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有一天傍晚去自习的路上,唐和我说起一个故事。在他还是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他的一个叫袁宁波的朋友,得了两块钱,便约他一起上街买风筝。这个同学的父亲是地方上黑社会的一个小头目,然而混得并不十分好,独自在街上一个屋子里住着。乡里离街上并不十分远,他们便走去,找到那位父亲。父亲见儿子来了,很是高兴,带着他们去买了一只燕子形状的棉白纸风筝。大约是一块八毛钱,余下的钱,又买了几片口香糖。后来他们便回家去,走到鲁家桥时,离家还有一里多路,天却忽然下起雨来。朋友怕风筝淋坏,很努力抱在怀里,然而风筝还是被淋湿了,破了一个洞。回到家他们想用普通的纸把洞糊起来,但那纸比风筝的棉纸要重,风筝糊上后一边重一边轻,仍是飞不起来,最后那只风筝也没有放过。这故事很使我着迷,想起废名的《桥》的开头,大火之夜男孩取回玩具的故事,似乎很有些相同的味道。小学五年级的春天里,妈妈去街上买东西,答应给我买一朵头花。我从家里走了四五里路去迎她,见到了,她果然便给我一个,银色铁夹子上粘着一朵红纱绸叠成的大花,花心里伸出几枝细小的假珍珠串成的蕊子。从田湖回村的小路上,稻田青青不尽,我走在后面,一路开开关关捏那个夹子玩,心里喜不自禁。忽然那朵花掉下来,留存在夹子上的,只有薄薄一块早已硬结的半透明的胶水——是胶水粘得不紧。我捡起它,心里怕妈妈骂,自己的怅惘竟忘了大半,只是捏着慢慢走,一直到村口才给她看。那是我的第一朵头花,我终于没有戴过。
唐又同我说起另一个故事。大抵是一个被学校开除的、那时常被目为“小流氓”的一个同学回来找另一个同学报复,在学校门口拦住了要与他打架。那位同学拼命想要跑回家,却仍在半路被堵住了。双方都有一些帮手,那位流氓同学这时却提出要与这同学单挑,承诺如果打输了,从此以后便再也不来找麻烦。于是两人打起来,渐渐到后来,没有力气时,便恰如鲁迅所写的王胡与阿Q的打架,一手架住对方臂膀,一手揪住对手头发,僵持不动。这时在校的同学忽然狠狠用脚去踢那人的脸,踢得血都流出来,然而也不见他松动。又坚持了一会,才终于忍不住,承认是自己输了。此后他果然信守诺言,再也不曾来找过这同学。这故事却使我有些感怀,在我少时的生活里,我的身边原也是有几位这样游侠儿般的少年的。
赵启林是我同村的邻居,他比我和妹妹大两岁,却从小学三年级起便与我们同班,大约是曾留了级的缘故。他的大名叫启明,然而我们一直叫他“小林林”,或赵启林。“小林林”这个称呼,在普通话里看来或许过于甜腻,但在地方语言里念来却是很质实的,他的父母和村中的大人也都这样叫。如今想来,他实在算是一个俊美的少年,瘦而且高,有一颗小小的虎牙。他的妈妈是从青阳嫁过来的,口音与我们略有不同,虽然过了十几年,也并不能全然改过来,比如把“脸盆”说成“面盆”,把“洗脸”说成“死面皮子”。有时我们在他面前故意学他妈妈说话,他必要发怒,如果是男生,则要追打得满村跑为止。他的爸爸是一个木匠,有大小不同的一套油亮亮的刨子,在木头上推过去,上面便有薄而柔软的刨花跑出来。又有打洞的如十字架般的锥子,磨得风快的亮斧子,墨盒与墨笔,都是我们十分向往的东西。那时村子上的习惯,是有家具要打便请师傅到家里来做,朝来暮去,日中一起吃饭,他爸爸便常去人家刨木头,一面也种田。他还有一个姐姐,长得像妈妈,清瘦而肤黑。因为高和年龄较大,赵启林在村里的孩子中差不多可以算是领头的一个,童作敏则是另外一个。童作敏与赵启林同岁,他的弟弟童作芳小他一岁。他们家在离村子一里多路的河边,是单独的一户,屋子向阳一面长着高高一堤芭茅,秋天芭茅花开成雪白的时候,便可以砍下来做笤帚,只是初扫地时,要落下许多飞蓬一样的白毛来。屋外不远处便是河滩与童家坟山。除了放牛和三月三掐蒿子,我们平常很少去那里。偶尔去他们家玩,家里照顾他们的只有奶奶,童家父母那时已去东莞打工,只有年节才回来,然而在村人眼里,这正是他们值得羡慕的缘由。我们用水瓢舀水喝,房间里还是旧式的有榻板的木床,床前绣着燕子的布帘子上的流苏也还不曾坏。门口一棵酸枣树,结了青绿的小枣子。到五年级时,他们便在村口的一块田上盖了一栋楼房,从河边搬过来,不再单家独户了。童家妈妈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她会赌钱,还会抽烟,会抽烟的女人在村子上是很少见的。她的名字叫夏菊花,然而大人们都叫她“大脚”。有一年端午她到我们家来坐,她和爸爸妈妈说着昨天打麻将输了多少钱,我便偷偷去看她的脚,穿一双白色的解放鞋,很长很长的,没有系鞋带。她说话的声音很大。童家爸爸个子也很高,却显得和气多了。
