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浊

南方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暖和，在冬季，这里的冷风有如刮鳞刀，轻轻掠过就揭下人意念里御寒的盔甲。北地来的人多半不能适应，虽说也经历过地冻天寒，故土却冷得痛快，外面纵使飞雪连天，走进屋内靠近火炉暖炕，身子便热得舒坦。这里的冷是阴湿的，初感绵软无力，久浸其中，体内的暖意却被渐渐抽空，待察觉到已然蚀骨。 本以为南人先天体质能对付这般阴寒，哪知也吃不消。秦丞相有冻疮痼疾，说是当年在乡野村间做教书先生就得了这毛病，他如此严谨苛刻之人，面对一群顽皮懵懂的村童，免不得虚火旺盛、心焦手痒，想必扬起结痂又开裂的手掌打人也是有的。 他曾抱怨“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这番不情不愿当中，我倒看出他尽了心力。若是只当闲事敷衍，大概也就不会有什么怨言。那人也爱抱怨，说什么“国家不得了也，官家又不修德”，这话传到官家耳朵，他不嗔不怒，平静如水，然而终究成了治罪的依据。 绍兴十二年十二月，新春将至，距离那人与其子获罪问斩已过去快一年，大家还是忙的忙，闲的闲，喜的喜，愁的愁，各就其位，各尽其职。官家这一年来愈加勤于临写，凡机政之暇便前往复古殿，择释智永、虞世南、褚遂良、杨凝式等人的书帖悉心揣摩，笔法由先前龙蟠凤翥、变态万象之势转为气象和畅、温润守静。他学书初学王右军，少时尤喜黄、米，如今又重拾正书，且搁下落纸云烟、风流倜傥的名士风，要那端雅庄重、结密得体的庙堂气。 倒是秦丞相的字张放起来，新近抄写《楞严经》第三卷，风樯阵马，笔墨横飞。收笔之时，他应是甚为满意，却偏偏还题一句“凝寒笔冻，殊不能工也”，想来冻疮当隐隐作痛。官家常叫群臣做翰墨切磋，秦丞相把字送来与官家看，他端详许久，指着书帖问道：“五浊恶世誓先入，这不是凡人能担当的，丞相当真敢发此愿？” “是官家先入世，臣当舍命相陪。”秦丞相躬起瘦高身躯，微微拱手。 秦丞相敢于自命不凡，大概跟他的一个梦境有关，他曾言梦见自己前世是个僧人，本在深山石室修行，因有未了之尘缘，才有了今生转世。这么说来，他要度浊世里的众生，倒是顺应天命。他走进过最黑暗的地方，据说是手刃监视他的金兵才得以携家带口逃回朝中，官家期待他带回一束照亮半壁江山的光，然而在群臣看来，恐怕他带来的暗更多。即便是起初对他信任有加，道是“可与共大事”的张浚，也说了“近与共事，方知其暗”。 也有人说他的梦境和他的逃亡故事皆为编造，这是真是假，除非亲身经历者，谁能辨清？若说秦丞相是天生的摆渡人，倒有几分可信，毕竟他诞生于黄州江畔舟中，命途起于流水。若将这些年起伏不定的朝事喻为浮舟，官家便是将桨交付了秦丞相，难料的是他要将我们渡向何方，彼岸可有清净世界？ 吴益虽被任命武职，却从未冲锋陷阵，传闻金人武士青面獠牙，如恶鬼状，他遇见过那人的长子——方才十几岁的少年便斩敌无数，便问他。那少年告诉他：“全身武装，仅露双目的敌人是凶悍的，但是击倒他们，剥除重甲，露出来的也就是面黄肌瘦被生活挤压变形的脸，那样的脸既陌生又熟悉。” “那些作恶之人自是面目可憎，怎会跟我们生的一样？”吴益对这样的答案表示不满。 “是的，跟我们一样。”少年一字一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