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
摩托车飞到月亮去
忽然有一天,学校里流行起了喇叭裤。
我们穿着黑色大喇叭裤,裤脚罩住了整只脚,走路时脚跟像是绊着绳子。星期天的傍晚,我们一起穿过街道,从后门蹿进学校,朝教室走去。不过,路上往往会有校卫队。他们佩戴着红色的袖章,在校园里上来回逡巡。一般情况下,我们会选择躲开他们——踅回到后门斜对面的旧粮所里去。有时,我们也会到烈士亭那边去,坐在栏杆上,等天色慢慢地黑下来,等夜修的铃声响起。那时,即使是校卫队也一一回去夜修了。于是,我们丢掉烟,拍去身上的灰尘,趁着夜色和灯光跑进校园里,走进了教室。
当然不是每次都这么惬意,意外总是会发生的。有时,我们路过花坛,突然会有校卫队的学生从后面跳出来。运气好的时候,我们会碰上熟人——大伙儿经常一起在粮所那边的台球室里厮混——他会告诉我们,晚点校卫队会到教室里检查着装。我们听了,便匆匆赶回宿舍,换了校服。运气不好时,从花丛里跳出来的是校警。他长得壮且高,留着板寸平头,说话声音洪亮,姓鲁,是校长的妹夫。
我们叫他花和尚。
花和尚拿着手电筒照了照我们的衣服,又照了照我们的脸。
我们别过头去,躲过了光线。
“喇叭裤。”花和尚说,“哼,奇装异服!”
我们没有回答他。
“你,你叫什么名字,几年级几班的,班主任是谁?”花和尚把光线集中在夏冬的身上。
夏冬穿了新衣服,深蓝T恤,红喇叭裤。他用啫喱水把自己垂到下巴上的刘海梳到耳朵上。傍晚,夏冬走进台球室时,我们发出忌妒的惊叹。
夏冬斜睨了我们一眼,说,你知道这是谁的打扮吗?
我们都不知道。
夏冬问,知道谢霆锋吗?
我们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干什么的?
夏冬说,因为爱所以爱,听过吗,就是他唱的。
我们都没有作声,默默地盯着夏冬的新衣服。
课前歌声陆陆续续地停了,学生已经正式开始自习。
“你几班的,班主任是谁?”花和尚突然把灯光晃到我们的脸上。我们紧抿着嘴巴,心底掠起一阵了慌乱。果然,花和尚在个子矮小的马德身上找到了突破口。他紧紧地盯着马德,和颜悦色地说:“跟我说,我放你回去上课。”
马德是新来的,刚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求助似的望向我们。我们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快要哭了,顿时心灰意冷,但还是抱着希望地朝着他挤了挤眼。
“你这样对得起你爸妈吗,他们多辛苦才把你送到二中来的?”花和尚的声音更加温柔了,“告诉我,几班的,我不跟你班主任说。”马德咕哝了一声,我们绝望地垂下头去。马德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最后,花和尚挥了挥手,马德如遇大赦,跑向了初一(4)班的教室。
我们心中暗自庆幸带了马德出来,不用自己当叛徒。花和尚把电筒光线移到我们身上,我们很快就交代了。临走时,我们朝着夏冬努了努嘴,但他执拗地别过脸去。
朱蔷薇长得好看,头发柔顺,略呈明黄,安静地披在背上,看过去像是阳光照在身上。她书读得好,没有一次考试是掉出过班级前三的。下学期重新分班时,她肯定会分到尖子班上去。我们都是这样觉得的,没有人会去怀疑这个不会成为事实。
我们聊天时说起朱蔷薇,都会流露出惋惜的情绪来,好像她已经离开我们班似的。在我们这伙人中,有好些人喜欢朱蔷薇。她实在是个乖巧又漂亮的女孩。
蔡明亮给她写的信,是我们在大槐树下的乒乓球桌上共同创作的。还有其他人也给她写过情信,没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但我们知道她跟夏冬的关系很不一般,却是在一个星期五的傍晚。
那个星期,夏冬骑着一辆嘉陵摩托车来上课。摩托车很旧了,“嘉陵”两个字掉落了大半。摩托车的气管破了一个大洞,声音“突突突”的,简直要了整条街的人命。但我们还是很羡慕他,因为我们只能骑着自行车来上学。
星期五放学时,我们去粮所旁的台球室里提自行车(店里提供众多的服务,比如饭菜、自行车保管等等),看见了朱蔷薇背着书包,站在店门前。刚开始我们还以为她的自行车也在台球室里保管着呢。
夏冬骑着摩托车从店里出来,停在了朱蔷薇的跟前。我们扶着自行车,睁大眼睛盯着他们。
朱蔷薇坐了上去。很快,夏冬就开着摩托车走远了。
我们都不敢相信。
看见了吗,刚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夏冬跟朱蔷薇不是一个班的,他们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听人说朱蔷薇是夏冬的妹妹呢。
妹妹?蔡明亮也有很多妹妹啊。
我们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赶。街道伸向了远方,我们看到夏冬的摩托正行驶在坡路上。不一会儿,他们便消失在路的尽头了。
晚自习下课后,我们去找夏冬,但他并不在教室里。他的同学跟我们说,他没有来上课。于是,我们一起来到了他的宿舍里。夏冬果然躺在了床上,头枕着双手,两眼茫茫地看着上床的木板。
我们站在床边看着他,问:“夏冬,你没事吧?”
