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

   
 我有一个园子，桂树待在园子的最西边，他会在八九月酿出满树的香甜。冬天的黄杨清瘦无比，夏日时会从青色的“三脚板凳”绽裂出黑色种子。罗汉松矮矮的踏踏实实的长在地上，大多是嫁接的小苗，只要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打日晒和父亲的巧手修剪，他们都有着无比光明的未来。榆钱的叶子很可爱，当它快落下的时候，只要一点点动静整个身体都会颤抖，远远看着像星星一样闪烁。初春时有簇簇的榆钱子。何首乌棕红色的根软软的，我有个被漆成相同颜色的葫芦。葫芦摆在我的博古架上，陪着我的无锡泥人。
  有时候我觉得电线杆上的胖麻雀像极了枯枝上的枸杞。父亲一直在苦恼他的虎刺为何像我一般时而瘦时而胖，虽然刺很虚弱，矮脚盆里的他们依旧有林下风。文竹这位王家先生如今不知所踪，印象中一年前他还吟风弄月，脚下的青苔也无限辽阔。迎春有青绿色的枝丫，茉莉的躯干也结实了不少，芍药只是那年勺园的芍了，枕墙的西府海棠已经萌芽，不久会开出娇小美艳的粉色花朵，栀子花也会再次带来喧闹的香气，坛里枯黄的叶子浸在墨绿色的水中，夏夜里井边的睡莲美得让人恐惧，总觉得你转过身，也会像灌园叟一样遇到仙女。茶树浅绿色的花苞安静的蜷缩，总是不肯绽放，我猜想她也许是山茶国真正的公主。
  父亲最爱兰。有盆黄金小神童，有盆台北小姐，这是生命力旺盛的杂交蕙兰。我喜欢的春兰总生炭蛆病。爸爸的盆都是传奇，他给我讲窑变，讲盆上的传统花纹，讲新盆与旧盆的款识，讲他淘盆的故事。年间的时候，听爸爸讲梅花各个品种的名字，觉得很美，就在红纸上写了几大联：室有君子性旷达，朝夕抱茗貌若闲，取静兰室听兰言，纵意骋怀山水间，龙梅素心衣袂雅，红梅从来娇贵妆，腊梅小家碧玉容，心性高远各自怜，如今未见宫粉面，望断绿娥佳人颜！爸爸说，字，略有进步，行笔，有了点整体感。我高兴了整个正月。
  有天傍晚前正读到一则逸谈，隋炀帝因为妒恨薛道衡写出一句“空梁落燕泥”，寻机给他加了死罪。当然，这只是抽离了历史背景的一叶——所谓灾梨祸枣。稗官史家闲笔一荡，薛的才气便传奇了。我反复读着这句诗，忽然父亲大声唤来——出来吹风。
 他在院子里修剪枸杞，地上散落了些长短不一的枝条。我踅过去，捡起一根长枝，对生的叶子层叠而上，很像南归的雁阵。“顾恺之为什么画不出目送归鸿，你看，这个枝条不就是目送归鸿？”，我摇着枝条问他。他不做声，不一会却抬头问我：这些鸟儿不晓得几点起来？我的果子刚红，它们就算准了时间，吃掉我的果子。“也许它们和喇叭花一起醒，鸡打鸣的时候”，我转身走进屋子，将枝条插在瓶子里。
  爷爷也在院子，看着凌霄，他对父亲说这花好耍，转过头又问我，这花是不是好耍。忽地一声闷响，堂屋前落下一只白头长尾的鸟儿，祖孙三代都呆呆望着。它扑腾翅膀，胡乱冲撞，父亲试着去捉，它惊觉，挣扎着，又低低地飞了一圈，最后仍是跌落了。我轻轻靠近它，捉住，竟然没有太大反抗。父亲提议给它喂些水，挣扎中只是打湿了它的额头。它紧紧抓着我的一根手指，我用食指轻轻梳理它的脑袋，额头和嘴巴间细细的几根须子还在颤动。父亲说这是白头翁。于是将它放在一盆梅树下，它一动不动。爷爷说它是吓坏了，这么鹜岔的鸟儿，这么多年第一次见。
  父亲走开了，继续照探他的花草，爷爷也进了屋子。我一个人看着它，偶尔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它一动不动，只是眨着眼。忽而，它展开翅膀，极失衡地飞到另一盆花上，又飞起，落在一径竹枝上。停驻了刹那，便飞过围墙，看不到了。
  小林一茶有俳句：和我来游戏罢，没有母亲的雀儿。我许久注视着晃动的斜叶，想到这句，格外觉其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