大约是读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换成了新上任的年轻校长,我们叫他王老师。他教我们唱歌,虽然只有一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给班上过生日的同学画卡片,虽然只有一次,等到我生日时他便已经忘记了这个许诺,使我万分嫉妒那个比我早出生一个月的同学。有一天王老师忽然心血来潮,要全班同学回去画一幅画交来,画得好的就贴到教室后面的墙上。我们没有水彩笔,如果能拥有一两枝蜡笔,那时也已是极奢侈的愿望,大家便都用铅笔画。自己画了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我却记得童作敏画了白红梅香烟壳上的红梅,一枝一桠描得仔细,又不知从哪里借来红色水笔,把红梅涂上颜色。老师很高兴,宣布他是第一名。他的画于是贴在教室后墙的中间,和他那时候喜欢的一个名叫蜡花的女孩子的画排在一起。他为此很高兴。他在那时候就已经很高了,而他的弟弟却矮矮的,像是被哥哥遮住了一般。五年级的末尾,离中考大约不到一个月,王老师决定给我们补夜课。放晚学后,我们回家吃过晚饭,又纷纷回到学校看书。这是有生以来我们第一次尝到“补课”的滋味,并且有了明正言顺的理由在夏天的夜晚离开家玩耍,兴奋得简直有些异常。晚上九点多回家,一个村子的人一群,没有月亮,有手电筒的人炫耀他的手电筒,没有电筒的跑去人家田里的草垛上去偷稻草。一人挟一把稻草,抽出一束来点着,没有风,我们便跑,跑得草束上的火呼呼烧起来。第二天早晨上学时,路上扔得一摊一摊残剩的稻草梗,端头烧作黑色。童作芳却在这时来请我和妹妹给他帮忙,原来他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姓张的女孩子,而她是我们很好的朋友。他骑了自行车来上夜课,这本来就是炫耀,那时班上还没有任何同学有自行车!他竟然还想送那个女孩子回家,然而她成绩很好,家里又管得严,单独送是会被拒绝的,所以想让我们陪着他一起去。女孩子的家在我们上面一个村子,要多走一里多路。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晚上他便骑着自行车,请那个女孩子坐在他的车上,他竟然没有被拒绝!我们都高兴极了,叽叽喳喳陪他们说话,他慢慢骑着,我们在一边点着火把,有时搭着车龙头,有的扶着车后座,快快地走。暗夜里火把逐渐消散,把那个同学送到家时,他便骑车带我们回来,让我和妹妹一人坐前面,一人坐后面。谁也料想不到,这天堂般的日子竟在一个星期后突然结束:王老师决定不补课了。但无论如何,这埋下了他们爱情的种子,一直到她初中毕业,他还是喜欢她,并且私下里讨好她,和她好好说话。
杨爱红是村子上第三个个子高的男孩子,他的脾气却很老好。他的爸爸有一只眼睛得了白内障,因此被村里人称作杨老瞎子。他的妈妈和爸爸是村中第一对离婚的夫妻。她先是出去打工,回来后离了婚,因此很受人闲话。她也是会抽烟的,小孩子在村子里看到她手里拿一根烟,都觉得有点害怕,离婚在那时的我们是多么不能懂得的事!几年后她却嫁给了村子上另外一个人,在村尾盖了两间小小的平房过生活。那时杨爱红也有了新妈妈,是一个瘦小的好脾气的女人,她常常穿一件黑色的薄褂子,拿着锄头在菜园里整治。杨爱红的两个姐姐都没有读过书,并且都十六七岁就嫁了人家,因为做家长的重男轻女。然而他家里的确很苦,冬天里他们捉老鼠,洗净了用盐腌过,晒干了炒来吃。他家在村头,东面有三棵很大的枫杨树,夏天我们常在树下乘阴凉。傍晚他们家炒了苋菜,苋菜的汁把饭泡得紫红紫红的,他大口大口吃饭,看得我眼睛都巴了,因为我妈妈总是不种红苋菜,我不能有机会像他那像把整碗饭都泡红了吃。那么好看的红颜色!有一年冬天下雪,他们家的火桶里炭烧得很暖和,我在那里玩,中午他们喝粥,菜是初冬腌好碾碎的辣椒酱。最后剩下一点薄薄的辣椒水,他把水倒掉,门口雪地上立刻化出一个小小的坑,上面红红的。我默默看着,不知怎么想起《白雪公主》的开头,她的脸要像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要像辣椒水一样红。杨爱红的成绩很差,总是被老师骂,然而他并不木讷,春天带着一群孩子上山掐蕨菜,秋天打茅栗子的,往往是他,大约不擅长的,只是这课业的学习吧。