他的衣服撕开了一大口子,从腋下处一直到腰间。
“嗯。”
“下手这么狠。”我们不禁义愤填膺起来。夏冬的脸微微红肿着,像腊月时候的脸。我们都不喜欢花和尚,我们的宿舍还在楼梯间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拿着手电筒一边巡逻,一边凶神恶煞地喊叫着,好像我们是他的杀父仇人似的。
马德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神情颇为夷犹,武宁眼尖瞅见了,大喊一声,叛徒还敢到露面。于是,我们一拥而上,揪住了马德,把他拽到夏冬的跟前。武宁说,叛徒就嘴贱!我们说,叛徒,不是你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马德扁着嘴巴,委屈地看着我们。他快要哭了,我们最看不起动不动就哭的人。于是,就照着他的头一顿打。马德一点声也不敢出,也不敢躲开,整个人就瑟瑟地缩着。
“别打了。”夏冬说。
他坐了起来,我们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夏冬看着马德,说:“有钱没?”
“没。”马德说。
我们都知道马德没钱,他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只有五块。
“有烟没?”夏冬又问。
“有。”马德从兜里掏出几根香烟来——已经差不多被他捏断了。我们从他手中拿过烟来,感觉马德又开始变成了一个好人。他先帮我们点了火,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吞云吐雾。宿舍里的空气快活起来。
我们笑着对马德说:“你哪里有钱买烟?”
马德干笑几声。
夏冬把剩下的烟屁股递给了他。马德接过来,贪婪地吸了好几口。很快,他的脸上也像我们一样,抹上了幸福的表情。
“夏冬,今晚我们去哪儿玩?”我们问。
“网吧通宵。”夏冬说。
我们百无聊赖地围着球桌,东一杆西一杆打着台球。白色的母球滚进了中袋,我们又掏出来。粮所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上挂满了知了,它们在吱吱地乱叫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在呼呼地转着,我们感到午后的漫长和无聊。第一次翘课的马德很是紧张不安,我们打趣了他一会儿,更觉得无聊,便坐在球台上抽起了烟。
“张艳红肯定不是处女。”蔡明亮突然说道,我们都被吓了一跳。
“嘿嘿,你怎么知道的?”我们问他。
“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了。”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处女走路是拢着走的,张艳红是两腿叉开。我一看就知道,她被人睡过了。”蔡明亮得意地瞥了我们一眼,故作优雅地吸了一大口烟。
我们不由钦佩起蔡明亮卓越的观察力来。张艳红跟男生玩得好,几乎每天下午我们都能在粮所对面的小店里看到她。我们跟她打过几次台球,她的技术很不错,蔡明亮输了好些钱给她。
“屁咧,不懂就不要乱说。”夏冬说。
“你又懂。”蔡明亮一下急红了脸,“那你说说张艳红是不是处女?”
