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咖啡与安娜

有一年夏天，我将整个暑假的时间都花在了去猫咖啡店打工上。
我之所以会去猫咖啡店打工，主要不是为了赚取零花钱而是因为喜欢猫，那时候我自己还没有养猫，只好挖空心思去抱别人的猫。
打工的猫咖啡店位于繁华商业街的尽头，在一家卖冰淇淋和奶制品的杂货铺楼上，客人要进入咖啡店，就要通过一道哗啦作响的玻璃珠帘，以及一座窄而陡峭的铁艺楼梯艰难地攀爬上去。
店面很小，左右不过60个平方米，里面大大小小奔跑穿梭着15只猫，笼子里还养着大约15只猫，我永远也记不清笼子里到底有多少只，因为猫生得快，老板卖得也快。
我们的店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蕾丝边，她有一个小白领女友，每天下班后她的女友都会到猫咖啡来帮忙看店，说是帮忙看店，其实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在吧台后低声而琐碎地争执着什么。有时候两人也会激烈地争吵起来，为了不影响店里的客人，老板的女友便会立刻拎包起身下楼，高跟鞋踩在铁艺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巨大声响来。
除去老板和她的女友，店里帮忙做事的便只有我和另一个高大的女店员安娜。安娜是个大骨架的高个姑娘，身高170往上，这使得她站在女生堆中显得有些巨大。安娜左侧的颧骨微微凸出，为了弥补这个小瑕疵，她每天都会早早地起床化妆，在右边的颧骨上打上高光，乍一看，也就察觉不出什么异样来了。
我们的老板很懒，她给所有的猫都起名叫胖胖，区分它们的只有花色和大小。譬如说店里年龄最大的那只灰色加菲，就叫灰胖胖，一只奶牛和两只警长它们就都得叫黑白胖胖，奶牛猫大一些，便叫大黑白胖胖，两只警长全是小黑白胖胖，从名字上完全没法区分。再譬如说一只小母猫叫三花胖胖，还有一只古典花纹的叫古典胖胖，踏雪猫便叫踏雪胖胖，诸如此类，搞得我们十分混乱。
灰胖胖是一只年龄超过10岁的老猫，整天动也不动地趴在吧台上，像一只敬忠职守的招财猫，不管客人怎么逗它，它也毫无反应。灰胖胖大概是生病了，眼角和鼻孔会流出奇怪的粘液，将周围的毛发胡乱地黏在一起，时间一久便将自己黏得睁不开眼睛。我总是有事没事就沾了水给它擦脸，每当这时坐在吧台后玩电脑的老板就会抬起头来说，“别擦了，灰胖胖瞎了，反正也不用着眼睛。”
我问老板，“不给灰胖胖去看眼睛吗？”老板看都没看我一眼，蹦出一句清脆的话来，“你出钱啊？”这句话撞在吧台上又弹到地板上，最后在满屋子乱撞中渐渐消失了。
店里通常不会很忙，这里十米开外便毗邻成片的老街区，许多居民都搞不清楚所谓的猫咖啡的定位，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卖猫的还是卖咖啡的。说是卖猫吧，满地乱窜的猫只能给你抱一抱玩一会，要买只能买笼子里的小猫；说是卖咖啡吧，这里只卖速溶的咖啡，还最低收费40元一杯，小食只有布丁和冷饮，布丁也是布丁粉冲的，饮料得我们下楼去买，这样确实让大家感觉，这并不是一个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来这里的主要客人是附近大学里的大学生和一些台湾人，商业街附近有两家大型台资企业，于是这里的区民区里便多了许多台湾人。店老板和台湾客人说话时可以毫无障碍地切换为台湾腔，十分标准，她有时呵斥我和安娜做事情的时候也会突然变成台湾腔，让人顿感惊奇。
和安娜混熟后，一次我们在流理台边闲聊说到这件事情，她告诉我，那是因为老板的前女友是个台湾人，所以她有时说话会突然变成台湾腔。我问安娜她在这儿打工多久了，她说，“比你早来一个月吧。”我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她举起手机晃了晃说，“微博上看见的啊。”
老板给这家店开了个微博，我去看过一眼没什么兴趣加好友，统共刷了8000多条微博，也只有安娜这样的微博控才有心思一条一条地看，由此发现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
我们一周工作6天，只有周二的时候会闭店休息，工作日从早上9点工作到晚上7点，周末从早上9点工作到晚上10点。一般上午都没什么人来，即使有多半也是和老板约好了要来买品种猫的。这里主要卖折耳、蓝短和加菲，当然也有土猫，小加菲一只3000元、小土猫一只300元，折耳和蓝短则视卖相而定。
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卖猫是猫咖啡里的主要收入来源，有时候女大学生们来喝杯咖啡，喝完猫性大发就买一只小土猫回宿舍养。
