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的船

年少时阅读周作人先生脍炙人口的名篇—《乌篷船》，就早已对坐在船里看两岸景色的情景神往不已：“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几十年过去了，先生笔下以舟辑为主要交通工具的乌篷船时代渐渐退出了这片稽山鉴水。张岱那只可以侃天侃地的夜行船也早已是陈年往事。

即使是本地人也唯有在东湖，安昌这样的旅游景点才能看到一如往昔的行舟。已经很少有人坐进船舱里于暗中观看水边的世界了，更没了在里面泡一壶茶慢慢感受水波摇动浆声欸乃的闲情。那船那篷已是一件过去时代的祭品，成了游人摆拍摄影的道具。只有船家的姿态是淡然于天地的自然状。

他们是凭借自己划船的真本事吃饭。看上去轻盈的小舟要划动它也并不容易。与许多仅用手划的船不同的是绍兴的乌篷船却是手脚并划的。大部分推动水波的气力都需用双脚掌来回躅动木桨，继而带动整只船前进，手上的另一根桨只起起到辅助和改变船行方向的作用。厉害的船家甚至可以仅用双脚徐行，双手解放出来，抽一根烟呡一口酒都不在话下。

有一次去东湖，那是在游客稀少的中午，船家停泊在湖边吃自己带的蒸饭。那种老式的钢柄饭盒里满满的白米饭，配着另一只饭盒里的鱼干香肠，美滋滋的午餐，令人有些垂涎。有船家吃完饭后，将整个身子慵懒的伸入船舱，再用乌毡帽遮上脸，渐渐进入梦乡。总觉得这样的船头生活的小画面还有着往昔的余味。

它让我想起看过的一些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照片。那时候的乌篷船都是要远行的，数日不归家是常有的事。他们在船上捕鱼，做饭，睡觉，渡过一天的生活。乌篷即是遮风挡雨的所用，也是安置在水上卷曲的家。那时每只船上大概都添置了可以做饭的柴锅，锅下架起简易的柴灶，每到中午黄昏，炊烟便于水间的小舟上袅袅升起。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张拍于1987年的乌篷船冬眠照。冬日寒雪已覆小舟一身，乌篷也早已被雪盖成白篷。乌篷中的男子正笑盈盈的从被窝中探出头来，照片下一行“冬眠不觉晓”的小字甚是应景。

然而这一切再也看不到了，也只有那些读着二周文章的人们在不断想象与歌咏罢了。我更感兴趣的是契合于当下环境的活着的绍兴的船。

在今日的绍兴人生活里乌篷船已经失宠，几乎已致绝迹的地步。这可能是因为现在的鱼家再也不用以小舟长途行运，在船上过夜了，因为更便利快捷的公路交通取代了这些。乌篷也只剩下一个失去现实功能的文化符合。

取而代之的是无篷小舟的盛行。这类小船以材质分成水泥船和木船两种。两头弯弯起翘，它在江面上呈现的一叶扁舟的姿态似乎比景区的乌篷船更为动人。

这些船虽然在形式上失去了乌篷，但还能盛行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完全应归功于绍兴连绵不绝的水网。许多村庄都依傍着大江大河大湖，村子里也是几条河流相互交织的结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以舟辑往来穿梭自然要比步行便利。

我每每进入这样的水村便可见大部分人家前临路后临河。水边人家的后门，都有一个埠头，每户人家都在埠头上拴着一条小舟，这是水乡的生活尚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存继延续的印证。这般生活模式背后的群体性浪漫是我们更该追逐的栖居理想。天边是绵绵的远山，岸边是小桥流水人家，于舟中行看定会有如在画中游的感受吧。

由于陆地的有限，许多村庄的菜地往往在被水分割的对岸。村民要划着小舟到对岸去劳作，黄昏十分，种完地，再打几颗菜回家来结束一天的辛劳。小船几乎完美而诗意的充当了短途行程的代步工具。

从家后面划一只船出去，载一坛绍兴酒到邻村的亲戚家，也可以到水里撒个渔网，捞个当餐的河鲜，抑或停到临水的菜场边登岸买菜都是如此便利而充满水乡生活的日常。在炎热的夏天的傍晚，常能见到许多赤膊的男人划着船到他们认为合适的水域里游泳，“扑通”一声，只余下水间还在摇荡的空船了。

