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译”

近一个月以来，走了一些地方，看了一些建筑。商业建筑的奇观，网红建筑从酷炫照片到伫立眼前，还有居住者推荐给我们的日常建筑——那是存留在他们记忆里发光的建筑。这些建筑之间，仿佛有不可逾越的边界。

王大闳的第一学生活动中心

回想起来，引起我特别兴趣的建筑，一是有现代主义关怀的建筑，不为了设计建筑造型，而是渴望促使人们生活在秩序之中；二是对现代与传统相结合，有探索的建筑；三或许是结合前两者，而在某种意义上，超越现代主义的时间维度，甚或超越建筑中的传统语言转化，成为建筑之诗，仿佛透过那些建筑，能令我们窥见建筑的玄学——即便是大量文字阐释也无力抵达的角落。也大约是建筑师实践中意外的企及。或许一个建筑师并不能总成为建筑诗人，毕竟作品里的天时地利人和，只有零星契机去接近。

重建的王大闳建国南路自宅

重建的王大闳建国南路自宅

重建的王大闳建国南路自宅

最近走访的建筑，印象颇深的有，台北市立美术馆公园中重建的王大闳建国南路自宅，台北大学王大闳的第一学生活动中心，张肇康的台湾大学农业陈列馆。希望从第一感觉的角度，对这些建筑有一个直观的记录。王大闳的建国南路自宅，最动人之处，在从入口就感受到的室内秩序，厨房、餐台、客厅、卧室，形成一个环形的流线，在矩形平面中逆时针沿边界展开，中部私密度最高的卫生间提供了这个环形空间的中部隔墙。餐厅座椅刻意选没有椅背的圆凳，客厅沙发选用了高椅背，提供了客厅与餐厅之间暗含的隔断。南部庭院很简单，只有一个砖砌的金鱼池，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大概是客厅的室内对室外的邀约不足吧。王大闳的台大第一学生中心，规则的柱网开间，两处开敞楼梯间的设置，增加了空间的流动感，给人老建筑的亲切感，几处室外庭院和室外水池还在发挥着作用。张肇康的台湾大学农陈馆，带来很多惊喜。虽然还在回顾古典建筑的立面构图秩序，内部空间有灵活的安排和感受。

王大闳的第一学生活动中心

王大闳的第一学生活动中心

王大闳的第一学生活动中心

这些建筑都有着转译现代主义建筑的意图，同时也和民居、园林、宫殿建筑有所相关。最初的转译，似乎多是从中国古典建筑的三段式立面中，抽象出现代的立面构图秩序，内核则借用理性空间秩序，范本多为密斯的建筑空间，侧重空间流动与平面简洁；在建筑构造层面，通过格栅门、窄长的窗框立面设计，旨在唤起人们对一个有着槛窗传统的建筑合院空间意境的回想。

这三栋建筑，都和东海大学的校园建筑转译手法有所区别。但正如台湾大学王俊雄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在1950年代，“以贝聿铭为首，张肇康与陈其宽为副手的东海大学校园规划与设计，不但符合校方朴实与实用的要求，也回应了当时“中国建筑”现代化的心理需求。以北方民居建筑为蓝本，用合院与中轴线来组织校园空间，并坦率地表现结构与构造间之构成，东海大学在当时形成了相当的“震撼”。但以今日的角度观之，其仰赖传统建筑实质形式仍多，除了引介的是民居式的小传统，稍有与彷古式凭借的大传统分庭抗礼的味道外，在转译建筑形式的深度其实与彷古式并无太大殊异，惟在室内外与不同层级户外空间的流动处理和构造材料的率直表现上，才令人感觉现代的气氛。”（王俊雄，《张肇康与台湾大学农业陈列馆》，有方）东海大学建筑语言的现代转译，主要停留在建筑构造层面，以现代材料对古典语言的一一对应转化，根本思路和仿古式并无差别。

东海大学

以此思路，多会以密斯的流动空间来比照转译的中国现代建筑。譬如，密斯1934年的“三个中庭的住宅”来对比王大闳的建国南路自宅，有着类似的室内室外的交替转化。台大第一学生活动中心里，王大闳在平面和剖面中，尝试室内与室外的交替，在一个均质展开的柱网中，对意境的呈现不做束缚，拭目以待。虽然经过多年使用，诸多改造，室内与室外空间延伸渗透，现在也能体会到。张肇康的台湾大学农业陈列馆，虽然多以密斯的伊利诺理工学院克朗楼对比。但克朗楼的极少，表现在更追求仅存数学关系的建筑要素；台大农陈馆的极多，表现在空间表皮围和的外廊和内部空间的层次，阳光穿过表皮圆洞为室内带来的质感，夹带着传统回忆，夹带着身体感触。农陈馆绝非一个古典三段式的外壳、套着一个密斯式的抽象空间，而是一栋包含丰富感受的现代建筑。

张肇康的台湾大学农业陈列馆

张肇康的台湾大学农业陈列馆

张肇康的台湾大学农业陈列馆

张肇康的台湾大学农业陈列馆

看的出来，在那样一个特定阶段的建筑实践中，有着几种空间语言的现代转译尝试：一是外廊空间的转译，包括单独的外廊，和室内的外廊感受，连同古典语言转换的立面一起构成鲜明的意象；二是室内室外空间之间关系的探讨，王大闳的设计中见到最多；三是符号、图式的非象征性转译可能，月洞门、坡屋顶的语言转译等。在此之外，我的感受是，转译的空间内核，多寄托于某种理想秩序与古典秩序；却失落于功能丰富性、身体感受的丰富性、从建筑周边夹带无数氛围的丰富性等。在所谓的“转译”中国建筑，发展至今，园林建筑范本的加入，极大拓宽了“转译”的想象力，诸如王澍的象山校园二期中，游廊与不规则开窗如窥洞窟的空间体验。

我猜想，在一个时代，以宫殿建筑为范本，宫殿建筑就意味着全部的想象力，或许还包括冯纪忠先生对歇山屋顶的竹构再现。但当视野放大，园林建筑连带环境提供了各种空间模式，还有散落在乡间的、因气候和工匠做法应运而生的民间建筑典范，提供了新的模仿范本。但这会不会是另一种陷阱呢？因为中国建筑并不以类型来区分彼此，寺院建筑、宫殿建筑，以及最简洁的民居建筑，合院空间是最基本的空间类型，穷尽乡间的建筑并不保障拓展建筑转译模仿的基因库。

模仿，转译与建筑用典的缘起；转译的考察，包含对象、语言，与转译后呈现的整体空间氛围。我们钦佩的日本建筑师，该归为密斯的分支，从古典建筑中探索抽象的空间，将建筑变为数字之间的比例美学，在那里上帝终归变成一个U盘。另一种转译，也有可能选择依然让建筑夹带着泥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