小时，碑也没立成，最后还是作为女婿按理不该出头的我爹，跟对方拉扯了个解决方案。

可能是因为不被偏爱所以更要求得认可，算我妈在内的四个女儿，个顶个的“会做人”，迎来送往婚丧嫁娶，该送的礼该到的场该说的话，什么都不能落下。几个姐妹活了半辈子，加起来也落不上外人三句闲话，却也捞不着自己亲妈几句好话。哪怕我妈以前独立给外婆养过两年的老，哪怕生命里最后的五年吃穿用度几乎都是女儿们出，哪怕临死之前身体不适二儿子整整半年没来看望过一次，到闭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你们要照顾好你们几个哥哥。他们没有保险，媳妇对他们也不好。”妈妈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只笑：“到最后了，儿子还是儿子。”

儿子对她不好，儿媳也好不到哪里去。外婆临终前两年摔伤了一次，手臂骨折，需要人照料。三个儿子推来推去，但又不肯让我妈她们养，说是会被村里人背后笑话。最后是几个女婿牵头，商定下来方案，三个儿子家轮流住四个月，四个女儿再补贴点零花钱。可惜执行了不到一年，又因为三儿子推诿不了了之。外婆最后的时间是在二儿子家度过的。我的二舅妈是个泼辣角色，过节上门多吃她两口饭都能在家里摔摔打打一整天。外婆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我妈她们去看望，又气又觉得她自作自受，总是一边帮她扫洒清晒一边生气：“念了一辈子儿子？怎么你儿子对你是这个好法啊？”后来她临死前汤饭不进，只能喝点水，我妈又去看望，听她念叨口渴，赶紧多喂了两口水，二舅二舅妈知道后气得跳脚，说是外婆喝多了水要起夜，扰了她俩休息，讲起来真是又掉眼泪又觉得好笑。

我妈他们那儿的丧俗颇为奇怪，加之几个哥哥实在混蛋，葬礼上闹出了不少笑话。磕长头的是女儿，念苦经做替身的也是女儿，守夜的也是女儿。大儿子还算做了回人，总归守了几夜，另外两个儿子除了喝酒吃饭，基本就是啥也不干。不光如此，按照习俗，做女儿的还得给几个哥哥送礼金——出嫁了就得算外人，你的妈妈首先是你哥哥的妈妈，哥哥的妈妈死了，自然是要送礼宽慰的。真是狗屁倒灶。人死如灯灭，我不知道姨妈们和妈妈是释怀了，还是赌最后一回气，念叨着“我姆妈是最后一次用我的钱了，用多少我无所谓”，总算把葬礼还是操持得风风光光。

做儿子女儿的总归替妈妈不值，我和姐姐背地里生了不少闲气，估摸着表哥表姐们也差不离。听妈妈说表弟在葬礼上看了几场笑话之后直言外婆是“脱了祸患”。妈妈她们都笑他不会说话，教他人死了不能说“脱了祸患”，得说是“享福去了”。这两句都是我们那儿方言里指代死亡的说法，无非是为尊者讳的意思。死后的世界毕竟是不可知的，于作为无神论者的我来说，“能去哪里享福”是个不可回答的问题，但看这一地鸡毛，看她早年为对儿子的责任所累，看她对几个女儿的诸多亏欠忽视，看她想依靠儿子而不能，能依靠女儿又不想，在陈腐思想和刻薄现实的夹击中晚景萧疏，倒是一句“脱了祸患”更恰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