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为什么他们结婚了

　　在过去20多年里，关于我爸我妈为什么会结婚，对我来说是宇宙里最大谜团。我妈是一个对人对己要求都很严格的小学语文老师（后来还干了工会员工，保险员工等工作），念过大专，这在那个年代不常见。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文艺腔，在物质贫乏的八十年代，她还经常买花来插在花瓶里——虽然很多时候只买得起一种一块钱一束的难看的花。而我爸是一个粗鲁又胆怯的，拼命干活却因为嘴巴太坏总是不讨好的电工，一辈子只爱看“打鬼子的片子”，一辈子都很穷。从各种角度，他们都是很不相配的一对。也很难说是多和睦的夫妇，虽没有到像我知道的某些夫妇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但一直也是争吵不断，别说吵架了，因为两个人嗓门都奇大，他们说起普通的话来都像是在争斗。所以我实在不记得他们有非常开心的温馨时光啥的。
　　当然了，如果家里有客人来了，他们还是努力做出亲切好相处的模样。所以记得他们在一起开怀大笑的场面居然都是一大群人聚餐或出游的时候。啊，还有一个，就是过年看春晚小品的时候。必须要承认的是，有了我之后，家里的气氛更紧张了。有些儿女是父母的开心果，不断以自己的天真伶俐啥的吹走父母心头的愁云，不过这种儿女我似乎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还有些儿女是父母间的烂苹果，他们永远嘟着嘴，散发着绝望和倔强的气息，和周围格格不入，父母们已经被世界压的弯腰驼背，这些倒霉的儿女则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自己怎么看也是后者。
　　很多人会把不相配的父母的婚姻全部归结于时代使然，这个我也承认，那会儿这种事多了去了，所以90年代在他们更年期时离婚率才会那么高。但那个时代依然会有姑娘还是挑选了适合自己的男人，说明任何时候都有聪明的，对自己人生有更清新认识的人。而且就算是很模糊统一的时代原因，作用到每一个个体身上时也是以很具体的形式呈现的，所以我想知道我妈当时具体遇上了什么，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6月3日（周日我回到家中），进了门，和我妈聊了几句，然后我告诉她，我们虽然是母女，但是彼此了解不多。我不想有孩子，就算以后有了，以现在的情况看他也很难见到他外祖母了。我以后怎么告诉他外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尤其是在我自己都不太知道的情况下，所以趁着还有机会，多多让我知道关于她的事会好一点。我当然知道一个人期望通过事迹什么的达成虚妄的不朽是可笑的，但传承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家族意义，10年也好30年也好，只需努力传递下去即可。我妈说好啊，我问什么她尽量回答，只要还想得起来。我就问她为什么要嫁给我爸。
　　她想了一下说：其实当时我不是太喜欢你爸。我以前也喜欢过别人，但是最后都没成，有些我觉得人家出身不好（这事我知道，外公那边一个远亲，姓沈），不过这也是当时人的观念。还有些，但我觉得人家····太虚了，我那时想找一个朴实的人。
　　我问她觉得我爸朴实么。
　　她想了下说：你爸很老实。
　　这个我基本赞同，他这辈子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假定你对老实的定义是“吃力不讨好，还不会造反”的话，那基本是了。当然这不是说我爸道德就很完善，事实上他和所有人一样，有其残忍阴暗的一面。老实不是一个能定义所有道德品性的词。
　　我妈想了想又说：当时你爸和你姨妈一个车间，经常一起出差去西昌那边，你姨妈和他们车间所有人都说你爸不错。我就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后我还是不喜欢他，你知道你爸嗓门非常大，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喜欢说话斯斯文文有教养的人。直到发生了两件事。
　　我等着听是哪两件事，可是她准备要讲了，又去呕吐了一次，吐完我爸又回来了，她不太想在我爸面前说这事，我就叫我爸再出去打晃一圈好了。所以等我们坐下来重新开始这两个话题时，都是1小时以后了。