“我不知道。”夏冬说,“我又没有睡过。”
“那你肯定睡过朱蔷薇了。”蔡明亮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也跟着笑起来,感受着夏日的美好和烂漫。
夏冬和蔡明亮打了一架。
我们看着他们各自拿起台球,敲在对方的脑袋上。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不由一阵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店老板跑过来,大喝一声。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冲过去拉开了他们。他们的头都被敲破了,鲜血顺着脸流下来。蔡明亮疯狗一般嗷嗷叫着,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住了他。
夏冬平静地盯着蔡明亮,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走了。
在一个薄雾的早晨,我们走过二桥,恰好看见蔡明亮从支路里走了过来。我们大喊一声,蔡明亮。蔡明亮见了我们,站在斜坡上扭捏不前。我们说,怎么不应人呢。我们走了过去,蔡明亮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你们去哪里潇洒啦?”蔡明亮问。
“明知故问。”我们说,“我们去通宵啦。”
“有新出的游戏吗?”蔡明亮说,“怎么不叫上我呢。”
熟悉的蔡明亮回来了,我们都感到高兴。
“有烟吗?”我们问。
“有。”蔡明亮从兜里翻出一包双喜来。
“嘿,红双喜!”我们满是惊喜地接过烟,凑过鼻子去嗅。真香啊,空气中充满烟草的香味。
“夏冬,给。”蔡明亮说。但夏冬却没有伸手去接蔡明亮递过来的烟,而是把脸别到一边。我们都觉得夏冬过分高傲了。
蔡明亮尴尬地望了我们一眼,才把烟放进嘴巴里。他深吸了一口,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说:“肥仔文说要教训你。”
肥仔文是我们学校有名的霸王。
夏冬别过脸来,看着蔡明亮。
“你自己小心点。”蔡明亮说。
“好。”夏冬说。
蔡明亮抽出一根烟来,这次,夏冬总算接过去了。我们看着夏冬点燃了香烟,心情开始变得明朗而活泼。我们又可以到粮所里打台球,又可以在烈士亭里等待着夜修的钟声悠悠响起。
“肥仔文看你不顺眼。”蔡明亮说。
“我也看你不顺眼。”夏冬瞥了一眼蔡明亮,说:“我不准你给蔷薇写信。”
“知道啦,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蔡明亮拍了一下夏冬的肩膀,嘿嘿地笑起来。
我们快活地穿过街道,朝学校走去。
我们蹲在粮所场上的木材堆上。天空清蓝,白色的月亮悬在了空中。夜风从白杨树的叶子里吹过,从粮所大门里穿了进来。我们吹了好一会儿的夜风,感觉身体里的紧张都被吹到了远方。我们丢掉了烟,烟头落在地上溅出了几朵火花。小卖部里先是挤满了人——他们都是趁着睡觉前十几分钟出来买夜宵和凉粉的——然后,人群渐渐地稀疏了,最后我们只看到老板光着膀子,孤零零地收拾着东西。我们紧紧地握着钢管,直到手臂有些酸痛。
夏冬突然说道:“谁要吃凉粉?”
我们都看着夏冬。
夏冬对马德说:“你去买凉粉。”
马德说:“我没钱。”
夏冬掏出了五块钱,递给了马德。马德丢下了钢管,从木材堆上跳了下去。夜色中,我们看到了他摔了一跤。马德痛苦地叫了一声,声音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猫的叫声一样。我们一阵毛骨悚然,都觉得这是不祥之兆。马德呻吟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朝小卖部走去。
“肥仔文到底来不来啊?”夏冬显得很不耐烦。
“会吧。”蔡明亮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过了一会儿,又说:“该不会怕了我们吧?”
月光很明亮,周围的建筑物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锯木厂、烈士亭、小卖部、学校的白色围墙,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睡觉的时间快要到了,所有的学生都往宿舍里走。这时,我们看见粮所大门里一个人影向我们走来。刚开始,我们很紧张,不由用力地握紧了钢管,我们都以为那人影是肥仔文。但很快,我们便知道了,那个人绝对不是肥仔文。
肥仔文的身体不可能这么单薄。
朝我们走来的人是个女生。
“夏冬,你快回去。”来人是朱蔷薇。她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看不清她的脸。
“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你要跟朱学文打架,我不准你打架。”
“你快回去!”夏冬说,“我的事你别管。”
“他们来啦!”蔡明亮突然大喊了一句。我们朝粮所大门望去。果然,肥仔文带着一群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们像电影中的古惑仔一样,手里提着钢管、西瓜刀,我们似乎听到了武器划过水泥地的声音。我们头脑中一片空白,蒙在木材堆上,一时间丧失了行动能力。
夏冬大喊:“快跑,快跑啊。”
我们方猛然大悟,慌乱地跳下木材堆,朝各个方向逃跑。
我们来到烈士亭里,等着夏冬的到来。每个人都很疲倦,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太阳已经在山的那一头。暮色渐浓,我们斜斜地坐着,吞吐着烟,不安的心情愈发强烈。我们望着街道对面的招待所,看着发廊里懒洋洋的女人,夏日里的热浪就像是燃烧的火一样。
“小姐一晚要多少钱?”我们问。
“五十,或者更多。”蔡明亮说,“质量好的要一百多。”
“要这么多钱?”