那时整个村里的小孩,大小有近二十个,我们常在一起玩的,是躲猫,撞龙门,丢手绢,跳大绳。撞龙门时,他们个子高力气大的,常是站在最中间,以彰显队伍的勇气与信心。(1) 有时一起擗了细竹子,把端头弯成一个环,天黑前满村的屋檐墙角去粘蜘蛛网,为得是能扑蜻蜓,到最后粘到的仍只有蚊子。有时一起去林场偷茶叶,到后派一个人引开看茶的黑老头,一群人拼命地跑到附近的杉木林子里去。有一年男孩子们爬到周身是刺叶的杉木树上去掏一种长得像白鹭的鸟的窝,掏到如鹌鹑蛋般大小的布着褐色斑纹的蛋,都挤到村口桥下空地上拿杉木刺来烧,吃时腥气极重,又哇地一口吐出来,再也没有人管。又有一年,因为学了《社戏》而很向往他们的偷罗汉豆,在河滩放牛时我们各自从家里带了新鲜蚕豆、油盐、八角与锅,在田埂上挖了一个简单的灶洞,去田里偷那时晒干了正好烧火的油菜杆子来烧五香蚕豆。那一锅蚕豆的味道很不坏。村中人一起长大,在学校又是同学,并不会无缘无故打架,他们脾气的争强与好胜,似乎直到初中才显现出来。全乡只有一所初中,却极为混乱。彼时乡里街上电子游戏机刚刚流行不久,灰尘干燥得到处飞扬的下午,几乎要拖到地的脏得发亮的布帘后露出旷课的学生的腿。学校后面便是绵延的小山,有男女学生躲去山上谈恋爱。又常有街上的小混混找来,与他们看不顺眼的学生打架。初一时教我们英语的班主任只上了不到一个月的课,便因癌症去职,直到第二学期才有一个女老师来给我们代课。女老师大约三十多岁,极瘦而干,涂着绿色的眼影,烫一头密密的波浪,她的名字叫孔艳屏,我们偷偷叫她“孔雀开屏”。她一节课便给我们把一个单元的单词与课文念掉,余下的时间便和我们讲闲话。半倚在桌角,抖着大腿,腿上是那时流行的黑色健美裤,她说:“你们看某某坐牢出来,白白胖胖,你们听他吹他在牢里过得多好!那是浮肿,一捺下去一个洞,要好久才能泡(pāo,意为平复)起来!”那个某某是学校从前有名的混混,后来被开除,终于去坐了牢。我们在下面听着,吓得一惊一乍。
及至初二,我和妹妹便转去五班,和赵启林、童作敏兄弟同班。那时有时便听说他们今天又在学校后山和什么人打架了,然而与平常实在并无大的区别,对多数人仍是温和的,对我们则更温和。初中离家有十五六里路,只有初三两个重点班的学生才可以住校,六七十人住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大屋子里。我们每天来回走,他们则有脚踏车可骑,有时回家或上学路上遇见我们,如果还没有载别人,便问我们要不要他们带。有一天童作芳骑车带我,童作敏带妹妹,他骑得那样飞快,连把妹妹颠下来了都不知道。九八年地方洪水,通往街上的水泥大桥被冲垮,中间断裂处成一个歪斜的V字。这危桥一直过了两三年才修好,然而他们骑车经过时,仍是不顾一切冲下去,冲到底车轮重重一撞,再用力踩上来,使人见了害怕。他们的胆子这样大,在学校会合起来跟别人打架也是自然的了。又因为同村,也自然要比别人更要亲密,自成一派了。童作敏不再喜欢蜡花同学,而钟情于另一个班的一个女生。有一天他央求我在他手上的一个大瘊子上写一个繁体的“凤”字,这是那女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他说他要把这个字用圆规刺出来,用点蓝墨水腌腌,做成一个纹身。又很坦诚地跟我说,为什么要写在这个瘊子上,是怕将来有一天不喜欢她了,到时候他可以把这个瘊子剪掉。我听了便觉得心惊肉跳,然而他再三请求,我只好拿起他递上的那支圆珠笔来写,终于是写不好,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字并不比他自己写出的好看,于是放弃了。
初二的夏天还没有结束,一天中午,赵启林握着一根断板凳腿,骂着从窗外跑过去。我于是知道他大抵又是同谁人打架,心里虽然害怕,却再不曾想到这一次竟成为他学生生涯的终结。教室临着马路,到下午的时候,外面忽然纷扰起来,正在上的是语文课,给我们上课的也仍然是王老师——这一年他调到初中,成为初中的校长,然而也只有这短暂的一年,后来又回到了小学——一群人冲进教室来,砰地把门打破了一个洞,领头的人气极败坏地问:“你们班哪个跟赵启明是一个村子的,他家在哪块?”