　　我妈说一次是我外公生病，我爸背着我外公爬上楼爬下楼的，毫不推辞也不叫苦，她很感动。
　　这个我可以理解，因为我外公最疼我妈，我妈也和外公最亲，所以能否孝顺外公外婆，是我妈最重要的指标。事实上过去20多年，她也一直在对我灌输：要找对父母好的人，对你父母和他自己父母都好的人，就是值得嫁的人。
　　老实说，这种灌输没什么太大用，我固然赞成对父母孝顺是项美德，但在我的标准里这项的优先级没有放在第一位。因为我觉得一个正常的成年人，靠着自己正常的人品和对父母正常的爱心尽孝即可，只要人品不太坏，对双方父母总不会差别太大，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点觉悟总要有。被父母过分约束的愚孝小孩我是毫无兴趣的，妈妈的乖宝宝们是我经常挖苦的，我要找的首先是个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成年人，如果连个成年人心态都没有，那一切都免谈。
　　不过观念的差别，很多也是时代使然。过去物质匮乏，儿女们要使上全部精力才可能让父母有一个稍微好点的晚年，举个例子，如果没有一个能把岳父背上背下的女婿，那岳父一病就很麻烦。如果有个司机女婿愿意开车送那就更好了。但今天护工和救护车很容易解决这些问题。而且以前的人不大宣传个人价值和幸福，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扎实稳定的家庭结构就行。后来高离婚率冲击了稳定观，个人价值也在抬头，加上物质的丰富和社会分工的完善，大家的取舍就会出现不同了。
　　但我总怀疑以今天中国的情况，孝顺女婿可能还会出现下一轮反弹，因为独生子女政策，老人们的养老压力相对与过去不是更小，反而是更大了。只不过以前是女孩们提出孝顺要求，今天更可能是老人们提出，他们会采取强势的态度，一定要给自己女儿选个一切条件都好的，必须有房有车的，对女儿百依百顺的男人。我总觉得这些年男生们哀号的“女方的结婚要求越来越高”，多少有部分是女方的父母通过女儿的婚姻转嫁养老压力。扯远了。
　　回到第二件事。我妈说有一个秋天（或者是夏天，记不清了）的周末下午，她到厂区去办点事，那是个雨后又有阳光的傍晚，她看到我爸迎面走来，穿着工作服，腰上绑着绝缘带，手里拿着一大捆电线，因为刚劳作过，他的脸红扑扑的，被雨冲了之后有很别样的神采。他个子又高（我爸年轻时大约178，在四川人中算是高的），所以这个场面大概算的上很耐看。这时旁边有另一个人和我爸一起走，那个人看见我妈就不停地说：张老师，多亏了曾师傅，今天如果不是他帮忙，我的事情绝对干不完。但那天是星期天，而以前的人没有双休日，只休一天，这唯一的一天拿来帮人干活了，我妈觉得这是个好人。
　　这段让我稍微有点惊讶。因为我很难想象我的父母也有这种怦然心动的瞬间。理智上我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有怦然心动的瞬间，但父母们焦灼粗砺的生活总觉得很难和美感搭在一起。但30多年前的某天在四川一个小县城的一个机械厂里确实出现了这一瞬间，“就在四车间旁边”，我妈还记得地址。那个机械厂叫四川岷江林业机械厂，一直存在到90年代末期，后来破产倒掉，地皮卖给了一家地产商，在原来的厂区盖上了新的房子和店铺，结果在后来的大地震中，这些新盖的房子像积木一样垮掉，压死了不少人，包括我妈的一个保险公司同事。今天又盖了新的房子，总之我妈的史前史里的建筑早已不存在，地皮上都轮回了几轮了。
　　不过这不要紧，那个雨后的瞬间，就像《阿飞正传》里阿飞和苏丽珍一起度过的一分钟一样，“已经发生了永远不会改变。”事件的主人公和地点早晚会不存在，与之相关的记忆和记录早晚都有消失的一天，但一旦存在就永不改变，人活着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其余关于我娘的玩意：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回家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她每天的治疗
关于我妈的一切——你三十岁时在干什么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为什么他们结婚了补遗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医院里的其他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