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商2

东南亚天气湿热，下飞机便出一身汗。汗水似植被上的水，沿背部线条，滚入衣服褶皱里。天气预报说会有雷雨，下午四时，天色已暗，学姐走在我前面，她的衬衫白于暗中尤为显眼，衬得周遭一片暗沉沉的绿，我见布料上一点水迹，想这天真热。一点一点，啊，真的落雨了。
每次出门，总是下雨。如果是冬天，也会碰到下雪。不过我更情愿下雪时出门跑货，无论小地方的集市多腌臜，雪总让人忍不住仰头看，空花纷乱。再低头，眼前一片闪耀，地上烟头，破毡布，碎瓷片都消失不见。小地方的集市，非熟客不来，说是摆摊卖货，其实是私下同行换换手。偶尔听说一线铲子也在，或见稀罕物事，也有警察做的局，不好说。无论怎么样，都得等上一阵子。我靠墙边站着，兄弟在旁懒洋洋吸烟，熟人来了，散一轮烟，到我也不好拒绝，只好拿着点上，问怎么不吸。笑笑说：取暖。
学姐问：怎么，还是在做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生意？倒珠子？倒瓷器？
我点头：前次跑到德州去，才知道长途汽车站小商贩卖的烧鸡原是乌鸦。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还称不上古玩商，店铺倒有一个，但是与兄弟合伙，一半跟店一半单飞，平时混个温饱也没问题，手里总有几十个，是为了行交价买些像样的东西。刨去以上种种，自己喜欢的，珍藏的，不到百件，值不了多少银子。说自己是某某堂的小伙计，出了地方上，便没人认得。
总之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受人委托，或是有人提携，是不会千里迢迢来大拍卖会的。
我又笑笑：还是野路子。
离市中心有段路，计程车司机座位边架着小屏幕，播霹雳火。
学姐也笑笑：上次碰到你，地摊摆得不亦乐乎，我是陪美术馆的人过来，看你那样，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朋友。靠在墙上，手里拿根烟，你吸烟啦？
我：驱蚊。
学姐侧头看看我：有个妖孽一样的小姑娘来买东西。
我回：什么妖孽。那是专门做金缮的，总在我这里低价买点窑址出的残器，比如破盏啦，有条大裂的建水啦，至好也就买过一只口沿有点小飞皮的定系酱釉。别看长得仙，心像是刀片做的，砍价一刀刀的，承受不起。现在年轻人，心都墨墨黑，不比你我当年。回头金缮好了，转手卖几千，也不请我吃个饭。
学姐曰：你小心，大家都说，你为了勾搭文艺女青年，特地把盏砸破了给人家金缮。
我连声辩解：谣言不可信啊不可信。
学姐但笑不语，我也觉得演得太过火，遂沉默了。那厢霹雳火却不消停，片中互骂：难道这时你不为我出头吗？——出头？我出你去死(ki si)啦。
我们被震得发愣，几秒后，止不住一齐大笑起来了，倒是消除了刚见面时的尴尬。
说实话，我与学姐生分良久，自我勉强毕业以后便不好意思再主动联系她。我这人，打小开始混市场，虽说学着历史，史料功夫是一塌糊涂，边边角角的材料了解不少，却始终写不出成体系的论文，如此这般，嘴上却老不认输，不肯说是自己不用功，编出一套文本无用，物质最大的谬论来，碰到不喜欢的课就躲在宿舍里写毛笔字。
学姐老来看我写毛笔字，多半在傍晚，到了这个点人就少了，女生们先去洗澡，再赶到食堂打饭，走廊里都是湿嗒嗒的洗发水味，葡萄香蜂蜜香柚子香薄荷香。我摊开纸，在浓缩墨水里掺点水，开始写已经写了几千遍的钟繇，想着赶紧完成任务，就能赶去瞻园路喝酒了。偏偏学姐来了，坐我对面，她盯着我的手腕，看我装模作样的一勾一画。
她出一会儿神，说：倒过来看，不像是你写了一个字，而是拆散了一个字，把这个笔画和别的字游离的笔画连在一起了。
我不由开起玩笑：那你继续倒着看，假设我的手肘也是一个笔画，那么在移动时，是不是它和桌子的一部分连在一起了呢？啊，就像我们搞乱了地层一样吧，明清地层的东西混到宋代地层了，听说过没？古玩贩子去掘古河道，最下层的是南朝莲子，最上面的是民国莲子，清洗干净，一起种到石盆里，南朝莲子开出浅粉的单瓣花，民国和现在的没什么分别，开出多层的红花来，但两者都是莲花嘛，时间被消除了。
于是又举起手：那么，把“我”分解，放入各种材料中，想要发明一种修辞，一种逻辑，凑成新的东西，大概是历史学生的习惯？但他们总又辩解，“我”这部分是不存在的。或者，将它缩至极为微小。
学姐指着我的手掌：这里有点墨水。她也戳出食指，在墨水上点点，又将手指并入我的指缝中，继续追问：