班上的同学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我和妹妹。王老师走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得到的答案是他一棍子敲了另一个班某位同学的后脑勺,那人昏迷不醒。而现在拥在教室里的,便是那受伤同学的亲戚。
他们看出来我们可能和赵启林同村,一个人走过来,大声问妹妹:“赵启明家在哪块?”
妹妹摇着头说:“我不晓得,我跟他不是一个村子的。”
他们问不出来,只有骂骂咧咧地走掉。到后来到底有没有找到赵启林的家,我们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消息便渐渐传出来:被打的同学成了植物人。那个同学是街上的孩子,家境原本比较殷实。飞来的横祸,奶奶与母亲终日哭泣。赵启林大约是当天夜里便逃走了,起初躲在一个亲戚家里,后来才渐渐远走。然而这些,后来他偷偷回来一段时间,我遇见的两次,我都没有问过。一次是冬天,那一年他家隔壁的赵德满结婚,新娘子从贵池接过来,我的二姐跟着接亲的车子去当伴娘,喜欢上了那个新娘子的弟弟。他在那个冬天回来住了一段日子,我偷偷翻了二姐的日记,才知道他原来是喜欢二姐的。然而他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笑地看着那个新娘子的弟弟,那个男生有一张圆圆的可爱的脸。最后一次遇见他时我已在读高中,每两个星期回家一趟。我在他家的路边偶然看见他,很吃了一惊。他的模样几乎没有变,仍是清瘦秀气,只是更高些。隔壁家红砖院墙里,红色的美人蕉花在开。我问他是否还好,他说还好。又问我如何,知道我去了县城里读高中,便表示出“以后是你们有前途”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面,总让我觉得有些尴尬与凄惶,我不便问他在哪里,便匆匆地道了别。后来哪一天,他是怎样悄悄走的,也没有任何人提起。自他出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连他的父母也不在家住,大约怕仇家报复,屋门镇日紧锁。他的姐姐也外出打工,不几年便嫁了人。我还记得小时候去他家借葫芦瓢,走进昏暗的厨房里,锅盖沿冒出蜿蜒的白色水汽。他家菜园旁有一棵小小的毛桃树。
那一次打架,童作敏也在其中,虽然人并不是他打坏的,从那以后,他却也没有再来念过书。先是出去躲了一阵,后来便随着父母去东莞打工。接着出去的是弟弟。初中毕业后,除了我和妹妹还有那个姓张的女孩子继续上高中,我们村子及前后村子的所有同学,几乎无一例外地,跟着年龄稍长的兄长们,全部流入了当时涌起的打工大潮中。过年时远在南方的人们回来,喝酒吃菜的笑骂里说着他们在东莞是如何将店里整箱的啤酒抽出一瓶,敲掉瓶底,喝干后放回原处。如何在旅店住宿时将店里的东西拆卸完毕装在包里带走。我在童作芳十九岁那一年最后一次见到他,他长成了一个一米九的大个子,玉树临风地带回了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小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成了一个年轻的爸爸。那时他回来,为着把妻子安排在家养胎。几年后听闻他离了婚,建在村口的那一栋当年的新房子,如今已经破败,空无一人。赵家的房子也已索落,不知道他的父母去了哪里,门口的水塘里,再没有谁养起灰鸭子把水搅浑。赵君不知是否还在逃亡的路上,或是在一个陌生地默默隐姓埋名生活。只有杨爱红,四年前的傍晚偶然回乡的我们在我家门口相遇,他陪我坐在朝西的大门槛前说话,告诉我他在青阳做生意,妻子是青阳人。太阳落到西边连绵的山里,黑色的成阵的蠓蠓虫飞起来,这些年过去,他也几乎再没有他们的消息。命运这样不可捉摸,像武侠小说里的结尾,侠客们风流云散,只有与那激烈的少年生涯不相关的人们,偶然说起曾经的故事。
