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 扬之水:上古饮食
节选自扬之水《说“芍药之和”》,注释部分略去,生僻字注汉语拼音。
上古饮食,生冷一类占了很重要的部分。取新鲜的鱼肉细切作脍(kuài),食用时佐以醯(xī)醢(hǎi),此生食也。薄切鲜肉,暴干而为脯(fǔ);薄切后匀入姜、桂和盐,暴干则为有滋味的脩(xiū)。脩和脯,食用的时候通常都无须再作加工,那么可以入冷食一类。熟食则烹也,炮也,燔也。烹即煮,肉煮熟了切成大块,便称作胾(zì),胾也须醯醢来佐餐。炮即烤制,多取牲之小者,外面整个裹上泥巴,烤熟后剥泥取肉。把肉穿成串架在火上烤,便是燔(fán),细分尚有炙,炙是炙肝。燔和炙的区別在于前者距火近,后者距火远,肝易熟,肉反之,故有此加工方法的不同。燔炙品的食用多配以盐和蒜。把肉切成片晒干,然后细切,入以鞠、盐和酒,放在罐子里密封,百日成醢。也是酿制而成的酸味的醯,与菹(zū)与醢皆可以统称作酱,这是当日最为重要的佐餐食品,《周礼.天官.膳夫》因此说为王准备的酱百有二十甕。那时候的食,大约很少有扑打眼睛的秀色,时令菜蔬的新绿恐怕难得一见,采集来的野蔬多半要寸切为段,酿制为菹。主食最平常的加工方式是蒸和熬。先秦文献中的所谓“熬”,后世训诂家或释作“即今所谓炒也”,其实二者是很有些区別的。上古之熬,乃是用慢火去除食品中的水分,“干煎”,“火干”,皆其意也,并且多是用作熬五谷,亦即炒米麦。它与后世的小炒锅布滚油急火快速翻炒的炒菜之炒,完全不同。熟食中最为普及的一种乃是羹。《礼记.内则》:“羹食,自诸侯以下至于庶人,无等。”郑注:“羹食,食之主也,庶羞乃异耳。”此所谓“无等”,不过是说与庶羞相比羹为常食,至于原料与制作的精粗自然大有分别。上品之羹亦即肉羹之味美者,为膷(xiāng),臐(xūn),膮(xiāo)。膷是牛肉制成,臐则羊,膮为豕。此外有肉菜合作之羹,入粱入稻之羹,等等。制羹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调以滑甘”,即用米粉和野蔬以勾芡”。它的一大特点是有滋味——不致五味的大羹专为祭祀而用,自然不在此列。五味调和,便很需要些手段,“齐和”因此成为烹调的专门技艺乃至最高境界,和羹常用来比拟政事,伊尹说商汤以至味的故事因此流传得格外长久。单调的烹调方式也因为有此“齐和”而可以“齐味万方”。
今人说上古饮食,每喜欢举《楚辞》之《招魂》与《大招》,而诠释其中列举的美食常常用了现代人的眼光。其实诗人心中眼中的世间盛宴,即所谓“胹鳖炮羔”,“鹄酸臇(juǎn)凫(fú)”,“醢豚苦狗”,“吴酸蒿蒌”,不脱蒸煮炮炙,依旧羹臛菹醢,湖北荊门市包山楚墓出土遣策中列举的饮食正是它一份合适的参照,二者的相应之处,可使我们窥见上古食事中的一点真实。
如此之饮食结构与烹调手段,调味品自然显得格外重要。大部分调味品都兼有杀菌解毒的功用,生冷食品居多,固以“不撤姜食”为宜。醯与梅子于肉食者有解腻消食之效,平民鲜肉少菜,以调味品佐食,也可聊助滋味,稍润清寡。其时虽然远远谈不到烹调的精致,但礼与生活的合一却使饮食主事处处都有仔细郑重的安排。在其中充任重要角色的便是作为调味之主的酱。烹炙品食用时不可缺少醯醢,《诗.大雅.行苇》“醓(tǎn )醢以荐,或燔或炙”,其事也。凡盛馔设食,皆肴与酱相间,不同的肴亦即胾和炙,必要配以不同的酱,《礼记.内则》对此规定得至为详尽。孔子说“不得其酱不食”,所谓“不得其酱”,即酱与肴的搭配错了位置”。酱为食之主,食礼中因有主人为宾设酱之仪,又因此养老之礼,天子也要“执酱而馈”。其时庶羞的食用曰“濡”曰“染”,均指蘸酱,食礼中对此都有详细的规定,“设酱”与“执酱”也因此能够成为表示敬意的一种特殊方式。