一次我问老板，她们真的会好好地养这些小猫吗？老板从电脑上迅速地抬眼扫了我一下，随后又迅速地转了回去，冷哼道，“就你多管闲事，人家买回去爱怎样就怎样。”于是我觉得，我可能确实是有些多管闲事。
店里有好几柜子的各种猫罐头，如果客人愿意可以买给猫吃，可惜的是，大家似乎都只想抱抱它们而不想投食，于是猫整天都在吃猫粮很少能吃到罐头。没客人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开罐头给它们吃，大大小小十五只猫就会呼啦一下围过来，然后互相推搡对方，还会半站立起来，用爪子扇别的猫，场面每每都十分混乱。每当这个时候，老板就会瞥我一眼警告道，罐头钱从工资里扣。
空闲的时候我就和安娜坐在一起聊天，我通常会抱着古典胖胖，因为它软乎乎地很舒服，而且古典胖胖是个没什么节操的猫，可以随便抱。
从聊天中得知安娜比我大一届，所以她已经大学毕业了，我奇怪地问她为什么没有去找工作而是来猫咖啡打工，她说，啊……因为我没有拿到毕业证啊。
我握着怀里古典胖胖的爪子感觉有些尴尬，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但是因为沉默更加使人尴尬，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你为什么拿不到毕业证啊。
安娜就陷入了放空的状态，眼光涣散地看着前方，思考了一会回答道，因为我不去上课啊。那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呢，我又问道，安娜继续眼神放空，回答我说，因为我以为不用上课啊。
我心说，这都是什么奇怪的理由啊。过了一会，安娜又补充道，当然，也因为我英语四级没过，这次我没问她为什么，我很怕她回答我说，因为我以为可以不过啊，这样感觉我们之间就没法聊天了。
但安娜最烦心的事情并不是没有拿到毕业证，而是她拥有一个劈腿了的人渣男友。安娜的人渣男友是个160的矮个子，满脸横肉和痘痘，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很不好惹。这样的人物设定确实让我感觉十分不科学，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男人可以找到身高170+的女友，更不明白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还能劈腿。
但是这个世界总是一如既往地神奇，男友劈腿了，小三来闹了，可安娜还是选择不分手，坚决不分手。
我心中自然充满了无数个为什么，可安娜解释说，这是为了拖死她男友，不让他出去找新的女朋友，也不让他和小三在一起。
我想说，分手这种事情和离婚可不一样，分手是可以单方面决定的，但话到了嘴边又没说出来，换做了一个更委婉的方式，我说，安娜，你这样是拖死谁哦，明明是拖着你自己嘛，你看你现在也不开心。
安娜说，没有，我现在开心地很，再说我男友也不要和我分手啊，我们每天还会发短信聊天，聊聊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我刚想说，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神奇的关系啊，安娜又说，我和那个小三也经常会在微博说话的。
我几乎是怀着敬仰的心情问她，你们之间聊什么呀？安娜就拿出手机打开微博给我看，她说，喏，你看我们互相骂对方呀，我还把她放在了黑名单里，这样就随时可以点过去看她的动态，想和她吵架了就把她放出来。
我只好感叹，安娜真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暑假期间，猫咖啡偶尔也会变成高中生们同学聚会的下午茶地点。一次来了17位高中生，小小的店面里便挤满了人，大家人手一只抱着猫，抱不到的就去看笼子里的。人一多，人来疯踏雪胖胖就会兴奋地满屋子疯跑，那四只雪白的UGG爪子在你面前走马灯般跳跃。猫咖啡四周的墙上都装了猫爬梯，踏雪胖胖便从地板跑到天花板，又从天花板跳回地板，玩得疯了，见人就扑。
那次我端着满满四杯咖啡要给客人送去，踏雪胖胖看准我的后背就从高处扑下来，然后四杯咖啡就哗啦散了一地，气得老板当即用台湾腔大吼大叫。
我们在流理台上拼命做布丁的时候，安娜说她也想去参加下礼拜的高中同学聚会，我说，那你就去啊，可她又神色黯然地说，我男朋友不让我去，我说，为什么啊？她说，因为他不喜欢我和别的男生在一块儿玩。
我劝她说，你想去就去啊，你男朋友自己可以劈腿，却连个同学聚会都不让你去。
