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重重提起,轻轻放下(119)

我和武汉作者刘彬(化名)初次见面是1983年夏,地点就在武昌的湖北省文讲所。一批后来颇有名气的青年作者,在此集中学习,我也住进去向他们约稿。刘彬是个爱好文学的普通工人,后来考进某局成为机关干部,工余继续写小说。他没达到被抽调去学习的水平,在武汉作者中显得很一般。我从自由来稿中读到他的短篇《文联主席》,觉得文笔流畅朴实,主题积极,敢于针砭时弊,就回信予以鼓励。他可能被陌生编辑的认真感动,也很认真和我通信交流,大半年来彼此视为朋友。
住下来我就打电话去他单位,告诉他我到武汉了。刘彬声音洪亮:“太好了,我弟弟今晚结婚,你来参加婚礼吧!”“我和你都没见过面,和你弟弟他们更不熟,怎么能去呢?”“一回生二回熟,你也趁机了解一下武汉婚礼风俗嘛。”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接受邀请。中午下班后,他骑着单车来到文讲所,在传达室外走廊长椅等我。我和池莉、叶梅一起下楼,他起身和我打招呼:“阿坚!”她俩以为我们早就见过。过后我问,三个女的同时下楼,你都没见过,三人也都没开腔,你怎么确认哪个是我?“一眼就看得出你来自南方,穿着打扮气质不同。”我打量着他,身材高大健壮,五官却平平常常,不够立体。他再劝我跟他去参加婚礼,我说没人作伴不去了。他要回家帮忙,和我聊一阵就走了。
第二天是周日,刘彬借了局里相机,陪我去久负盛名的武汉东湖。他为我在湖畔、树下、墙前拍照,取景中规中矩,还在屈原雕像、大象踩球石像留影。我问要不要来张合影,他笑道免了,我长相太普通。聊起来,才知道因为他长得高大,普通话也说得不错,1978年轰动全国的话剧《于无声处》在武汉排演时,曾被物色演革命青年欧阳平呢。不过他不想演戏,父母也觉得儿子在国营厂稳当,他就没进剧团。我说,如果你年轻时当演员,就不一定写小说,也就不会和我相识了。
两三天后刘彬送来冲晒放大的黑白相片,这是我在武汉的第一批留影,看了挺满意。国庆放假我和方志聪上庐山,也拍了一批黑白相片,志聪与我同行明显带着爱意,而刘彬对我怀着友情,我无须控制情绪把握分寸。离开武汉回广州,是志聪送我上火车,刘彬事后才知道,我没有特地向他辞行。
但不知不觉间,我和刘彬通信感情色彩渐浓。一次他写到坐骨神经痛发作,坐姿难受,宁愿站着写稿抄稿,我立即回信提出,你把长篇小说原稿寄给我,我来替你誊正!他很惊奇,一位外地编辑愿意这样帮作者的忙,更多的是感动。当然他不会要我抄稿,他知道我上有父母下有儿子,工余够忙的。
几个月后春节到了,我给联系的重点作者寄《广州文艺》,在每本的目录页上方,写一行字替代贺年卡:“新春快乐!阿坚 1984年春”。各地几十位作者都回信致谢,唯独刘彬信中多,一句:“我们这里不比广东,落款‘阿坚’在家人看来太亲密。”我明白了,给他写信落款“阿坚”可以,若再寄杂志,父母兄弟妻子都看,就要注意了。
他为我拍摄大象踩球像前那幅照片,我年轻女同事小曹喜欢,要走一幅带给电大女同学看,让她们猜年龄,她们说我二十七八岁。小曹高兴地告诉我,坚姐你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十年呀!我写信告诉刘彬,谢谢你把我拍年轻了;照片里大象背后是棕榈树吧?别人以为我去泰国旅游呢。恰好我买到小巧的绒布小象,就卷在杂志里寄给他。不料他回信说:“1984年奥运会预选赛在泰国进行,中国队第五轮再次对阵泰国,0:1输给泰国,最终无缘小组出线,冲奥再次失败。我好气恼,所以不喜欢说照片是在泰国拍的。”我想,这老弟看足球好投入,如此较真!再看下去:“以后请勿寄绒布礼物之类,免得家里人有想法。”好吧,不寄礼物,写信就够了。