《礼记.內则》中记述的八珍似可作为先秦美食的代表,即所谓淳熬,淳母,炮豕,炮烊,捣珍,渍,熬,肝膋(liáo)。八珍的烹调手段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加工过程稍稍繁复,其命名也因此多与烹调工序有关。狗肝一副,外挂狗之网油,复入以调味品,慢火匀炙,即为肝膋。膋,肠间脂也。熬,《内则》云:取牛肉必新杀者,薄切之,必绝其理,“捶之去其皺,编萑布牛肉焉,屑桂与姜以洒诸上,而盐之,干而食之。施羊亦如之。施麋,施鹿,施麕(jūn),皆如牛羊。欲濡肉,则释而煎之以醢,欲干肉,则捶而食之”。可知熬的做法如精制肉脯,即鲜肉薄切之后,捶捣去其筋膜,复摊开在芦箔,匀布姜、桂与盐,干之即可。新杀之牛肉薄切作片,好酒浸一日,取食之际配以各种酸汁或酱,此即名渍。取牛羊鹿肉之精者,未熟之前与既熟之后,皆反复捶捣而去其筋膜,最后调以醯醢,便是捣珍。淳熬、淳母,米饭做熟,然后浇上加热的酱,复拌以动物油脂,区别只在淳熬用稻,淳母用黍。淳在这里的意思是沃,亦即浇,熬意为煎沃。母,模也,把稻换作黍,依方模制也。至于最为复杂的炮豕、炮烊,则是加工方法的集大成,其第一步亦如平常之“炮”法,其后则煎,则煮—煮的办法且有些特殊,食用时再佐以酱。宋末元初之际的方回评论说:“淳熬、淳母,既煎,皆沃以膏,犹今之米食以酱以膏煎飲热饭,犹易也;炮豕、炮羊,实枣其腹,编萑涂瑾,既熟,擘去皮膜,实之枣,小鼎置之镬汤,或全或析,三日三夜,而后和以今之醋酱,而后食之,不亦劳乎,不过枣肉与猪肉羊肉相入,先炮后煮耳。”
八珍中有六珍半吃的时候都要调之以醯醢,其中更有两珍半且须热食亦即“趁热吃”,淳熬其一,淳母其二,此外则是熬,曰“半”,乃因它有两种吃法,其实若论特色大约也即在此。所谓“欲濡肉,则释而煎之以醢,欲干肉,则捶而食之”,郑玄注云,“醢或为醯”;“欲濡欲干,人自由也”。“释而煎之以醢”的“醢”,似以郑玄之或说作“醯”为是,醯其时并不专指醋,而可以概指用作调味的酸汁,这里说的“濡肉”,便是把熬亦即精制的肉脯放在加热的调味汁里使它入味而软,如此,自然须要现吃现做并且趁热食用,这在当时算是很有些特别,因此成为“养老之珍具”。则把肉脯扶至珍物之席的依然是酱。
上古饮食,生冷一类占了很重要的部分。取新鲜的鱼肉细切作脍(kuài),食用时佐以醯(xī)醢(hǎi),此生食也。薄切鲜肉,暴干而为脯(fǔ);薄切后匀入姜、桂和盐,暴干则为有滋味的脩(xiū)。脩和脯,食用的时候通常都无须再作加工,那么可以入冷食一类。熟食则烹也,炮也,燔也。烹即煮,肉煮熟了切成大块,便称作胾(zì),胾也须醯醢来佐餐。炮即烤制,多取牲之小者,外面整个裹上泥巴,烤熟后剥泥取肉。把肉穿成串架在火上烤,便是燔(fán),细分尚有炙,炙是炙肝。燔和炙的区別在于前者距火近,后者距火远,肝易熟,肉反之,故有此加工方法的不同。燔炙品的食用多配以盐和蒜。把肉切成片晒干,然后细切,入以鞠、盐和酒,放在罐子里密封,百日成醢。也是酿制而成的酸味的醯,与菹(zū)与醢皆可以统称作酱,这是当日最为重要的佐餐食品,《周礼.天官.膳夫》因此说为王准备的酱百有二十甕。那时候的食,大约很少有扑打眼睛的秀色,时令菜蔬的新绿恐怕难得一见,采集来的野蔬多半要寸切为段,酿制为菹。主食最平常的加工方式是蒸和熬。先秦文献中的所谓“熬”,后世训诂家或释作“即今所谓炒也”,其实二者是很有些区別的。上古之熬,乃是用慢火去除食品中的水分,“干煎”,“火干”,皆其意也,并且多是用作熬五谷,亦即炒米麦。它与后世的小炒锅布滚油急火快速翻炒的炒菜之炒,完全不同。熟食中最为普及的一种乃是羹。《礼记.内则》:“羹食,自诸侯以下至于庶人,无等。”郑注:“羹食,食之主也,庶羞乃异耳。”此所谓“无等”,不过是说与庶羞相比羹为常食,至于原料与制作的精粗自然大有分别。上品之羹亦即肉羹之味美者,为膷(xiāng),臐(xūn),膮(xiāo)。膷是牛肉制成,臐则羊,膮为豕。此外有肉菜合作之羹,入粱入稻之羹,等等。制羹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调以滑甘”,即用米粉和野蔬以勾芡”。它的一大特点是有滋味——不致五味的大羹专为祭祀而用,自然不在此列。五味调和,便很需要些手段,“齐和”因此成为烹调的专门技艺乃至最高境界,和羹常用来比拟政事,伊尹说商汤以至味的故事因此流传得格外长久。单调的烹调方式也因为有此“齐和”而可以“齐味万方”。
今人说上古饮食,每喜欢举《楚辞》之《招魂》与《大招》,而诠释其中列举的美食常常用了现代人的眼光。其实诗人心中眼中的世间盛宴,即所谓“胹鳖炮羔”,“鹄酸臇(juǎn)凫(fú)”,“醢豚苦狗”,“吴酸蒿蒌”,不脱蒸煮炮炙,依旧羹臛菹醢,湖北荊门市包山楚墓出土遣策中列举的饮食正是它一份合适的参照,二者的相应之处,可使我们窥见上古食事中的一点真实。
