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做的月亮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许立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
昨儿安安拉我去《我的诗篇》工人诗人纪录片特别展映礼。片子并不复杂，主要拍了六个工人——彝族羽绒服厂充绒工吉克阿优，叉车工乌鸟鸟、爆破工陈年喜、制衣厂女工邬霞、矿工老井以及富士康工人许立志——镜头穿梭在皮村诗歌朗诵会和那些工人的老家、回乡的归程和嘈杂的生产车间/矿井里，一个一个诗歌意象的来由的真实画面和工人朗诵自己诗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让我稍稍感到吃惊的是，这竟然是个挺资本家的场子。还未进门若干装扮隆重的礼仪小姐微笑着引导人们走红毯、签名、拍照，给每人发的纸袋子里肆无忌惮地放着“绿城·黄浦湾”的地产广告，甚么“中国资本长河最美的一段”，“致敬全球资本翘楚”。六点半预定时间开始场子已经坐满了人，第一财经电视台出身的现场主持人悠悠的说“抱歉*客户*还没有到，请耐心等待”。
半个多小时后大人物们终于都到了，哦，原来当天是“华董会”新一批会员入会仪式。主持人在上面一个个认真地念名字：让我们欢迎圈圈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某某，叉叉集团CEO某某，圈圈发展研究院院长某某某，叉叉叉银行董事某某。随着一行形态各异的男男女女整齐划一的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系着当天统一配发的蓝领巾上台合照，会场的超超超大电影屏幕上开始循环播放“华董会”半通不通的“宗旨”和“理念”：甚么从百年中华商脉出发，甚么以历史温故、以思想抵抗，甚么共飨中国最贵的思想。我坐在下头想，嗯，真是不错啊，华董会会长吴晓波先生充分向我们展示了新闻出身的文化人是如何一步步成为社会名流的：做做媒体，写写《激荡三十年》，再写《跌荡一百年》，再自己搞个财经图书集团各种大麦，然后，砰，哇塞，吴晓波先生也是绿城黄浦湾的业主了耶，各位商业领袖智慧精英们还不赶紧加入“华董会”，显示自己像晓波老师一样有文化有历史关怀有社会责任感？
接着高潮来了：新晋“智慧精英”们正襟危站、一字排开，像少先队员升旗仪式诗朗诵一样，对着话筒用或粗或细或南腔北调或字正腔圆的嗓子挨着朗读工人的诗歌：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才不会勒疼你
…………
呵呵。
----------------------------------------
我后来回头想了想，可能也没有必要太生气。严格来说偌大会场里两三百个人都是陪客，这次活动的重心和主题本来就是“华董会”的会员活动，关怀底层关心社会的情怀是卖给他们的，地产广告自然也是。集体诗朗诵是一场盛大的表演，若需要一个方式让那些“资本精英”们花一点点时间去稍微体会一下工人笔下的情感，把他们绑架在两百人的大会场前头朗读那些几乎完全异质于他们生命经验的文字大概是不差的“会员活动”了。
放映开始的时候大屏幕上列着一长串的合作伙伴，想来这片子大约卖的不错，应该是不差钱的。然而它就偏偏要在入场的纸袋子里塞个美轮美奂的地产广告——大概是要给不明真相的路人群众显示一下格调，顺便给左翼小伙伴们吃个苍蝇纯粹恶心你们一下。或者说，那个硬塞进来的“上海资本长河”更像是一个隐喻，欢乐地宣布任何情怀任何愿景任何生活世界里美的好的东西，要得到更大的传播力影响力就自然需要和资本合谋与权力合作。因为“智慧精英”们有资源嘛，手指缝里漏漏就有巨大的资本、基金会、政策影响力，和只会在角落里嚎叫号召的人们不可同日而语，影响“有影响力的人”才算是干了点事情。
