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儿读汪曾祺·一

随着时间推移，篇幅短小的诗歌渐渐不能满足女儿的胃口，她开始对一些比较长、有情节的文字感兴趣——但是小说又实在太长了，女儿业余时间有限，而且小朋友的专注力很难保持那么长时间，于是，我找了些散文来和她一起读。

散文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汪曾祺。原因有三，一是汪老先生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在云南度过的，因为这，他写了不少有关昆明、云南的文字。由身边熟悉的事物出发，一直是我心仪的，进入文学世界的途径。这让文学显得不那么高远、抽象、虚幻，变得踏实且平易，从一开始，就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起来。我觉得这对于女儿写作、以及认识文学是比较有帮助的；二是女儿和汪老先生都具有吃货属性，汪老先生写了不老少关于吃的篇目，女儿对这类文字天然没有抵抗力，很容易抓住她极易分散的注意力；三来，这可能是我个人的一点偏见，不一定对，我觉得汪曾祺说“最好的文学作品是童话”这一点并非戏言，他确实是这样来身体力行的，他的文字，包括他老师沈从文的作品，都是在重构一个童心未泯的童话世界——只是他的老师选择了湘西、边城，而他则“大隐隐于世”，把市井生活写出了童话的光泽，同时，也让童话有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第一天读，我选了《昆明食菌》、《手把肉》、《五味》、《四方食事》这几篇美食文章——效果出奇的好，女儿一边听，一边还和我津津有味地讨论——孩子在这点上和成人不大一样，她们喜欢什么是藏不住的，听到点儿自己喜欢的，恨不得马上和你一起分享，她的感受、快乐、或回忆，简直是一刻都等不得，所以给她读文章，我经常会中断，和她交流交流，再继续。手把肉，她是很有发言权的，因为吃过。而且文中提到的奶皮子、奶油（我们叫嚼肯）、奶茶她也都一一品尝过，特别是奶茶，我们家几乎每日都要熬上一锅，只是川字牌的砖茶换成了普洱，大块、粗糙的青盐变成了精盐面儿，所以熬出的奶茶多了几分南方的温润，略少了些许北地的粗犷。但于我，暖肠胃、慰乡情，足矣。所以一读到“但喝惯了会上瘾的（蒙古人一天也离不开奶茶。很多人早起不吃东西，喝两碗奶茶就去放羊。）”时，她就变得乐不可支，说这不就是说的你和妈妈吗？两个喝奶茶上瘾的人！我点点头，继续往下讲，特别提醒她注意汪老先生是怎么样轻描淡写，仿佛随意唠着家常、扯着闲天儿就把一篇文章给写成了。我还特地从网上找了几篇介绍手把肉、奶茶一类的科普文字，来和汪先生写的对着看——两者比较，高下立判，我女儿都会用脚投票，选汪老先生。我给她略讲了讲，这些科普文字固然有其价值，但价值有限，所谓的知识，如果不能融入我们的生活、生命，它们永远只是“一次性”的，就像我们用的一次性餐具，用过即丢。唯有那些曾和我们的生活擦出过火花的，才更有价值，让人流连忘返。汪老先生写美食，并不止于美食，而是融入了他自己的生命体验，所以听来又有趣，又动人，这是我们值得为之努力的写作方向。

第二天，我选了《白马庙》、《求雨》、《翠湖心影》、《昆明的雨》这几篇。这些篇目里写的，就是依然环绕在我们周围的事物。特别是《白马庙》这篇，里面写到的“白马庙”就在我家附近。在汪曾祺那个年代，我们家这一片还是正儿八经的农村田地，算是离开昆明城的郊区。而如今，不到百年，可谓沧海桑田，虽然这个“白马庙”历经数次翻修重建，现在依然栖身于闹市的一角，文中提到的大观河也还在它不远处缓缓流淌，但城市早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了。同样的变化也发生在翠湖，除了种起了荷花，飞来了海鸥，最大的变化怕是翠湖彻底变身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城市公园，除了陪外地慕名而来的朋友们走上一遭，我实在是找不出去拜访它的理由——一来是人多，里面熙熙攘攘，几乎比肩闹市；二来是人多且吵，从早到晚，吹拉弹唱、跳广场舞的、买卖吆喝的声音不绝于耳，甚至这声响都变成了翠湖的一部分：隔着湖水远远望去，那些喧嚣的声响俨然如尘土，笼着一座岛般的翠湖公园。但从汪曾祺的文字里，我们可以读出另一个翠湖，或是一瞥翠湖曾经的样貌，一个明爽安静的翠湖。这里面固然有实写，但更多的，我想怕是汪老先生自己放不下的回忆与执念——在记忆里，事物总比现实中美好多一些。我特别给女儿讲了这点，这并不仅仅是虚构，为了让文字漂亮、美好一些，更多的，是因为它负载着我们的期望与回忆，让我们由此找寻到一点寄托，一些安慰。几篇文章读后，我和女儿一起来梳理汪老先生写过的事物如今都变成了什么样——这就有了一点纵深感，有了些历史意识：如今在我们身边的事物并不天经地义就是如此这般的，它有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来看看，变化的是哪些，而历经时间洗礼，留下来的又是些什么。经过指点，女儿仿佛猜出了一个谜般恍然大悟：哦，爸爸!原来我们觉得很坚固的的那些楼房啊、城墙啊都变了，但是这个吃烤饵块没变！昆明人还是那么爱吃！我说你说得好，这个对于人类来说，就是更为坚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