(1)撞龙门是吾乡游戏的一种,由两班人数差不多的小孩,双方面对面站着,中间间隔十几米距离。各自紧紧手拉手站成一排,然后先由最中间的人领头、两边附和唱一首歌谣,词大略是“撞龙门,龙门大开任你来,有种的撞过来”,然后指定对面某一人来冲自己队伍的某一节(冲哪里由被选中的人决定)。如果两个拉着的手被撞开,则可以从队伍中带回两人中的一个,如果没有撞开,则要留在对方的队伍中成为对方的人。双方轮流如此,直至某一队伍的人数只剩下一个。
唐又同我说起另一个故事。大抵是一个被学校开除的、那时常被目为“小流氓”的一个同学回来找另一个同学报复,在学校门口拦住了要与他打架。那位同学拼命想要跑回家,却仍在半路被堵住了。双方都有一些帮手,那位流氓同学这时却提出要与这同学单挑,承诺如果打输了,从此以后便再也不来找麻烦。于是两人打起来,渐渐到后来,没有力气时,便恰如鲁迅所写的王胡与阿Q的打架,一手架住对方臂膀,一手揪住对手头发,僵持不动。这时在校的同学忽然狠狠用脚去踢那人的脸,踢得血都流出来,然而也不见他松动。又坚持了一会,才终于忍不住,承认是自己输了。此后他果然信守诺言,再也不曾来找过这同学。这故事却使我有些感怀,在我少时的生活里,我的身边原也是有几位这样游侠儿般的少年的。
赵启林是我同村的邻居,他比我和妹妹大两岁,却从小学三年级起便与我们同班,大约是曾留了级的缘故。他的大名叫启明,然而我们一直叫他“小林林”,或赵启林。“小林林”这个称呼,在普通话里看来或许过于甜腻,但在地方语言里念来却是很质实的,他的父母和村中的大人也都这样叫。如今想来,他实在算是一个俊美的少年,瘦而且高,有一颗小小的虎牙。他的妈妈是从青阳嫁过来的,口音与我们略有不同,虽然过了十几年,也并不能全然改过来,比如把“脸盆”说成“面盆”,把“洗脸”说成“死面皮子”。有时我们在他面前故意学他妈妈说话,他必要发怒,如果是男生,则要追打得满村跑为止。他的爸爸是一个木匠,有大小不同的一套油亮亮的刨子,在木头上推过去,上面便有薄而柔软的刨花跑出来。又有打洞的如十字架般的锥子,磨得风快的亮斧子,墨盒与墨笔,都是我们十分向往的东西。那时村子上的习惯,是有家具要打便请师傅到家里来做,朝来暮去,日中一起吃饭,他爸爸便常去人家刨木头,一面也种田。他还有一个姐姐,长得像妈妈,清瘦而肤黑。因为高和年龄较大,赵启林在村里的孩子中差不多可以算是领头的一个,童作敏则是另外一个。童作敏与赵启林同岁,他的弟弟童作芳小他一岁。他们家在离村子一里多路的河边,是单独的一户,屋子向阳一面长着高高一堤芭茅,秋天芭茅花开成雪白的时候,便可以砍下来做笤帚,只是初扫地时,要落下许多飞蓬一样的白毛来。屋外不远处便是河滩与童家坟山。除了放牛和三月三掐蒿子,我们平常很少去那里。偶尔去他们家玩,家里照顾他们的只有奶奶,童家父母那时已去东莞打工,只有年节才回来,然而在村人眼里,这正是他们值得羡慕的缘由。我们用水瓢舀水喝,房间里还是旧式的有榻板的木床,床前绣着燕子的布帘子上的流苏也还不曾坏。门口一棵酸枣树,结了青绿的小枣子。到五年级时,他们便在村口的一块田上盖了一栋楼房,从河边搬过来,不再单家独户了。童家妈妈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她会赌钱,还会抽烟,会抽烟的女人在村子上是很少见的。她的名字叫夏菊花,然而大人们都叫她“大脚”。有一年端午她到我们家来坐,她和爸爸妈妈说着昨天打麻将输了多少钱,我便偷偷去看她的脚,穿一双白色的解放鞋,很长很长的,没有系鞋带。她说话的声音很大。童家爸爸个子也很高,却显得和气多了。