在所有号称江南水乡的城镇中，绍兴水网之绵密几乎可以碾压一大片。因为它地的水乡多是平原汇水。而绍兴之水乡除了山会平原的汇水外，还有源源不断的水自南部庞大的会稽山脉娟娟而下，注入北部的平川。自古以来绍兴一地依傍着多水的天然环境早已经是鱼米之乡。

其中延续至今的渔业更是维系船家依然浮寄的重要支柱。有的船家将老式的乌篷船进行改装，装上电瓶以后可以大大扩展自己的捕鱼范围。每个有船的人家都似乎改不掉曾经赖水而生的习性，关于捕捞的渔舟生涯的记忆早已注入了每个人的血液里。毕竟千年以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如此生活，移风异俗只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常见的捕渔荡是在一片湖泊或大水域中圈出来的养殖鱼塘。用竹或木桩打入水底，再用鱼网做围护，将各个边界包围起来，以防鱼苗逃脱。我们常能在岸上望到渔民在网中寄舟劳作的神情。那种对小船的驾驭力，水面的浮力，船身的倾斜与起翘构成的天然的平衡之美，时时引人停驻观瞻而艳羡不止。最可引为传说的是当年绍兴各大渔场，每在冬捕之际，万鱼奔腾的盛大场面。那时候一艘艘船也成了一个个藏鱼的仓储空间。冬捕活动现在也逐渐恢复起来，成了渔民的一个盛会。

除了捕鱼而外，各色村落间临水而立的庙宇的存在也在坚固着渔舟世界的延续。伸出在庙前水面上的独立式戏台在早先的岁月里也常能看到在鲁迅《社戏》里描绘过的船上看戏的场景。百号人横斜在船上，或躺或卧，面对着有趣的绍剧浮出天真的笑容。

在这片柔柔的水波里，各色庙会仍然在以一种独具绍兴的特征在每年的固定时日上演。这便是充满诡谲奇幻又有着越人天真烂漫性情的水上迎神赛会。这是以舟辑为庙神铺排开一条水上巡游路线。鲁迅点到过的皇甫庄包公诞巡游会每年仍在盛大举行。每到此时，包公便会被从庙中抬出来，迎到船上。一列舟辑保驾护航，它们伴随着轰天的锣鼓声，沿着村落的各条水街，穿桥过巷，好不盛大。近几年这个庙会又增加了龙舟赛，使它更为隆重而华丽了。

大皋埠村的五圣堂庙会更为古拙，它用的是一种泥鳅船。因其形比大型龙舟瘦长纤细，形似泥鳅，故名。虽然它在二周文章中鲜有提及，但却是一种延续至今的古船型。它内部施涂蓝底，外部汇有龙型图纹。远望去真像一条条青色的群龙在水面追逐。

有时候我也喜欢那些行驶在曹娥江和浙东运河中的大型水泥沙船。它们带给我的是更多走出绍兴，连接外部的想象空间。这些船何曾没有满载过黄酒坛，随着汽笛声运到绍兴以外的大市场，再从那里远销全国海外。搭载在满船飘香的酒船上，向着更广阔的水域出发，去寻找下一片不同开阔度的天地。两岸是令人沉醉的水天碧色，江山画图。虽然那时的我会想起那些舟行在浙东唐诗之路上的诗人，但更着迷的仍然会是眼前满载着的一船绵远与怀想。

高中毕业的暑假，我曾坐过用载沙船充当的渡船。那是去我曹娥江边的同学家。当我了解到，要到他家没有陆路，只能坐轮渡过去的时候是多么充满羡慕的情怀。每回一次家都有诗意驻留。

绍兴的水还是要以舟船来点缀才更空灵。但我希望不再只停留在那个乌篷的梦里，而是去看看当下与普通绍兴人密切相关的更真实的舟辑世界。这份属于此时此地的水乡生活方式的鲜活是更为弥足珍贵的。毕竟今天也将会是明天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