安安回头在微信上说可以理解主办方的苦心，在“诗朗诵”上选了亲情诗歌呼唤出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共感，而没有选择那些血、死亡、压迫和汗水的片段。我倒觉得未必如此。要真选择了那些忧愁和血汗的诗歌效果不一定差，说不定更好。想想那些智慧精英们，或者在忙着拉生意做文件帮大企业们IPO，或者运筹帷幄把玩地皮和资本的游戏，有多少人真正接触得到生产链最最最最最末端的矿业或者服装加工业呢？资本主义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们又真的需要知道生产一线的乌七八糟，需要直面那些工人吗？也正因为如此，哪有左翼理论书里资本家和工人的你死我活？他们完全可以觉得自己双手干净、清白无辜。同样的也正因为资本运作产品生产的链条变得如此漫长而含糊而隐匿而复杂，大略反倒不妨碍他们以纯粹人道主义的角度同情工人、可怜工人，被工人打动、帮助工人，毫不遮掩的呈现工人想要表达的压抑和苦难反倒能够促使他们赶快掏钱出人搞基金会，扶助打工诗人资助留守儿童设立奖学金建设维权组织。说的过分一点，在资本主义世界里，向那些自己都在疲于奔命焦头烂额、身处资本链条末端上面一两层的小企业主、HR、包工头们说什么情怀和诗歌，估计马上被那些愁着下个月发不出工资工人要闹事工人偷懒不干活的小资本家们一巴掌打出去；包装过的血汗和情怀，在沪上黄浦江畔觥筹交错西装革履双手干干净净绝不差钱还颇有文化和头脑的先生小姐那里，还说不定真卖得出去。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大家需要一个片子，而不仅仅只是诗集或者摄影展。因为这年头没有人再读书没有人再读诗了，而一个或许说不定万一能进院线的片子显然更容易撬动资本的齿轮。吧。
然而我喜欢工人陈述的诗。昨天我坐在黑暗里头想，我在研究生院里大概学会了一百种不同流派不同立场描述这些人群的语言，什么车间的生产政治，什么社会运动的策略，什么全球政治经济的权力关系，什么工人运动的身份认同。但这是我们的语言，或者是教会他们的语言；而大概只有诗……只有诗！是完完整整的，他们自己的语言。我听到他们说：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　轰地炸裂一地”
——陈年喜《炸裂志》
“天不亮骑车去五十里以外的煤矿下井，繁星满天时下班回家，路过一块庄稼地，浓稠的油菜花香蚕豆花香，打得他从自行车上跌落，掉入花丛，刚吞了几口，身子却歪了，沉沉睡去，一梦到天明，次日在地心刨煤，被一夜花香泡透的身躯却怎么也提不起气力，还不敢大口呼吸，怕鼻腔里残余的花香加快挥发。尽管如此，悄然溢出的几缕春天还是人整片煤田，整条巷道皆缓缓地飘了几下。”——老井《看不见的春天》
在幽深的矿井底下反复的挖煤、挖煤、挖煤而产生的时空幻觉（《地心的蛙鸣》），工友逝去的血肉和肢体（《意思》），苦厄悲辛慢慢的圆融的团起来，混杂着一点点美好的希冀和体悟，留在那里，等着自己、等着后来人次第打开。在那些诗里，他们是担忧父母生活的儿子，是不知道孩子何时能够穿透书本看见人间、又怕他看得太清楚的父亲，是敏感忧郁内向的青年，是远离家乡的游子，是爱恨交错挣扎犹豫的“人”；而不必成为反对资本主义，反抗某某体制的棋手，又或是历史趋势的先驱和注脚。需要讲工资、讲产业结构、讲权力和权利，大声地讲；但那是另一个与之密切相关但是独立的故事，在讲那些的时候，请允许他们那样的活着。
他们那样的活着并非“反抗”和“斗争”的不完全形态，他们就是那样的活着。那样的活着，那样的生命个体独立于这个批判、那个趋势，这个立场、那个价值，以及他们情感和笔触的任何承载载体和场域空间。是的，闭着眼睛就能发牌讲各种文化生产的政治资本的隐匿运作话语符号的统治和空间权力，但我的诗篇也可以有无关这一切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