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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老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这具身体成为我们的牢笼

三辉君 2018-04-11 11:50:51

【编者按】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的小说《人都是要死的》里塑造了一个不会衰老、不会死去的长生者形象——福斯卡，他这样形容自己的生命：

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每一天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

从中世纪的意大利一路走到1848年欧洲革命的福斯卡，从一开始笃信“普世帝国”和“人类共同体”，逐渐转变为质疑人存在之意义；当生命不会流逝，你甚至无须面对死亡，要如何感受自身的存在？

死亡如此，作为死亡前奏的衰老亦是如此。衰老带给人的恐惧不光在于生理的不适逐渐增多，还在于你无法掌控时间带给你身体的痕迹，比如昨日尚可的脸庞今天忽然长出黄斑，更在于“自我厌恶”情感的出现，你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以及思考是否应该趁着自己还能选择，趁早走向死亡。

让·埃默里与波伏娃并未见过面，但他在著作《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中选择了将波伏娃作为自己谈论变老问题的一个替身，借由描述她逐渐衰老的躯体以及她对衰老和死亡的思考，讲述变老这一过程是如何成为对我们自身的清晰否定。

今天我们就来看看，埃默里是如何描述的。

***转载请联系三辉君***

让·埃默里

变成自己的陌生人（节选）

文/让·埃默里

译/杨小刚

节选自《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

几个星期以来，每当A早晨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时，她都会注意到眼皮上小小的黄色皮疹或者小泡，这些东西不会引起其他不适，摸起来不疼，明显无害，就是长在那儿，没有特别丑陋，只是在很有限的程度上显得有些难看，其他人只有在被明确提醒后才会察觉到，但它们却会在这些年出现的些许不安中给A增添一种并不让人慌乱，却以琐碎的方式折磨人的新的不安。A翻阅了她的大众医学小手册，她越来越频繁地阅读这本书，这让她懊恼不已，从书里她得知，她得了黄斑瘤，这种病因为某些物质——就是那本就让人厌恶的胆固醇的堆积引起的，有机体仿佛以不断上升的产量生产着它。黄斑瘤会让人一下子联想到詹蒂碧（苏格拉底的妻子），这增强了A的厌恶，尽管她知道，苏格拉底的妻子担上黄脸婆的名声很不公平。

五十岁的A因为她发黄的肤色想到詹蒂碧，这算不上什么幽默。她站在镜子前陷入自我怀疑，却又明白自我陌异即自我赢获这一晦暗的事实，这事实还包括反感，或者用更好的表达：对长了黄斑和——用她有时候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话来说——用“受伤的”眼睛从镜子里看着她的自我的反抗。没有受过思维训练的她，因为新的敌意受到贬损，也因此而激动，理所当然地，她首先要寻求帮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关系到一种新陈代谢的失衡，一种变老的迹象。她到她熟悉的朋友那儿去寻求建议，这位朋友写过一本详尽而优美的著作——《为境所迫》（波伏娃的一本自传），意思是“周遭的逼迫”，尤其指年龄的压力，不过被不准确地翻译成德语“事物的进程”。“我常常惊讶地停留在构成我面貌的那些难以相信的特征上，”朋友写道，“我憎恨我在镜子中的样子：帽子遮在眼睛上，眼袋很大，堆得太满的脸，嘴角的悲伤来自一堆褶子。我看着我以前的脑袋，它现在染上了痘疹，再也脱不掉。”A喃喃自语：“可怜的西蒙娜，你害了病，却从未像我一样成为一个黄脸婆。”但她即便充满同情，却对她的朋友一点儿也不满意，因为她虽然抱怨，就像她自己一样，却没有描述过，在被抱怨的和值得抱怨的东西之上与之下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取决于此。

西蒙娜·德·波伏瓦

她对自己感到陌生了，无疑，她在早晨的仪式里看到的，与外在的自己毫不相关或者关系很小，这外在的自我是她从早年或者近年那些风光日子里一路拖带过来的，因为她总是想在一个至高的意识层面对自己说，她“感觉很年轻”。当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个信封上时，这名字让她联想到一位还没有老去的女士。在朋友那里查阅一番后，又重新找到这一句：“我不管在哪儿读到印出来的‘西蒙娜·德·波伏娃’这个名字，人们都会跟我说起一位年轻的女士，我就是她……”事情对于她就是如此，并无别样，也许自我厌恶最强的组成部分正是这种自我陌异，是穿过岁月拖带而来的年轻自我和镜中变老的妇女的自我之间的抵牾。但在同样的呼吸和同样的时间流逝中，如果她只是在镜子前面忍耐着，没有因为愤怒，一种只属于陌生人的愤怒而转身离开，她就会明白，因为这黄斑和失去神采的眼睛，她会比以前更靠近自己，心中充满厌恶，却与自己更亲密，对自己更信任，她被判在对她变得陌生的镜像前以越来越压抑的方式变成她自己。“曾经，”朋友写道，“我以为我很少关心我的外表。吃饱了的、健康的人们就这样忘了他们的胃；只要我在看着镜子中的我的脸时没什么不快，我就会忘记它，这点理所当然。不会再这样了，我恨我的脸。”但是A和她的朋友不同，或者至少与她的朋友所描述的不符，她知道她不仅嫌弃她的脸，她的脸对于她不仅是变得陌生那么简单。因为曾经，人们能够毫无不悦地看着的这副面孔，人们能够“忘记”它，那时候，对于她而言脸究竟可曾存在过？它曾是她所属于，也属于她的世界的一部分，没有自我怀疑的自我的一部分，曾同时是自我和世界，因为自我尚未对自己变得陌生。只有现在，在有时会让她完全无法辨认的变化中，那陌生的，因为已经从世界中逐出而不再朝向世界的面孔完全成了她的，是自我陌异和自我成就的交合，其极端情况会是一种自恋的忧郁，这是每一个变老之人的基本体验，他们只能耐心地在镜子面前忍受着，镜子带来勇气，让自己不会被黄斑和干瘪所追赶，这勇气不会接受旁人的习惯性判断，不会屈从于这判断。A还将继续进行这镜子前的典礼，直到有一天她要么彻底地被从空间中夺走，要么由一个正在变老的人变成真的老妪，不再保有以往岁月的自我，只能在相簿中搜寻自己的面孔。

