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漫谈
我向来独来独往,时间久了,也没人会再去找我。要是有人想以此为由离开一下,就会被熟悉我的人如我妈我姐拉住,说一句:“不用找,她肯定就在附近的小咖啡馆里窝着呢。”
“对哦,我从那里路过过五次,你一次也没有抬头看我。你一直低头写东西,你到底在写些什么啊?”“没什么,随便写写画画。”看一眼包里和平板电脑堆着被揉皱了的信签纸,怎么都觉得有的事情不适合拿出来分享,尤其是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朋友的朋友。如果说现今时代一个人还可以保有一点绝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会把眼前世界放大再放大,到蛛丝这么细的地步,然后选一个点,将它定标为我自己的小宇宙。一杯咖啡在我四周架起一个名为“舒适”的光圈,只要我决定点击开启的按钮,就可以漫漫遨游在其中,走到哪里都没有关系。
带纸笔是为了捕捉。现在一想,大抵灯光、气味、声音和画面,在人的身体里都有一种先天的响应,它不能够被解释,只能遇见,遇见了就会有很多话想说,或者说是记起的。因为在一个地方待得多了而弱化了这种感觉,就会走老远,不惜跨越半个城市去追寻它的踪迹,像是等待一场众里寻他的相遇,紧张地走到哪里都望一下——你在吗?
因而一群人里东张西望的人一定是我,在咖啡馆里这么做也有其必要。这里的每个时段就像处在一场日落中,当你低头看见漂亮的贝壳和石头,弯腰去捡,每次再抬头都会发现和刚刚的图案和颜色又有些许不同。
拿一天来说。早上十点左右,也就是大部分咖啡馆营业时间的起始点,这时候来的大多是中年商务人士,“那就楼下咖啡馆,碰一碰,明早十点吧。”我已经可以听到他在电话里这么说。一台笔记本电脑横亘在三人中间,沿着桌子放的是三杯超大杯摩卡,就在他们以“千万”、“亿”点缀在每一个脱口而出的长句子后,准备要去健身,或者已经在户外运动完的年轻女子来不及回家换衣服,她弯腰要选一份冰酸奶,杵在收银台边等一杯超大杯冰美式外带,她毫不吝啬展现着健身带来的一切由内而外的好处和光彩,她漫不经心,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边因为她的到来而突然磕磕绊绊起来的谈话。等她走后,他们才都瞬间松懈下来,各自都在忙着点什么。
十一点时老师和学生居多,特别是在周末。一叠厚卷子摊平在咖啡桌上,桌子太小,像桌幔一样两边垂着。一丝丝红色的雨开始在纸上刷起来,到气愤的地方她搁下了笔,抱手猛盯着空气中的某个方向,接着灌一大口焦糖玛奇朵。不止是老师,咖啡馆似乎也成为了一种新型的做作业的场所。我小时候都是和同学约着在小花园里做作业,还要边做边放哨,冒着随时被发现就要被逮回去的风险。那时候的卷子表面常有一层浅浅的粉末,闻起来也有粉笔味,现在的卷子大概都是咖啡味的。可是他们年纪这么小就可以喝咖啡了吗?我们当年哪有什么星巴克哟。
过了下午两点,如果还是在CBD或商场周边,路过咖啡馆,就不要进去了。此时算是一天的高峰,传说中神秘的氛围组就在这时段全员出动。男女老少,穿着工作服的家居服的,带电脑带纸笔的,还有完全看不出来路的人,全都只身前来,每个人手里都带着一点事务或一段心情,非在这个下午处理不可。坐下,打开手机、电脑就一头栽进去,座位间挨得再近,也能够做到互不干扰。此时要是进来一对情侣,挨挨侬侬地靠在一起分吃一块蛋糕,期间男方还贴心地为女方抹掉了嘴边的奶油,他们的四周会异常安静,处在这个场景里的群众们一句话都不说,他们的情绪却像一支支光箭发射过去,“赶快走,赶快走”,“本来就烦”,“真是什么人都有”。好在泡在热恋里的人都不会是敏感的,敏感的是我这个看客。
晚上还去咖啡馆堪称奢侈。一是一天事务累积下来,已经不可能再过多思考,一杯咖啡钱换来的入场券无法值回票价。二是怕睡不着不好摄取咖啡因,转而指向菜单上凑数用的肉桂拿铁或果茶。原先答应好自己的早睡时间,和玻璃门上贴着的营业截止时间,左右开弓在心里装上个计时器,坐下即启动,局促得靠着趴着都不是。只有在心情极其不好,没有办法可以开解自己的时候,才会晚上去;让熟悉的一切无言之物多陪陪我,企图在其中找到出路。更幻想突然天降奇事,山崩地裂,地底下的黑暗生物倾巢而出,天上下下了奇怪的东西,比如癞蛤蟆。游戏的设定这时出现了巨大bug,人们到处乱窜,叫着,吼着,然后瞬间静止,一切重置了,我穿过定住的人群,获得了新的身份和任务。而大多时候,我最后只是乖乖回家睡了一觉。
我的视线转向另一个群体,他们身上的不同不言而喻。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没有多少地方去,带着无处收容的惊惧跌来跌去,咖啡馆变成了最安心的去处,成天成天地待在这儿。他们通常很安静地戴着耳机,试图把过去从报道中获取的对这个国家的信息,一点点嵌入眼前的现实中,却总不得要领。我也有作为一名外国人的时候,一杯咖啡一杯茶,即可把自己搁置到哪里都不属于的真空中,此时真有种世界大同的感念。尤其转机的时候,到了一个连名字都念不顺的首都城市,把自己暂时寄存在一本书和一个歌单里,与下一段路途间就有了衔接而不是中空的,我带着觉知,意识到自己正在路上,准备发现甚或创造点什么。
却不料想,自己在别人眼中也可以是异类。找一张桌子坐下写,难免有装模作样的嫌疑。我应该张开手指欣赏刚做的指甲。我应该打开平板电脑吧嗒吧嗒不停敲字,其实是在跟小姐妹聊八卦。我可以对着一块用了很多吉利丁,雄赳赳站在盘中的蛋糕摆出百无聊赖的样子,戳来戳去就是不吃。我面前可以坐一个跟我一样埋进手机的人,我们的关系因为不说话而疑点重重。我可以看起来气定神闲,头歪过来歪过去地小口喝咖啡,其实每个动作早就被精心设计好了。当然还可以自愿穿得夸张一点,目的是为这个片区增加点可看可谈论的风景。是的,我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要写作。
写作要求纯粹的聚精会神,看上去像是处在人群中,却被一个密实的屏障包裹着。这件事不能完全运用理性来思考,也不能无章法地只动用感情来输出。想写的冲动恰恰藏在两者之间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于是,在舒服高级的场所它像死了一样,拥挤嘈杂的收银台前,正在排队买一个小鱼饼时,它把我的后脑勺当作玻璃窗一样敲,“喂,跟你说话呢!”“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拿着小鱼饼的我赶忙找了旁边的一个板凳坐下。
写作的人还会相互认出,在巴黎的咖啡馆里也有这么一些人坐着,他们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换了穿着和皮肤,耳机、纸笔,从背包里掏出可以立刻搭建自我世界的工具,我们共享着此方的时空,几乎背靠着背,不发一语,又好像早就说完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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