这时你想发明一种什么样的修辞呢？
计程车开至目的地，因为拍卖就在酒店举行，所以大部分古玩商都直接住在楼上，电梯里好几个熟面孔，皆是西装革履，大概举牌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学姐说她代表私人美术馆来，问我是看哪一场，我自然老老实实回答她，古代佛教艺术。她略一点头：我也是。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分的呢？这大概是学术派和市场派的分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学姐住八层，我住十三层，电梯先把她放下了。我在上升五层的十秒钟内拍了拍头。
后来只能在学术会议上碰到了，我是野狐禅，但仍想了解最新动态，师长们大多认识，总也觉得羞耻，台上做着报告，每几年就要改写一次视野，而我只能混迹在三教九流中，夜里和一线打牌，赌注大多是鸡腿和云烟，谁输了就到瞻园路口的KFC买炸鸡，顺手捎回一条烟，如此消磨长夜。有次来了个在鬼市摆摊的，人精瘦，一副横样子，牌技却奇烂，他小心翼翼，怕上了当，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因为一伙人总是起哄说：有本事你拿你的钧窑来押啊！
或是：我拿钧窑，你拿刻花定窑呗～
吵吵嚷嚷的。
他新加入牌局，眼光四顾，手中发牌，却总好似是忍不住想要丢下牌，双手捂住口袋溜之大吉的样子，可现在走也太亏，据说一个北方人要来兑货，有生意做，怎好走得？
胡思乱想下，输得就更多了。我看他脖子上戴着亮闪闪的物事，便笑说：别买烟了，拿这抵就好了嘛。
原来是一枚卑路诗银币，背后有两个祭祀守着火坛的图腾。
那人捂住了：这可是本地所出，丝绸之路过来的，我用金属探测器扫南朝工地的废土寻得，自带系孔，定是当时人觉得好看便改作了随身佩戴的饰品。
我笑：少说废话，愿赌服输，一枚钱币你也舍不得？
烟雾中，众人大笑起哄，那人只好悻悻将它交到我手里。
不知怎么的，又回想起土层，笔画之类的谬论，这枚钱在我裤子口袋揣着，紧紧贴着皮肤，变得极烫，本来是想送给学姐当见面礼（重新见面），可在计程车上也找不到契机。
佛教艺术专场第三天才开始，学姐忙着和收藏界众人叙旧，我则是满城乱转，吃了一肚子特色菜回到酒店大睡一场，隔天九点半开拍，众人举牌，我也是开着小差并不在意，直到276号的石雕佛像，此像不知是何时流落海外，四周宝象香花，释迦牟尼头顶龙纹装饰，工手极精，典型明代皇家制造，买家托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拍得。
一路举到四千万，幸不辱命。
至此，也没必要逗留了，我去登记号码牌，办理付款事宜，这些劳什子都得快快弄好才是，如此这般，commission才能一分不少收入囊中啊，我吁出一口气，就手把人模狗样的外套脱了。
这时，学姐在我耳边冷冷说，原来是你啊。
我回身，她眼神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嘲弄。
只得答：这永乐年大报恩寺佛像遗失海外，今次见拍，实属难得。想你也是知道，不止我一个竞争对手吧。
学姐曰：我们考证许久，确是大报恩寺从19世纪末就流失的文物，原本想入藏私人美术馆，展示给大众。等等，你怎么知道是大报恩寺？
我老老实实答：见过碎片，偷盗者当时取得大体量的造像后，即炸碎墙面的其他雕刻，从碎片的风格来看，应属同源。
学姐定定看我一眼：你做的事和小偷又有什么区别？
情急下，我也口不择言：学术研究做了那么久，去当私人美术馆顾问，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你早就知道，像这样的拼图游戏，本就不是为了补全的。
学姐不愿再说，转身便走。一瞬间，我又恢复小古玩店合伙人的角色，自顾自耍赖似的摇了摇头，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步出酒店大厅，想要透透气。
门口恰好有同行，他笑着拍拍我肩膀，嘿，小费，看不出来，今天大手笔啊。帮谁跑腿呢？
说话间，递给我一根烟，帮我点了火。
我举着烟，面前是东南亚的雨幕，身后某个房间里，仍在如火如荼的竞价举牌。
同行说，咦，不抽烟的啊。
我：嗯，除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