每一个在生命处境中变老的人——女人和男人——与他们身体的关系都是双义的。因为变老对于变老之人而言不是“正常状态”：规范是客观见解的事情，这一点对于变老就如对死亡一样有效，死亡对于其他人而言都只是一个事实，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一位七十五岁、身体状态良好的女士因为折磨人的风湿去看一位专科医生，她用恼怒的激愤声调一再解释，她以前从来没得过风湿，现在医生应该好心好意地将它从她的身体里消除。专科医生开玩笑地说道：“是啊，仁慈的女士，如果不是现在，那么你究竟想什么时候得风湿呢？”女士完全没明白其中的趣味：她不想得风湿，生命的任何阶段都不想得，就像她完全不想成为老人，不想死去，因为年老和死亡都是别人的事。我们一切安好，旁人才老去和死去。我们将自己从生与死的进程中剥离出去。

有些人没有消弭在社会共识之中，他们不会持有一般的意见，那些完全不是意见，毋宁说只是关于各种意见的意见，对于每一个这样的人，变老都不是一种正常的进程，就像风湿对这位老妇人一样，它自在自为地彻底是种疾病，一种没有任何康复希望的疾病。诚然，作为变老的人我们也会生病，然后在医学的意义上“康复”。然而在康复之后变老的我们再次发现自己始终处于有机体螺旋线的底端：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健康了，不管医生的答复听起来多么令人满意。今天我们比昨天略微不健康，但又比明天健康一点儿。变老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它就和任何一种严重的疾病一样服从相同的现象法则，这些法则可以在任何一个生命阶段侵入我们的身躯。所以变老也与我们身体之间建立起同样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关系，就像某种微恙，当它以不断上升的数量和逐渐增长的毁灭力量给我们带来疾病时，它会作为整体，在身体相对安适的阶段具有那种疲劳的特征，这种特征是每一种或重或轻的疾病的特征。已然老朽的人放弃了一切，这让他的年龄丧失了威力，但在尚且允许反抗念头存在的变老过程中，我们意识到了我们所处的境况。

的确，境况一般要在逆境中才能被察觉，这不是一个昂贵的真理。谁若说“我感觉挺好”，他自然已经不再完全对自己的状态满意，就像那个号称觉得自己年轻的男人，实际上再也不是一个年轻男子了。谁如果“感觉”好或坏，他的情况就不是特别好，因为只要他确实完全拥有他的力量，身体健康、毫无疑虑地生活着，他就“感觉”不到。他不在自身——而是像我们在一个伟大的德国医生和人类学家那里读到的，他在“那儿”：在物与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中，他在——我们还得自己加一句——自己外面，在空间里，他算这空间的一部分，这空间也属于他，这个空间与他的自我不可分割地长到了一起。

变老的人却愈加接近一个无世界的自我。他的一部分通过由精神和身体的记忆收集的过去变成了时间，另一部分逐渐成为他的身体。即便他避免看到自己的镜像，就像许多变老的人做的那样，因为他们接受了来自周遭世界的评价：干瘪的皮肤真丑陋，即便如此，事情对于他就完全像对镜子前面的A一样：他觉得，从现在起作为他的自我呈现在他面前的身体，就像一个外壳，像某种外在的、装扮在他身上的东西，却又同时是他最本己的东西，他逐步将自己还原到这东西上，对它的关注越来越多。

我们喜欢避开镜子。但我们不可避免地看到自己青筋暴露的双手、松弛起皱的肚子、脚趾甲虽然屡经修剪仍然变厚开裂的双脚。就算我们失明，我们也不能脱离自己的身体，不能剥离自己的皮肤，不能像我们抚摩自己起屑的皮肤时极力想要做的那样。就如萨特曾经说过的，身体是一件“女士晨衣”，通过不了解自身来了解自身——这具身体不再向我们传达世界，反而借着沉重的呼吸、疼痛的双腿和被炎症折磨的关节将世界与空间在我们面前封锁，它成为我们的牢笼，却也成为我们最后的避难所。身体变成了外壳——“必朽的皮囊”这个词组跳到每一个变老的人眼前，每一个反思自己身体上所发生事情的人眼前——却也在与思考同时进行的呼吸的瞬间变成最属于人的本真性，因为最终身体一直在那儿，保存得好好的。

世界曾经的样子——作为我们自我的一部分时的样子——随着干瘪的身体，也因为干瘪的身体而干缩了。更糟的是，它变成了对我们自我的清晰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