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我,意识,和转世(文/王路)
量子力学认为,把一个人关在四周都是墙壁的房间,他朝墙上撞,只要撞的次数足够多,是有可能走到墙外边的。他身上的每个粒子,到达墙壁外的一点具备特定的概率,那么构成他身体的所有粒子,到达相应位置的概率乘起来,就是他穿墙而出的概率。只要撞得次数足够多,整个事件概率就接近于一。当然,这个“足够多”的数目太大,以至于他撞到死都远远达不到所需次数的亿兆京垓分之一。
有人设想,给动物园的猴子一台打字机,让猴子随机打字,只要打得字数足够多,必定有一天会打出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从概率的意义上讲,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过,有人做了这个实验,把打字机和猴子放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发现猴子连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任意一句话都没打出来——猴子打满了五页纸的S,这表示猴子特别喜欢按一个键,按到烦它就跑一边玩去了。
在藏传佛教里,有个中阴身的概念。中阴指的是人死后到投胎的这段时间,通常是七天。特别善或者特别恶的人,死后会立刻往生到天道或者地狱道,而普通人要待上七天或者更长的时间。但问题是,正信的佛教是不承认灵魂存在的,如果真的有中阴投胎、受生,就成了神我外道了。要理解中阴身,需要厘清佛教思想的发展流变。
印度佛教可以粗略分为三期。佛元四世纪以前是第一期,声闻乘为主,即“四谛乘”,以“诸行无常印”为中心。佛元四世纪至八世纪是第二期,菩萨乘为主,即“波罗蜜乘”,以“诸法无我印”为中心。佛元八世纪之后是第三期,如来乘为主,即“陀罗尼乘”,以“涅槃寂静印”为中心。不过,这种分法好比把一个人按30岁、60岁为两个分水岭划分为三阶段,并不代表他30岁生日过后就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佛教的产生,是对婆罗门教的反动。婆罗门教认为有主宰,主宰即可称之为“我”,人死之后有灵魂,可以投胎受生。佛教在反对这种思想中提出“无常”、“无我”。但到了大乘佛教时期,出现了如来藏的思想,认为“如来藏”可以包含万有,生出一切。这就演变出后来的如来乘,有点向早期婆罗门教回归的倾向了。于是后来,佛教就在印度绝迹了,被新的婆罗门教——印度教所取代。
今天泰国、缅甸、马来西亚等国家的佛教,可代表第一期佛教的面貌。汉地、日本,可代表第二期佛教的面貌。藏地,可代表第三期佛教的面貌。因此,“中阴身”的概念是隐隐约约含着有“我”在轮回的意思。
虽然如此,藏密依然是佛教,而中阴身,并不是真的有一个恒常不变的身,可以投胎受生。所谓中阴,按照我的理解,是意识的集合体。这个意识说的不是佛教的第六识,而是和物质相对的意识,即和存在相对的思维。
如果一个人死掉,他对周围人的影响,肯定不是遽然消散无存的。这种影响会持续很长时间。但是,它本身呢?这些意识的集合体本身呢?它的消散也需要一个过程,假名之为中阴身。
这就好比天上的一片云,如果风朝着云的中间吹来,云就四处飘散了。这些飘散的云,会有朝一日再聚到一起来吗?它们之中的每一片,会被吹到其他的云朵里,化成雨,落在大地上,汇流到大海中,再蒸腾成云。那么,有没有一天,从前那片被风吹散的云又完好无损地聚集在一起,一片不多,一片不少,且彼此间的位置也毫厘不差呢?
如果有,这就真的是婆罗门教和印度教所谓的轮回了。一个人的意识在消散之后,在遥远又遥远的未来,消散的意识又重新聚集在一起。——概率上来讲,不是绝无可能。就像猴子随机打出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就像大自然的风吹着岩石,偶然奏出一曲完整的贝多芬钢琴曲一样。
有人说,怎么能把意识比作云呢?云是物质,意识怎么可以比作物质呢?
答曰,把意识和物质对立,那是马克思的观点,佛教并不这么看。佛教虽然认为意识和物质是有区别的,但并不认为二者截然对立。
比如说,声音,是物质吗?