大约是读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换成了新上任的年轻校长,我们叫他王老师。他教我们唱歌,虽然只有一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给班上过生日的同学画卡片,虽然只有一次,等到我生日时他便已经忘记了这个许诺,使我万分嫉妒那个比我早出生一个月的同学。有一天王老师忽然心血来潮,要全班同学回去画一幅画交来,画得好的就贴到教室后面的墙上。我们没有水彩笔,如果能拥有一两枝蜡笔,那时也已是极奢侈的愿望,大家便都用铅笔画。自己画了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我却记得童作敏画了白红梅香烟壳上的红梅,一枝一桠描得仔细,又不知从哪里借来红色水笔,把红梅涂上颜色。老师很高兴,宣布他是第一名。他的画于是贴在教室后墙的中间,和他那时候喜欢的一个名叫蜡花的女孩子的画排在一起。他为此很高兴。他在那时候就已经很高了,而他的弟弟却矮矮的,像是被哥哥遮住了一般。五年级的末尾,离中考大约不到一个月,王老师决定给我们补夜课。放晚学后,我们回家吃过晚饭,又纷纷回到学校看书。这是有生以来我们第一次尝到“补课”的滋味,并且有了明正言顺的理由在夏天的夜晚离开家玩耍,兴奋得简直有些异常。晚上九点多回家,一个村子的人一群,没有月亮,有手电筒的人炫耀他的手电筒,没有电筒的跑去人家田里的草垛上去偷稻草。一人挟一把稻草,抽出一束来点着,没有风,我们便跑,跑得草束上的火呼呼烧起来。第二天早晨上学时,路上扔得一摊一摊残剩的稻草梗,端头烧作黑色。童作芳却在这时来请我和妹妹给他帮忙,原来他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姓张的女孩子,而她是我们很好的朋友。他骑了自行车来上夜课,这本来就是炫耀,那时班上还没有任何同学有自行车!他竟然还想送那个女孩子回家,然而她成绩很好,家里又管得严,单独送是会被拒绝的,所以想让我们陪着他一起去。女孩子的家在我们上面一个村子,要多走一里多路。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晚上他便骑着自行车,请那个女孩子坐在他的车上,他竟然没有被拒绝!我们都高兴极了,叽叽喳喳陪他们说话,他慢慢骑着,我们在一边点着火把,有时搭着车龙头,有的扶着车后座,快快地走。暗夜里火把逐渐消散,把那个同学送到家时,他便骑车带我们回来,让我和妹妹一人坐前面,一人坐后面。谁也料想不到,这天堂般的日子竟在一个星期后突然结束:王老师决定不补课了。但无论如何,这埋下了他们爱情的种子,一直到她初中毕业,他还是喜欢她,并且私下里讨好她,和她好好说话。
杨爱红是村子上第三个个子高的男孩子,他的脾气却很老好。他的爸爸有一只眼睛得了白内障,因此被村里人称作杨老瞎子。他的妈妈和爸爸是村中第一对离婚的夫妻。她先是出去打工,回来后离了婚,因此很受人闲话。她也是会抽烟的,小孩子在村子里看到她手里拿一根烟,都觉得有点害怕,离婚在那时的我们是多么不能懂得的事!几年后她却嫁给了村子上另外一个人,在村尾盖了两间小小的平房过生活。那时杨爱红也有了新妈妈,是一个瘦小的好脾气的女人,她常常穿一件黑色的薄褂子,拿着锄头在菜园里整治。杨爱红的两个姐姐都没有读过书,并且都十六七岁就嫁了人家,因为做家长的重男轻女。然而他家里的确很苦,冬天里他们捉老鼠,洗净了用盐腌过,晒干了炒来吃。他家在村头,东面有三棵很大的枫杨树,夏天我们常在树下乘阴凉。傍晚他们家炒了苋菜,苋菜的汁把饭泡得紫红紫红的,他大口大口吃饭,看得我眼睛都巴了,因为我妈妈总是不种红苋菜,我不能有机会像他那像把整碗饭都泡红了吃。那么好看的红颜色!有一年冬天下雪,他们家的火桶里炭烧得很暖和,我在那里玩,中午他们喝粥,菜是初冬腌好碾碎的辣椒酱。最后剩下一点薄薄的辣椒水,他把水倒掉,门口雪地上立刻化出一个小小的坑,上面红红的。我默默看着,不知怎么想起《白雪公主》的开头,她的脸要像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要像辣椒水一样红。杨爱红的成绩很差,总是被老师骂,然而他并不木讷,春天带着一群孩子上山掐蕨菜,秋天打茅栗子的,往往是他,大约不擅长的,只是这课业的学习吧。
