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练习生

虽然在前司时也零星编辑过一些漫画，但真正成为漫画编辑是在加入墨狸之后，到现在刚好两年半，可以自称漫画编辑练习生了。不过我的练习生涯充斥的不是努力与汗水，而是不安与恐惧。

大陆的漫画编辑群体规模不算大，但也有各种细分工种。我的工种准确来说是“引进日漫实体书编辑”，与之相对的还有漫画杂志编辑、引进电子漫画编辑、原创网络连载编辑、国漫实体书编辑等等（所以后文可能只是有局限性的体验）。从起初那批做漫画杂志的前辈算起，到最早做漫画单行本引进的，再算上做网络漫画平台的，我们这批在漫画出版放开后才陆续入行的应该要算是第四或第五代漫画编辑了（或许还不止）。仍是因为规模不大，所以直到我这一代基本也都是靠自学入门，在实践中摸索。而我的两堂启蒙课，一个是漫编室的系列编辑手记，另一个是新星出版《蓦然回首》的发售事件。

因为我入编辑这一行的前五年几乎都在做外国文学，所以在前司策做漫画时就顺着路径依赖，全按外国文学的路子去做了。而且不仅我没经验，合作的排版、公司内的责编、公司外的校对、出版社负责审核的老师等一系列参与者都没做过漫画，由此做出的成品就像是个图片比较多的文字书，连对话框内长句子按语感换行都没有做到。

直到当时在做的《凪的新生活》快要出版，我读到漫编室的编辑手记，才终于对换行、排版、字体、拟声词注释等有了概念，并第一次因漫画做得不够好这件事，在心里让“漫画出版”与“不安”这个词产生了关联。

为了缓解心中的不安，即便没多久就离了职，我还是无偿从头到尾重整了一遍《凪的新生活》的稿子。

后来到了墨狸，经过一番自学和推敲，总算在出版第一部漫画《水域》时对漫画的排版和编校有了点领悟。为了更准确地匹配各种手写字，还跟社里有授权的上千款字体都混了个脸熟。不过也有很呆的地方，当时不知道怎么给PDF每一页统一添加参考线，于是费尽心思捣鼓出了一个 “外设实体参考线装置” ，还发到豆瓣上洋洋自得……

当时还以为这就算成功入门了，但在开始印刷时突然出现的撞网问题，又把我拉入了恐惧的深渊。光是给拿到的全书打样贴签标记印刷问题，就花了我整整一包便签。为了解决问题，我甚至死马当活马医地无数次品鉴漫编室《海兽的孩子》盯印视频，试图凭某句不经意的说话找出问题的关键。好在最终还是从我们和印厂不懈的研究中得到了答案，让我们不至于显得那么废柴。

在针对撞网的研究中，我搜到了一条日本老出版人的手记：“每本书都存在着很多种撞网的可能，所以不必预先紧张和害怕，遇到问题想办法解决就好。”这句话给了我恒久的宽慰，在这份安心感中，我开始推进新签约选题《再见绘梨》的制作。

作为《再见绘梨》的前一部作品，当时已即将出版的《蓦然回首》自然成为了我观察和学习的对象，但我完全没想过会目击一场出版方与读者针锋相对的事件。

在这里我想澄清一个问题，就是我无意也无权评判那个事件本身，只是将它作为一个时间节点。从那时起，我关注了更多漫画开箱评测博主，加入了更多读者群，谨慎地观察起读者对我们以及其他出版方各种动作的意见反馈。有时也按耐不住想跳出来说点什么，但害怕不是冒犯读者就是冒犯同行。不过，还是有些只有编辑才了解的情况，可以拿来分享。

比如产品质量。产品质量可粗略分为编校质量和印装质量。它们有一个共通的症结，也有一个共通的客观现实。症结就是前面说的，大陆没有充足的专业漫画从业者。一本漫画的编辑、译者、校对、审核、排版、设计、质检、印刷厂可能全都是漫画新手，甚至通用的出版规范也有很多不适用于漫画出版的地方。编辑可以去学习精进，可以寻找更专业的译者或排版，但仅靠一部分环节的努力其实很难解决一本书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部分出版方对于字体使用、文字标点排版方式等的严格要求，也导致很难像原版漫画一样“自由发挥”。

而客观事实，就是只要是人类进行的工作就会存在差错。光是为了将各种层面的差错控制在万分之一以内，出版行业就制订了“三审三校”制度，即三轮审稿加三轮校对。不同公司还会有其他一些额外的质量管控办法。但即便如此也无法保证完美，或者说如果真的要做到保证完美，那需要额外付出的人力成本是一般大众出版物所无法承受的。更何况对漫画来说，这系列审校流程中很可能只有策划编辑懂得如何检查裁切、修图和嵌字，其他环节顶多帮忙检查一下正文错字，甚至能不以常规文字书的排版逻辑来增添阻碍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曾经作为小说的策划编辑时，把一本书编个一两遍就足够了，但在做漫画的前两年，同一本书我要检查的次数平均在6次以上，即便如此还总要在每本书的上市初期瑟瑟发抖，毕竟一个人总会有他的盲点。看到了《蓦然回首》的事件后，我对《再见绘梨》的处理更加谨小慎微，稿件检查了不知道多少次（但上市后还是被指出了一处错误），面对第一次合作日漫的印刷厂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当时是2022年底的封控期，没法进到车间，只能在印厂铁门外，趴在汽车引擎盖上确认车间里递出来的每一版成品。哆哆嗦嗦地全部确认完，也不敢说对成品有多少信心，后面上市前几天晚上都不敢合眼，只能行为艺术似的发表情包舒缓心情。

讲这些不是卖惨说图书出错不能批评，只是坦白一下行业客观现实，让大家知道问题源自哪里。其实自我感觉墨狸日漫在业内还算质量口碑过得去的，而这个结果也离不开读者的高标准严要求。有了更多的需求反馈，作为编辑才更有底气去找社里要求更专业的团队，商讨更适配漫画的审稿标准。

和谐问题同样如此，有了读者的期望与反馈，我们才能更好地去和审核沟通争取。其实除了读者常规担心的血腥、色情等因素，还有其他很多（意想不到的）方面都可能被审核卡住脖子。就连许多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作品，想要完整出版都得经历与审核的数轮沟通。甚至个别时候还真会觉得审核的顾虑有些道理，但目前我们所秉持的原则还是从作品整体导向上考量，只要是怀着善意创作的作品，其故事发展过程中的商业元素、艺术表达或负面情节也当尽量保留，否则不如不出。

有了这种觉悟，我们才能先后经历《我破碎的真理子》《藤本树短篇集. 22-26》的阶段性争取，最终达到《回忆爱玛侬》全书不删减的“出版壮举（自封）”（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未删减”这个话术如今已经被某些同行搞得毫无公信力了，因为“不删减不等于不加衣服”，真是可恶）。

至于《回忆爱玛侬》这部2022年7月报价时已经和日方报备了十页画面修改的作品，如今以原原本本的形象问世，会不会衍生出其他问题，读者又是否能理解书中的那些艺术表达？我的心里依旧忐忑。

不过，这两年半在恐惧与不安中的生活，让我也练习出了一些胆气。或许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坦诚并解决存在的问题，去相信在这四分五裂日益狭窄的世界中，人们终归还是可以在一些层面上相互理解。

在此附上我近年最喜欢的作品《地。关于地球的运动》中的一段对话作为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