我高中时问老师这个问题,老师说是。佛教也把声音看做物质,声音属于广义的色法,因为它有质碍性。声音的本质是物体的震动,并依赖介质传播。如果是真空,声音就无法传播。
但是,如果把声音连缀起来,比如“早上好”三个音节,是物质吗?
我们可以从物质的一面来看待它,它是三个音节的集合。但要知道,大自然数千万年,都不会自发地发出“早上好”这种音节,风吹岩石,雨打波涛,打出一个“早”的音节都很困难,更不用说“早上好”三个音节连缀在一起。这种连缀,体现了一种秩序。
如果我们在一片海滩上看见硕大的礁石排列成六个汉字:“这是一堆礁石”,我们几乎能瞬间断定这是有意的安排,如果大自然的风自发把石头吹成六个汉字,那太难以想象了。只是,如果是电脑探测,就不容易发现这种现象的反常。电脑和人类相比,虽然运算能力极强,但它的常识是匮乏的。而常识的背后,则隐藏着惊人的数据量。
因此,我们听到“早上好”时,通常注意到的不是声带的震动,而是“早上好”三个字背后的含义,good morning的含义。这种含义,不是物质,而是意识。虽然承载它的是物质,但物质很难自发呈现出如此的秩序。因此,我们会从意识的一面来看待它。
在佛教中,“早上好”,一般不会被当做色法中的声音法,而会被当作心不相应行法中的“句身”。
另外,再考虑觉受。比方说饥饿,当年马哲老师也告诉我饥饿是物质,因为它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如果从物质的一面来看待饥饿,它可以体现在胃中因为没有可以消化的食物而呈现出蜷缩或者痉挛的状态,并有信号传导至神经中枢。同样,紧张就是你的肾上腺素分泌增加。
但是,并不是胃里就有一个细胞叫做饥饿。饥饿的时候,胃收缩,痉挛,那是每个细胞之间的距离在变化,它体现的是个体之间的关系。比如,“团结”这个词,我们说一个军队是团结的,并不代表军队中有人叫团结,而代表军队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军队中充满内斗,我们就知道它是不团结的。再用马克思的物质观来考察这些词,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不过,马克思可以果断地告诉我们,杜甫的《秋兴八首》是意识。
物理学家企图得到一个大一统的理论,目前最有机会入选大一统理论的是超弦理论。在超弦理论中,一个粒子代表弦的一种震动状态。如果弦按照这种方式振动,就是这种粒子;按照另外的方式振动,就是另一种粒子。万事万物就是一首交响曲。由此看,物质本身代表的并不是实有,而是一种秩序。
而我们在谈论意识的时候,谈论的也是一种秩序。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它的价值在于字母是以这样的秩序排列成的,从而会产生力量,产生美感,产生涵义。杜甫的《秋兴八首》,也是一样。虽然只有简单几百个字,却是一部交响曲。靠大自然自发产生这样的交响曲,是极难极难的。
我们也可以设想,杜甫在写《秋兴八首》的时候,大脑中的各个细胞的活动是否可以被录制下来,这样,我们再把同样的信号输入到另一个人大脑里,让那个人的脑细胞按照同样的秩序活动,是否他也能重新写出《秋兴八首》来?