那时整个村里的小孩,大小有近二十个,我们常在一起玩的,是躲猫,撞龙门,丢手绢,跳大绳。撞龙门时,他们个子高力气大的,常是站在最中间,以彰显队伍的勇气与信心。(1) 有时一起擗了细竹子,把端头弯成一个环,天黑前满村的屋檐墙角去粘蜘蛛网,为得是能扑蜻蜓,到最后粘到的仍只有蚊子。有时一起去林场偷茶叶,到后派一个人引开看茶的黑老头,一群人拼命地跑到附近的杉木林子里去。有一年男孩子们爬到周身是刺叶的杉木树上去掏一种长得像白鹭的鸟的窝,掏到如鹌鹑蛋般大小的布着褐色斑纹的蛋,都挤到村口桥下空地上拿杉木刺来烧,吃时腥气极重,又哇地一口吐出来,再也没有人管。又有一年,因为学了《社戏》而很向往他们的偷罗汉豆,在河滩放牛时我们各自从家里带了新鲜蚕豆、油盐、八角与锅,在田埂上挖了一个简单的灶洞,去田里偷那时晒干了正好烧火的油菜杆子来烧五香蚕豆。那一锅蚕豆的味道很不坏。村中人一起长大,在学校又是同学,并不会无缘无故打架,他们脾气的争强与好胜,似乎直到初中才显现出来。全乡只有一所初中,却极为混乱。彼时乡里街上电子游戏机刚刚流行不久,灰尘干燥得到处飞扬的下午,几乎要拖到地的脏得发亮的布帘后露出旷课的学生的腿。学校后面便是绵延的小山,有男女学生躲去山上谈恋爱。又常有街上的小混混找来,与他们看不顺眼的学生打架。初一时教我们英语的班主任只上了不到一个月的课,便因癌症去职,直到第二学期才有一个女老师来给我们代课。女老师大约三十多岁,极瘦而干,涂着绿色的眼影,烫一头密密的波浪,她的名字叫孔艳屏,我们偷偷叫她“孔雀开屏”。她一节课便给我们把一个单元的单词与课文念掉,余下的时间便和我们讲闲话。半倚在桌角,抖着大腿,腿上是那时流行的黑色健美裤,她说:“你们看某某坐牢出来,白白胖胖,你们听他吹他在牢里过得多好!那是浮肿,一捺下去一个洞,要好久才能泡(pāo,意为平复)起来!”那个某某是学校从前有名的混混,后来被开除,终于去坐了牢。我们在下面听着,吓得一惊一乍。
及至初二,我和妹妹便转去五班,和赵启林、童作敏兄弟同班。那时有时便听说他们今天又在学校后山和什么人打架了,然而与平常实在并无大的区别,对多数人仍是温和的,对我们则更温和。初中离家有十五六里路,只有初三两个重点班的学生才可以住校,六七十人住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大屋子里。我们每天来回走,他们则有脚踏车可骑,有时回家或上学路上遇见我们,如果还没有载别人,便问我们要不要他们带。有一天童作芳骑车带我,童作敏带妹妹,他骑得那样飞快,连把妹妹颠下来了都不知道。九八年地方洪水,通往街上的水泥大桥被冲垮,中间断裂处成一个歪斜的V字。这危桥一直过了两三年才修好,然而他们骑车经过时,仍是不顾一切冲下去,冲到底车轮重重一撞,再用力踩上来,使人见了害怕。他们的胆子这样大,在学校会合起来跟别人打架也是自然的了。又因为同村,也自然要比别人更要亲密,自成一派了。童作敏不再喜欢蜡花同学,而钟情于另一个班的一个女生。有一天他央求我在他手上的一个大瘊子上写一个繁体的“凤”字,这是那女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他说他要把这个字用圆规刺出来,用点蓝墨水腌腌,做成一个纹身。又很坦诚地跟我说,为什么要写在这个瘊子上,是怕将来有一天不喜欢她了,到时候他可以把这个瘊子剪掉。我听了便觉得心惊肉跳,然而他再三请求,我只好拿起他递上的那支圆珠笔来写,终于是写不好,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字并不比他自己写出的好看,于是放弃了。
初二的夏天还没有结束,一天中午,赵启林握着一根断板凳腿,骂着从窗外跑过去。我于是知道他大抵又是同谁人打架,心里虽然害怕,却再不曾想到这一次竟成为他学生生涯的终结。教室临着马路,到下午的时候,外面忽然纷扰起来,正在上的是语文课,给我们上课的也仍然是王老师——这一年他调到初中,成为初中的校长,然而也只有这短暂的一年,后来又回到了小学——一群人冲进教室来,砰地把门打破了一个洞,领头的人气极败坏地问:“你们班哪个跟赵启明是一个村子的,他家在哪块?”
