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甜点记忆：Patisserie Valerie

无数次路过那家店，一直不太会念名字，感觉很复杂，索性只念第一个字母，叫它PV。Patisserie就是法语里“甜点”的意思，越不会念，越放在心里，经常拿出来琢磨。一路上的很多事，原来早就这样种下了意想不到的干系。

我是法式甜点师，但第一块让我感动的蛋糕，居然是在英国吃到。我一直认为英国不是美食荒漠，至少，在这里吃到的其他国家的菜都有很不错的。甜点来说，就更不是荒漠，超市里卖的一镑一大盒的巧克力手指泡芙，一般用的都是动物奶油。英国本土的甜点不多，但做得还算精，比如茶佛，柠檬蛋糕，胡萝卜蛋糕，司康饼，还有风靡全世界的翻糖蛋糕，就是英国人发明的。只要保持耐心，不管去到哪片荒漠，都一定可以捡到漂亮的彩色石头。我比较信奉这个。

真正渲染到我的是英国人对甜食的热衷，我当年生活在剑桥，撇开剑桥大学的名气，这里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从最南到最北，用双脚就可以丈量过来，我在街上常幻想这里回到几百年前的原始场景，这么小的剑桥村，谁家一有点什么事，肯定立刻就会成为当晚的下饭料吧。Patisserie Valerie就是这么千呼万唤始出来，装修期间每天都有很多人站在外面巴望，我有几次也和他们一起站在施工声里，挠挠头，实在不懂这帮人天天来这儿等什么。

到了考试季，一块暗红色的招牌挂出来，城里的人就每天都去排队。“不好意思先生，只能外带了”，而已经排到座位的人像兑了奖券一样志得意满地小口喝着茶。我第一次知道这里原来生活着这么多人，呆呆站在门口，那也是我和日后的终生伴侣们的第一次会面，Fraisier，Gateau au chocolat，Mousse aux fruit，Flan，Mille Feuille，齐齐列成几队摆在面前的展柜里，弯腰把脸贴近，我发现体内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以为是饿，但肚子并没有反应，而是我的心，正窸窸窣窣冒出一枝嫩芽，轻轻敲了敲我的心门。当时下定决心：考完试就来买一块。

PatisserieValerie，是一家英国的老牌法式甜点店。我当时不懂甜点，只觉得这家店跟我以前去过的蛋糕店不一样，吃一块蛋糕，配一杯茶，像是进行某种仪式。在心里演练几遍后，才推门走进去，故意挑工作日的下午，店里明显人少了，但也没有座位，一个店员上前来，我朝面向大街的展柜一指，就提拉米苏吧。那是我唯一能分辨品种的一款蛋糕。一只白色的长方形盒子交到我手里，我把盒子嵌在怀里跑回家，坐下就打开挖了一口：怎么回事？这瞬间沁入口腹的香甜是怎么做的，怎么跟我吃过的任何一块蛋糕都不一样？我又挖了一大口，虽然这么说很俗套，但这就是“天堂”吧？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泡把我拥入其中，不觉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微笑起来。

我一直认同用食物来表达情感，因为不论是音乐、绘画、文学，要真的沉浸其中并获得乐趣，都有一定的门槛，但食物却是很直接的，跨越文化和阶级，不管什么人，吃到了好吃的东西，都会忍不住悦然一笑，这样的表情，是亘古不变的感到活着很值得的标志。

PV可以说是我的甜点启蒙圣地，每个约着朋友去PV吃蛋糕的日子都像过年一样。我开始学着穿工作服独自前来的年轻女子，郑重对待桌上的蛋糕，一提起这样的心情，周围的空气就像被洗了一道焕发出清亮的味道，不管吃到哪一个蛋糕都觉得特别好吃。朝身体里不断灌入奶油和糖粉，某天起突然萌生了“要是我会做呢，要是让所有人都吃一吃呢”的想法，几年后我终于去巴黎学了甜点。所以说，美食改变人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学校里有老师过生日，留学生们会一起掏钱买PV家的生日蛋糕，在网上选好款式，当天按时去取。再后来只要有人过生日，买的都是PV的蛋糕，所以PV也是很多留学生对于英国的记忆。加上后来门店越开越多，任何时候想去都有座位，甚至有时候为缓解压力，进去只点一壶茶，掏出作业就奋笔疾书起来。店员这时候在附近绕来绕去，找到机会就过来问：“真的不打算点一块蛋糕尝尝吗？确定吗？”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的意思显而易见：“放着面前的美食不吃，你是傻瓜吧？”

我很早就注册了PV的会员，时不时看看发来的邮件，有一年突然看到多出了很多时下流行，但跟法式甜点不符的蛋糕款式，隔不久就看到了公司宣布破产的新闻，说是因为经营方面出现问题，决定关掉部分店铺。

几年前我一回到英国，就赶紧找到最近的一家PV，生怕哪天它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一口气点了四块蛋糕。一坐下，感觉被什么稳稳地托住了，一看，啊，原来是我变硬的翅膀。我喝了茶，把每块蛋糕对半切开，先看挞皮的厚度，馅料是什么，色彩搭配怎么样，再吃，每吃完一款用柠檬水漱一下口，曾经的怦然心动竟然一丁点都不剩了。丧气地放下叉子，回过神来，我是在用一个甜点师的方法吃，用技巧、专业知识来评判，当然就不会有以前那种感觉啦。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为了与时俱进，我常常看各个国家的甜点节目，见到难能可贵的设计就会记下来，也准备了一本笔记本专门记录探访过，或偶然知道的可以组合在一起的口味，上面记过2018年哈里王子和梅根大婚的婚礼蛋糕，是柠檬接骨木花口味的。一家店想要长久生存下去，甜点师的水平就只能日渐精益。我因此也把以上种种当作一种警醒。

不管怎样我还是忘不了第一次吃到PV家蛋糕的心情，以一个瞬间撬动今后的几十年，这样的奇遇是真的存在，而且比比皆是的。到2026年，PV就开店100年了，最近又看到网站更新了一则招聘信息——“需法式甜点师数名”。我对自己这一行依然抱有满满的信心，再不济，就自己开一家PV吧！或浪迹天涯，去各个地方做蛋糕，走到哪里都一定饿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