周末的时候安娜特意请了假去参加同学聚会，可在中午前她又回来上班了，我问她怎么没去同学聚会，她说，我去了，我男朋友挡在KTV门口死都不让我进去。
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不讲道理，但紧接着安娜辩解说，他就是这样的，占有欲很强，我说，你不觉得这样不对吗？你好像从来也不反抗。
安娜又开始进入那种放空的状态，她以梦游般的口气说道，可是爱一个人就会想占有一个人啊，这其实是很合理的事情啊。虽然电视剧里都说爱一个人不应该想要占有一个人，可是爱的时候就会有独占欲啊，所以这样一想，也不算不能理解他的行为吧？
我对此完全不能同意，我说，爱一个人有独占欲可以理解，但是想要完全占有对方是不对的吧，谈恋爱不是买东西，应该明白对方也是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啊，要尽量去尊重对方啊，而不是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所有物，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吧。
说到后来竟有些激动起来，我告诫自己要冷静些。感觉自己说太多了，连忙向安娜道歉，啊，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你们的感情状况我这种外人也没资格说什么吧，我如此这般说道。
安娜看着不远处，用手指揉着太阳穴，仍然是梦游般的口气说道，啊，也许你是对的，我现在开始有点想要分手了。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太阳火辣辣地烤在柏油马路上，热浪滚滚连蝉鸣都停止了。除了进门处坐了一对情侣外，店里就没有别的客人了，我忙里偷闲又在给猫开罐头，我将罐头放在隐蔽的地方，开给古典胖胖一个人吃，结果被踏雪胖胖在猫爬梯上看见了，安娜在用滚筒卷地上的猫毛，一切都黏腻地要静止的时候，楼下的门“哗啦”一声被人用力推开了。
玻璃珠帘噼里啪啦地一阵乱敲，发出巨大的噪音来，所有正在午睡的猫都被惊醒，探出脑袋朝门口看着，一会就有人“咚咚咚”地从铁艺楼梯上爬了上来。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安娜就和这个人扭打了起来，他们摔倒在地，制造出巨大的动静来，等他们站起来后，我发现来人赫然就是安娜那个160身高的人渣男友。
她的人渣男友冲她嚷道，你分什么手啊？你和我分什么手啊？
安娜说，你在外面乱搞女人还问我分什么手？
她的男友便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理直气壮质问她道，我问你，现在哪个男人在外面没有女人？
安娜便握紧了拳头冲他喊道，分手！
此时老板在吧台后一脸不耐烦地站起来，说道，“你们干什么？在这里演八点档啊？我不用做生意了吗？”
老板的话还未说完，安娜的男友便一个箭步冲上来狠狠给了安娜一个耳光，安娜一个趔趄站住了，反手也给了她男友一个耳光。
老板马上冲上前，解下身上的围裙去抽打安娜的男友，一边驱赶他一边骂道，“你要死了啊，你竟然打女人？你是不是男人啊，滚滚滚！”
我和客人们都围上前去驱赶他，质问他到底是不是男人，安娜的男友便甩甩头说，“好，分就分，你会后悔的！”撂下一句狠话后便又踩着铁艺楼梯“咚咚咚”地走了，将门口的玻璃门帘撞得哗啦哗啦响。
这么一闹，客人们便失去了谈情说爱的雅致，匆忙结账走了，这将老板搞得很恼怒。老板生气起来便是一口的台湾腔，她质问安娜，你到底在搞什么啦？我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好不好？你觉得自己像话吗？好啦，你走啦，我这里不要你做工了啦！
然后她又将矛头指向我，好啦，你也走啦，整天不干活就在那里喂猫吃罐头，我都不跟你好好算钱啦，算钱的话，搞不好你要倒贴我钱啊，好啦，你们一起走吧！
我和安娜都没有说什么，我们将围裙解下还给老板，我最后一次给灰胖胖擦了擦眼睛，随后和安娜一起走下了那个窄而陡的铁艺楼梯，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来。外面热浪滚滚，一出门便是一身汗，连呼吸都凝滞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蝉鸣像海浪一般在身后起伏，我懊恼地说道，“都没拿到工钱啊，安娜你呢，你比我还多干了一个月呢。”
安娜站在烈阳下，使劲深呼吸了一下，打了高光的颧骨闪着光，她说，“新生活开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