答案是,几乎不可能。因为杜甫是在唐朝出生长大的,杜甫对开元盛世、安史之乱有着切肤的体会和理解,我们随便找一个人,他并非出生在唐朝,并非有着杜甫的阅历,并非读过杜甫读的每一本书,经历过杜甫经历的每一个故事,我们得不到同样的控制变量,因此,没有办法再用同样的方式生产出《秋兴八首》。
在英剧《黑镜》第二季第一集里,女主角的丈夫去世后,有一家机构通过她丈夫留在互联网上的所有信息,构造出一个电子版的他。女主角一度把电子版当作她真正的丈夫,后来两人在一起生活,她终于发现机器人无法代替她真正的丈夫。
其实,在这里就有点带着“大数据”的意思。通过一个人发表在社交网络上的所有言论,通过他的所有照片和录像,乃至所有别人对他的回忆,可以构造出来这个人的模拟体。但事实上,大数据和真实物理世界中的数据相比,可谓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哪怕我们找出一个人的所有信息和资料。所有认识他的人坐在一起回忆他,连大街上和他有过一面之交的人也参与进来,得到的关于他的信息和数据也只是冰山一角。他内心的复杂程度远远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充其量只能呈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比如一个人在旷野上生活三十年,那三十年中的信息,霜风吹过一草一木,蟋蟀的每一声鸣叫,每一次日出和日落,都在他的识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但那些印迹没法通过别的数据反映出来,当我们要描述他这三十年的生活,我们只能得到一些干巴巴的信息。这些数据是如此贫瘠,以至于完全不能呈现他身上气质的精微。
由此知道,一个人,只有他本身才是承载他的所有意识、所有信息的载体。一旦这个载体解散,就好比一片云被风吹散,我们只能寻找它落在地上的一滴水,此外的无数滴,都无从得到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瓢可以尝出味道,但代替不了弱水三千。
人的胚胎细胞在分化之前是具有全能性的。一旦分化,这种全能性就丧失了。因为随着分化,不同的部位开始具有不同的身份,面临不同的环境,接受不同的讯息,慢慢就变成了不同的细胞。即便我们克隆一个人,也只能得到外形上的相似。他的气质,他的想法,是没有办法克隆的。因为那些是他所经历的所有事件的集合附着在他身上的。用佛教的话说,是熏习的作用。
科幻电影中常常想象把一个人的大脑密封保存起来,或者干脆抽象为一堆程序代码。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正在匹兹堡大学做这种人工智能的工作。但依照佛教的观点,模拟人脑的程序是无法称之为人的,因为所有的有情,所有的生命体,都必须是根和识的和合。识一旦脱离肉身,它就不再是生命。事实上,科幻电影里想象的把一个人的意识单独储存起来,就好比天上的云彩落下了雨,接住一滴,放在混合液里,就以为可以代表天上那片云。
天上那片云之所以是那片云,因为它里面的每一滴水都有它独特的来历。在山岗上经风吹过,在漫夜里经雷打过,在乌桕树上经鸟啄过……每一滴水并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滴水,缩写成H2O就省略掉了所有别的,不是那样。每一滴水带着它独特的故事,每一片云带着和它周围无数片云的关系,只是在我们人类的尺度上,还考察不到那些。所有那些故事,都是没有办法重现的。因此,所谓的中阴身,只是一种寄托,取这片云的一滴水,尝尝它的味道。就像听人在黑夜里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回想昔年的场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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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声明:本文来自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王路,转载请通知mayj@ifeng.com,并将本段话一并带走,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有人设想,给动物园的猴子一台打字机,让猴子随机打字,只要打得字数足够多,必定有一天会打出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从概率的意义上讲,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过,有人做了这个实验,把打字机和猴子放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发现猴子连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任意一句话都没打出来——猴子打满了五页纸的S,这表示猴子特别喜欢按一个键,按到烦它就跑一边玩去了。
在藏传佛教里,有个中阴身的概念。中阴指的是人死后到投胎的这段时间,通常是七天。特别善或者特别恶的人,死后会立刻往生到天道或者地狱道,而普通人要待上七天或者更长的时间。但问题是,正信的佛教是不承认灵魂存在的,如果真的有中阴投胎、受生,就成了神我外道了。要理解中阴身,需要厘清佛教思想的发展流变。
印度佛教可以粗略分为三期。佛元四世纪以前是第一期,声闻乘为主,即“四谛乘”,以“诸行无常印”为中心。佛元四世纪至八世纪是第二期,菩萨乘为主,即“波罗蜜乘”,以“诸法无我印”为中心。佛元八世纪之后是第三期,如来乘为主,即“陀罗尼乘”,以“涅槃寂静印”为中心。不过,这种分法好比把一个人按30岁、60岁为两个分水岭划分为三阶段,并不代表他30岁生日过后就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佛教的产生,是对婆罗门教的反动。婆罗门教认为有主宰,主宰即可称之为“我”,人死之后有灵魂,可以投胎受生。佛教在反对这种思想中提出“无常”、“无我”。但到了大乘佛教时期,出现了如来藏的思想,认为“如来藏”可以包含万有,生出一切。这就演变出后来的如来乘,有点向早期婆罗门教回归的倾向了。于是后来,佛教就在印度绝迹了,被新的婆罗门教——印度教所取代。
今天泰国、缅甸、马来西亚等国家的佛教,可代表第一期佛教的面貌。汉地、日本,可代表第二期佛教的面貌。藏地,可代表第三期佛教的面貌。因此,“中阴身”的概念是隐隐约约含着有“我”在轮回的意思。
虽然如此,藏密依然是佛教,而中阴身,并不是真的有一个恒常不变的身,可以投胎受生。所谓中阴,按照我的理解,是意识的集合体。这个意识说的不是佛教的第六识,而是和物质相对的意识,即和存在相对的思维。
如果一个人死掉,他对周围人的影响,肯定不是遽然消散无存的。这种影响会持续很长时间。但是,它本身呢?这些意识的集合体本身呢?它的消散也需要一个过程,假名之为中阴身。
这就好比天上的一片云,如果风朝着云的中间吹来,云就四处飘散了。这些飘散的云,会有朝一日再聚到一起来吗?它们之中的每一片,会被吹到其他的云朵里,化成雨,落在大地上,汇流到大海中,再蒸腾成云。那么,有没有一天,从前那片被风吹散的云又完好无损地聚集在一起,一片不多,一片不少,且彼此间的位置也毫厘不差呢?