如此之饮食结构与烹调手段,调味品自然显得格外重要。大部分调味品都兼有杀菌解毒的功用,生冷食品居多,固以“不撤姜食”为宜。醯与梅子于肉食者有解腻消食之效,平民鲜肉少菜,以调味品佐食,也可聊助滋味,稍润清寡。其时虽然远远谈不到烹调的精致,但礼与生活的合一却使饮食主事处处都有仔细郑重的安排。在其中充任重要角色的便是作为调味之主的酱。烹炙品食用时不可缺少醯醢,《诗.大雅.行苇》“醓(tǎn )醢以荐,或燔或炙”,其事也。凡盛馔设食,皆肴与酱相间,不同的肴亦即胾和炙,必要配以不同的酱,《礼记.内则》对此规定得至为详尽。孔子说“不得其酱不食”,所谓“不得其酱”,即酱与肴的搭配错了位置”。酱为食之主,食礼中因有主人为宾设酱之仪,又因此养老之礼,天子也要“执酱而馈”。其时庶羞的食用曰“濡”曰“染”,均指蘸酱,食礼中对此都有详细的规定,“设酱”与“执酱”也因此能够成为表示敬意的一种特殊方式。
《礼记.內则》中记述的八珍似可作为先秦美食的代表,即所谓淳熬,淳母,炮豕,炮烊,捣珍,渍,熬,肝膋(liáo)。八珍的烹调手段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加工过程稍稍繁复,其命名也因此多与烹调工序有关。狗肝一副,外挂狗之网油,复入以调味品,慢火匀炙,即为肝膋。膋,肠间脂也。熬,《内则》云:取牛肉必新杀者,薄切之,必绝其理,“捶之去其皺,编萑布牛肉焉,屑桂与姜以洒诸上,而盐之,干而食之。施羊亦如之。施麋,施鹿,施麕(jūn),皆如牛羊。欲濡肉,则释而煎之以醢,欲干肉,则捶而食之”。可知熬的做法如精制肉脯,即鲜肉薄切之后,捶捣去其筋膜,复摊开在芦箔,匀布姜、桂与盐,干之即可。新杀之牛肉薄切作片,好酒浸一日,取食之际配以各种酸汁或酱,此即名渍。取牛羊鹿肉之精者,未熟之前与既熟之后,皆反复捶捣而去其筋膜,最后调以醯醢,便是捣珍。淳熬、淳母,米饭做熟,然后浇上加热的酱,复拌以动物油脂,区别只在淳熬用稻,淳母用黍。淳在这里的意思是沃,亦即浇,熬意为煎沃。母,模也,把稻换作黍,依方模制也。至于最为复杂的炮豕、炮烊,则是加工方法的集大成,其第一步亦如平常之“炮”法,其后则煎,则煮—煮的办法且有些特殊,食用时再佐以酱。宋末元初之际的方回评论说:“淳熬、淳母,既煎,皆沃以膏,犹今之米食以酱以膏煎飲热饭,犹易也;炮豕、炮羊,实枣其腹,编萑涂瑾,既熟,擘去皮膜,实之枣,小鼎置之镬汤,或全或析,三日三夜,而后和以今之醋酱,而后食之,不亦劳乎,不过枣肉与猪肉羊肉相入,先炮后煮耳。”
八珍中有六珍半吃的时候都要调之以醯醢,其中更有两珍半且须热食亦即“趁热吃”,淳熬其一,淳母其二,此外则是熬,曰“半”,乃因它有两种吃法,其实若论特色大约也即在此。所谓“欲濡肉,则释而煎之以醢,欲干肉,则捶而食之”,郑玄注云,“醢或为醯”;“欲濡欲干,人自由也”。“释而煎之以醢”的“醢”,似以郑玄之或说作“醯”为是,醯其时并不专指醋,而可以概指用作调味的酸汁,这里说的“濡肉”,便是把熬亦即精制的肉脯放在加热的调味汁里使它入味而软,如此,自然须要现吃现做并且趁热食用,这在当时算是很有些特别,因此成为“养老之珍具”。则把肉脯扶至珍物之席的依然是酱。
-
古肩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7-06 10:30:33
-
菊芋 赞了这篇日记 2016-05-22 15:36:21
-
畢懷德 赞了这篇日记 2014-06-29 01:27:14
-
焉得谖草 赞了这篇日记 2014-03-16 14:19:53
-
管理員 赞了这篇日记 2012-08-26 19:41:51
-
靜 赞了这篇日记 2012-08-06 10:34:04
-
启罗米突 赞了这篇日记 2012-02-15 13:32:50
-
-/- 赞了这篇日记 2012-01-07 11:11:19
-
娅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5-07 22:22:02
-
蔓蔓·`ω´·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4-25 19:33:00
-
桂武松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3-31 20:40:04
-
张三牛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2-25 14:25:43
-
福珠隆阿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23:50:43
-
图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9:43:10
-
人海茫茫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7:54:18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6:50:44
-
撮桑·丸™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5:07:25
-
豆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4:08:26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3:28:04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3:21:23
-
寒峭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3:15:52
-
廿 童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3:14:00
-
mwxx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3:13:31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3:00:24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38:13
-
So Hin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35:42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31:29
-
源氏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25:44
-
白马如练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21:32
-
苏门答腊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18:27
-
sunho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13:37
-
撷芳主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11:27
-
正统文化代言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2:06:14
-
void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1:59:51
-
全身远害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1:58:00
-
cocoleo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1:50:01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1-01-03 11:4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