班上的同学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我和妹妹。王老师走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得到的答案是他一棍子敲了另一个班某位同学的后脑勺,那人昏迷不醒。而现在拥在教室里的,便是那受伤同学的亲戚。
他们看出来我们可能和赵启林同村,一个人走过来,大声问妹妹:“赵启明家在哪块?”
妹妹摇着头说:“我不晓得,我跟他不是一个村子的。”
他们问不出来,只有骂骂咧咧地走掉。到后来到底有没有找到赵启林的家,我们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消息便渐渐传出来:被打的同学成了植物人。那个同学是街上的孩子,家境原本比较殷实。飞来的横祸,奶奶与母亲终日哭泣。赵启林大约是当天夜里便逃走了,起初躲在一个亲戚家里,后来才渐渐远走。然而这些,后来他偷偷回来一段时间,我遇见的两次,我都没有问过。一次是冬天,那一年他家隔壁的赵德满结婚,新娘子从贵池接过来,我的二姐跟着接亲的车子去当伴娘,喜欢上了那个新娘子的弟弟。他在那个冬天回来住了一段日子,我偷偷翻了二姐的日记,才知道他原来是喜欢二姐的。然而他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笑地看着那个新娘子的弟弟,那个男生有一张圆圆的可爱的脸。最后一次遇见他时我已在读高中,每两个星期回家一趟。我在他家的路边偶然看见他,很吃了一惊。他的模样几乎没有变,仍是清瘦秀气,只是更高些。隔壁家红砖院墙里,红色的美人蕉花在开。我问他是否还好,他说还好。又问我如何,知道我去了县城里读高中,便表示出“以后是你们有前途”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面,总让我觉得有些尴尬与凄惶,我不便问他在哪里,便匆匆地道了别。后来哪一天,他是怎样悄悄走的,也没有任何人提起。自他出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连他的父母也不在家住,大约怕仇家报复,屋门镇日紧锁。他的姐姐也外出打工,不几年便嫁了人。我还记得小时候去他家借葫芦瓢,走进昏暗的厨房里,锅盖沿冒出蜿蜒的白色水汽。他家菜园旁有一棵小小的毛桃树。
那一次打架,童作敏也在其中,虽然人并不是他打坏的,从那以后,他却也没有再来念过书。先是出去躲了一阵,后来便随着父母去东莞打工。接着出去的是弟弟。初中毕业后,除了我和妹妹还有那个姓张的女孩子继续上高中,我们村子及前后村子的所有同学,几乎无一例外地,跟着年龄稍长的兄长们,全部流入了当时涌起的打工大潮中。过年时远在南方的人们回来,喝酒吃菜的笑骂里说着他们在东莞是如何将店里整箱的啤酒抽出一瓶,敲掉瓶底,喝干后放回原处。如何在旅店住宿时将店里的东西拆卸完毕装在包里带走。我在童作芳十九岁那一年最后一次见到他,他长成了一个一米九的大个子,玉树临风地带回了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小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成了一个年轻的爸爸。那时他回来,为着把妻子安排在家养胎。几年后听闻他离了婚,建在村口的那一栋当年的新房子,如今已经破败,空无一人。赵家的房子也已索落,不知道他的父母去了哪里,门口的水塘里,再没有谁养起灰鸭子把水搅浑。赵君不知是否还在逃亡的路上,或是在一个陌生地默默隐姓埋名生活。只有杨爱红,四年前的傍晚偶然回乡的我们在我家门口相遇,他陪我坐在朝西的大门槛前说话,告诉我他在青阳做生意,妻子是青阳人。太阳落到西边连绵的山里,黑色的成阵的蠓蠓虫飞起来,这些年过去,他也几乎再没有他们的消息。命运这样不可捉摸,像武侠小说里的结尾,侠客们风流云散,只有与那激烈的少年生涯不相关的人们,偶然说起曾经的故事。
(1)撞龙门是吾乡游戏的一种,由两班人数差不多的小孩,双方面对面站着,中间间隔十几米距离。各自紧紧手拉手站成一排,然后先由最中间的人领头、两边附和唱一首歌谣,词大略是“撞龙门,龙门大开任你来,有种的撞过来”,然后指定对面某一人来冲自己队伍的某一节(冲哪里由被选中的人决定)。如果两个拉着的手被撞开,则可以从队伍中带回两人中的一个,如果没有撞开,则要留在对方的队伍中成为对方的人。双方轮流如此,直至某一队伍的人数只剩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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