如果有,这就真的是婆罗门教和印度教所谓的轮回了。一个人的意识在消散之后,在遥远又遥远的未来,消散的意识又重新聚集在一起。——概率上来讲,不是绝无可能。就像猴子随机打出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就像大自然的风吹着岩石,偶然奏出一曲完整的贝多芬钢琴曲一样。
有人说,怎么能把意识比作云呢?云是物质,意识怎么可以比作物质呢?
答曰,把意识和物质对立,那是马克思的观点,佛教并不这么看。佛教虽然认为意识和物质是有区别的,但并不认为二者截然对立。
比如说,声音,是物质吗?
我高中时问老师这个问题,老师说是。佛教也把声音看做物质,声音属于广义的色法,因为它有质碍性。声音的本质是物体的震动,并依赖介质传播。如果是真空,声音就无法传播。
但是,如果把声音连缀起来,比如“早上好”三个音节,是物质吗?
我们可以从物质的一面来看待它,它是三个音节的集合。但要知道,大自然数千万年,都不会自发地发出“早上好”这种音节,风吹岩石,雨打波涛,打出一个“早”的音节都很困难,更不用说“早上好”三个音节连缀在一起。这种连缀,体现了一种秩序。
如果我们在一片海滩上看见硕大的礁石排列成六个汉字:“这是一堆礁石”,我们几乎能瞬间断定这是有意的安排,如果大自然的风自发把石头吹成六个汉字,那太难以想象了。只是,如果是电脑探测,就不容易发现这种现象的反常。电脑和人类相比,虽然运算能力极强,但它的常识是匮乏的。而常识的背后,则隐藏着惊人的数据量。
因此,我们听到“早上好”时,通常注意到的不是声带的震动,而是“早上好”三个字背后的含义,good morning的含义。这种含义,不是物质,而是意识。虽然承载它的是物质,但物质很难自发呈现出如此的秩序。因此,我们会从意识的一面来看待它。
在佛教中,“早上好”,一般不会被当做色法中的声音法,而会被当作心不相应行法中的“句身”。
另外,再考虑觉受。比方说饥饿,当年马哲老师也告诉我饥饿是物质,因为它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如果从物质的一面来看待饥饿,它可以体现在胃中因为没有可以消化的食物而呈现出蜷缩或者痉挛的状态,并有信号传导至神经中枢。同样,紧张就是你的肾上腺素分泌增加。
但是,并不是胃里就有一个细胞叫做饥饿。饥饿的时候,胃收缩,痉挛,那是每个细胞之间的距离在变化,它体现的是个体之间的关系。比如,“团结”这个词,我们说一个军队是团结的,并不代表军队中有人叫团结,而代表军队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军队中充满内斗,我们就知道它是不团结的。再用马克思的物质观来考察这些词,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不过,马克思可以果断地告诉我们,杜甫的《秋兴八首》是意识。
物理学家企图得到一个大一统的理论,目前最有机会入选大一统理论的是超弦理论。在超弦理论中,一个粒子代表弦的一种震动状态。如果弦按照这种方式振动,就是这种粒子;按照另外的方式振动,就是另一种粒子。万事万物就是一首交响曲。由此看,物质本身代表的并不是实有,而是一种秩序。
而我们在谈论意识的时候,谈论的也是一种秩序。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它的价值在于字母是以这样的秩序排列成的,从而会产生力量,产生美感,产生涵义。杜甫的《秋兴八首》,也是一样。虽然只有简单几百个字,却是一部交响曲。靠大自然自发产生这样的交响曲,是极难极难的。
我们也可以设想,杜甫在写《秋兴八首》的时候,大脑中的各个细胞的活动是否可以被录制下来,这样,我们再把同样的信号输入到另一个人大脑里,让那个人的脑细胞按照同样的秩序活动,是否他也能重新写出《秋兴八首》来?