某年我又去武汉组稿,请刘彬预订旅馆,告诉他我到武昌的车次。列车到站,乘客纷纷向出口涌去,我在月台原地等候。刘彬气喘吁吁跑来:“我在汉口新华路体育场看足球赛,计算着时间骑车赶来,保管单车的大姐还问,怎么球赛没完你就走?”他说阿坚你该在汉口下火车,就不必从武昌坐公交去汉口了。我笑起来:“武汉一个城市分三块:武昌、汉口和汉阳,我都搞混了。”接着他陪我去汉口解放大道与航空路交汇处的汉口饭店入住,说作者们来找你交通方便。
住汉口饭店果然不错,设施较旧价格相宜。每天清早就听到楼下传来喧嚷声,很多赶上班上学的武汉居民,都喜欢就地“过早”,我也学他们,买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牛骨绿豆莲藕汤,坐在临时摆的小板凳上慢慢喝,再买根油条吃吃更美。这样连吃几天都不厌,而有次乘轮渡过江,在码头附近买热干面,摊主问要不要加辣,我说要,结果吃得我涕泪交流,再也不敢尝试。
刘彬家和单位都在汉口,来找过我两次,但没请我吃饭,我想他经济不宽裕,很顾家。听说他女儿体弱多病,他让女儿从小学琵琶,长大有一技傍身。我俩在房间天南海北聊着,轻松愉悦。他坐靠床的沙发,我坐床沿,两人离得很近,某个瞬间我心如鹿撞,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神仿佛在说,我懂你。近午他要回局里,两人走到门前,我仰头看他,感觉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此时他若吻我,我是愿意的。但他沉默一会,低声说:“明晚我来送你去汉口站。”说完拧开门把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另一位武汉作者依约到来,请我在附近树荫下大排档吃饭。他点了我最爱吃的爆炒腰花,美味难以形容。还要了炒鳝片、凉拌黄瓜、加白砂糖生吃西红柿。有红有绿有黄褐色的几样菜摆满小桌,我俩喝着啤酒把肉菜全吃光。女档主多看我们几眼,晚餐我独自再去,又要爆炒腰花加凉拌黄瓜,她问:“还有一位师傅呢?”我愣一下才明白,答道:“那位师傅回家了。”一般来说,已婚男士单独请女士吃饭,最好避开晚餐,否则要向妻子解释半天,她还未必放心。
我要乘坐夜班车去洛阳开会,吃过晚餐收拾好行李,等刘彬来汉口饭店。希望他尽早来,我俩再聊聊,然后慢慢走去车站。等得心急干脆走出房间,在二楼回廊朝大厅门口望。每个人进门都先有影子投到地面,再看到腿脚、上身、头部。刘彬从来都穿制服,他所在单位听名字就挺严肃。我一次次看到深蓝色裤腿,一次次失望,时间分分秒秒流逝,他要几点才来?要洗碗筷?要辅导女儿功课?我失了神,只听得他轻唤:“阿坚,走吧!”我猛转身,含泪问:“你怎么现在才来?”他笑笑:“来得及。”
他推着单车送我去汉口站,我按习惯走他左侧。我一向喜欢走左侧,无论是和男人或女人,这样好侧头看对方,比划着说话,遇到过马路,我往往挽对方手臂,增加自身安全感。很奇怪,走右侧动作就不自然。走了不多远,刘彬说:“你走单车右边吧,这里少见一人推单车另一人走在身边,这一带熟人、同事很多。”连并肩走也犯忌?唉,我只得照做,两人隔着单车,边走边随便说几句。到车站已接近上车时间,乘客拥挤着走向检票口,我和他匆匆道别,登车北上。回望人群中突出的他,微笑的眼内有不舍。我给他写信略带责备:“自己来晚了还笑,不知人家焦急!”他复:“怎么不知道呢?我的笑是黑色幽默。”