答案是,几乎不可能。因为杜甫是在唐朝出生长大的,杜甫对开元盛世、安史之乱有着切肤的体会和理解,我们随便找一个人,他并非出生在唐朝,并非有着杜甫的阅历,并非读过杜甫读的每一本书,经历过杜甫经历的每一个故事,我们得不到同样的控制变量,因此,没有办法再用同样的方式生产出《秋兴八首》。
在英剧《黑镜》第二季第一集里,女主角的丈夫去世后,有一家机构通过她丈夫留在互联网上的所有信息,构造出一个电子版的他。女主角一度把电子版当作她真正的丈夫,后来两人在一起生活,她终于发现机器人无法代替她真正的丈夫。
其实,在这里就有点带着“大数据”的意思。通过一个人发表在社交网络上的所有言论,通过他的所有照片和录像,乃至所有别人对他的回忆,可以构造出来这个人的模拟体。但事实上,大数据和真实物理世界中的数据相比,可谓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哪怕我们找出一个人的所有信息和资料。所有认识他的人坐在一起回忆他,连大街上和他有过一面之交的人也参与进来,得到的关于他的信息和数据也只是冰山一角。他内心的复杂程度远远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充其量只能呈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比如一个人在旷野上生活三十年,那三十年中的信息,霜风吹过一草一木,蟋蟀的每一声鸣叫,每一次日出和日落,都在他的识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但那些印迹没法通过别的数据反映出来,当我们要描述他这三十年的生活,我们只能得到一些干巴巴的信息。这些数据是如此贫瘠,以至于完全不能呈现他身上气质的精微。
由此知道,一个人,只有他本身才是承载他的所有意识、所有信息的载体。一旦这个载体解散,就好比一片云被风吹散,我们只能寻找它落在地上的一滴水,此外的无数滴,都无从得到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瓢可以尝出味道,但代替不了弱水三千。
人的胚胎细胞在分化之前是具有全能性的。一旦分化,这种全能性就丧失了。因为随着分化,不同的部位开始具有不同的身份,面临不同的环境,接受不同的讯息,慢慢就变成了不同的细胞。即便我们克隆一个人,也只能得到外形上的相似。他的气质,他的想法,是没有办法克隆的。因为那些是他所经历的所有事件的集合附着在他身上的。用佛教的话说,是熏习的作用。
科幻电影中常常想象把一个人的大脑密封保存起来,或者干脆抽象为一堆程序代码。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正在匹兹堡大学做这种人工智能的工作。但依照佛教的观点,模拟人脑的程序是无法称之为人的,因为所有的有情,所有的生命体,都必须是根和识的和合。识一旦脱离肉身,它就不再是生命。事实上,科幻电影里想象的把一个人的意识单独储存起来,就好比天上的云彩落下了雨,接住一滴,放在混合液里,就以为可以代表天上那片云。
天上那片云之所以是那片云,因为它里面的每一滴水都有它独特的来历。在山岗上经风吹过,在漫夜里经雷打过,在乌桕树上经鸟啄过……每一滴水并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滴水,缩写成H2O就省略掉了所有别的,不是那样。每一滴水带着它独特的故事,每一片云带着和它周围无数片云的关系,只是在我们人类的尺度上,还考察不到那些。所有那些故事,都是没有办法重现的。因此,所谓的中阴身,只是一种寄托,取这片云的一滴水,尝尝它的味道。就像听人在黑夜里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回想昔年的场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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