大约过了一年,我又去武汉,这回是冬季。知道要在汉口下车,再坐公车去汉口饭店了。很有把握地走到前台,问刘彬代吴幼坚订的房号,服务员说不是刘彬代订,是另一位刘先生,转告您刘彬有事来不了。什么事来不了?他家或单位都那么近,抽空骑车来不难呀。我放下行李,决定去他爸妈家,他说从小在解放大道某号大院住,要我写信寄那地址,几年来那四位数已刻在脑中。说走就走,解放大道该和广州中山路一样,按门牌顺序找得到。后来我才知道,解放大道全长25公里,是武汉市区最长的一条主干道,横跨三个区。
我一个劲顶着寒风走,身子走得暖和了,脸却被风吹得生痛。终于看到熟悉的四位数门牌,向传达室大爷打听,老刘家,大儿子刘彬,“知道!刘师傅在这大院住几十年,三个儿子都在这里出生!”他带我去刘家,住底层,光线不很好,但还算宽敞。刘彬父母听说我是《广州文艺》阿坚,立即告诉我,大儿子胃出血住院,请弟弟帮忙订的旅馆。刘妈说:“害你担心了, 汉口饭店走过来,那不是一两小时的路吗? 还没吃午饭吧?我给你下面条!”刘爸陪我聊着,他退休前在厂里做采购,去过很多城镇,说广州花多树多很漂亮,就是天气热。“和武汉这火炉有得比,哈哈!”说话间刘妈端上一大汤碗面条,面上洒着葱花,有西红柿,一看就勾人食欲。我用筷子拨开面条,看到几个荷包蛋!究竟是三个还是四个记不住,总之不止两个,否则我不会吃惊。多年以后,我读到一篇文章,说武汉人如果欢迎你,会给你吃双数鸡蛋,如果不欢迎就给单数,委婉地表达意思。我想刘妈是表示欢迎还是不欢迎呢?他家人一定看过我寄赠的《广州文艺》,也一定知道有个女编辑叫“阿坚”。
刘彬的弟弟下班后,爸妈让他带我去医院探病。路上我说几年前你结婚,你哥请我参加婚礼呢,没想到现在见面了。他说是啊,我女儿都四岁了。刘彬住医院留观室,当时却在娱乐室看足球赛回放。他见到我挺意外,当然也很开心。说若不是失血过多在单位晕倒,还不会被送来,现在要观察两天再定治疗方案。他妻子带着肉末稀饭来看他,坐他床沿边打毛衣边听我俩对话。这是个长相周正的女人,说一口武汉话,聊起女儿学习、练琵琶情况,感觉对丈夫、对女儿都和善。她用带几分考究的眼光打量我,我相信自己同样能给她留下好印象。
刘彬妻子叮嘱他几句就走了,女儿独自在家她不放心。我环顾四周病床都有人,想和他单独聊聊,他说去附近走走。我们裹紧外套,系好围巾,戴上帽子,走到医院附近废弃的铁道口。街灯昏黄,风雪漫天,我和他相对而立,久久无言。我先握起他双手,他再用宽厚的手掌包住我冰凉的手,一点点传递他的体温和热情。雪花落在头上、身上,我的泪水滴落在他手上。此时此地我还能说什么?天太冷,他还在病中,我俩只好转身返回医院。
我和刘彬的友谊穿过时空保持着。想起他,会有甜蜜夹着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出院后继续坚持业余写作,后来还出版了长篇小说和个人小说集,加入了作家协会。记忆中他并没有在《广州文艺》发过稿,他是我联系的作者,但更是我的朋友,发稿与否变得很次要。他说自己与不同的朋友结伴做不同的事,看足球的,去东湖游泳的,聊大天的,吃喝的,交流写作经验体会的……“阿坚,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知己。”
1989年1月1日,他在一张很普通的贺卡上,写下八个字:“重重提起 轻轻放下”。那些年我收到许许多多设计各异的精美贺卡,但刘彬这一张,至今仍被我珍藏。他的故事还未讲完,以后再找机会叙说。
刘彬为阿坚在武汉东湖拍摄的黑白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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