“五十只是洗头,一百是按摩。”蔡明亮咽了一口唾沫,说:“干别的事,肯定要更多。”
“什么叫作干别的事情?”马德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看着马德,忽然嘿嘿笑了起来。
睡蔡明亮说,“睡觉呗。”他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烈士亭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夏冬到底来不来啊?”马德脸色一红,有些恼怒地说。
我们顿时止住了笑声,面面相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来啊,肯定会来的啊。”蔡明亮说。
“喂,你们在干什么?”远处有人喊了一句。
我们听见了喊声,我们望了过去。张艳红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烈士亭不远处的小路上。她刚刚洗完澡,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她踏着台阶走了上来,我们的眼睛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她知道我们在看她,所以笑嘻嘻地靠在了血红的柱子上,定定地瞅着我们。
“你们在这干什么?”张艳红问。
“等人。”蔡明亮说。
“谁啊?”张艳红问。
“夏冬。”
“哦,”张艳红说,“他来不了啦,他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啦?”
“骑摩托车摔啦。”张艳红说,“在十字坡被车撞了呢。”
“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在说啊。”
马德要闯荡江湖
最初,宿舍里的人发现自己的米好像少了点,或者鸡蛋少了一个。但谁也没有在意,因为大家的胃口好像也比之前大了些。后来,晒在走廊里的校服也不见了。大家躺在床上,狠狠地骂着小偷。学校里有许多小偷小摸的人,总是会顺手牵走别人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宿舍里炸开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我箱子被人撬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看着他在翻腾着箱子。
“我的钱不见了。”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多少钱啊?”
“十块。”
“是不是掉了?”
“不可能的,我明明就藏在了箱底。”
有人说:“我就知道我们宿舍里有小偷。”
有人说:“肯定有小偷,肯定的,不然我的米怎么就少了呢。”
有人说:“偷校服的人肯定是他。”
“谁啊?”丢钱的人问。
“马德,除了他还有谁啊?”
马德刚吃完饭从食堂里回来,这一顿他吃了鸡蛋蒸黄豆,味道好极了。他一走进宿舍,立马发觉气氛不对——所有人都带着肃杀的眼神盯着他。他战战兢兢地朝自己的床位走去。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关门打狗。马德惊恐地回过头去,发现宿舍门已经被人紧紧地关上了。
“你们想干什么?”马德的声音发软。
“是不是你偷的钱?”
“谁的钱,我没有啊。”
“我看就是你,偷米偷鸡蛋的人也是你。”
马德突然想起了电影中的场面,不由挺了挺胸膛:“你们有证据吗?”
有人抢过马德的铝饭盒,掀开盖子一看,果然角落里还残留着一些惨黄色的鸡蛋沫。
“肯定你偷的,我的鸡蛋少了一个。”
马德说:“我没有。”
“那你怎么会有鸡蛋吃?”
马德几乎要哭了:“是我自己的,你冤枉人。”
他们说:“我们都看见了,你每天都吃黄豆的。”
他们说:“我的钱呢,快把钱还给我。”
他们说:“我的校服是不是你偷的?”
马德哭着说:“我没有偷你们的东西啊。”
他们说:“不是你偷的还有谁啊,宿舍里就你小偷小摸。”
他们说:“别跟他废话,打他。”
宿舍里的人蜂拥而上,马德趁势倒在地板上,双脚在使劲地飞踹着。马德大声说:“来啊,来啊,我不怕你们。”大家围着马德,像在看一只仰面的乌龟。马德哭着说:“来啊,打我啊,夏冬会给我报仇的!”大家愣了愣,在学校里,夏冬是仅次于肥仔文的恶人,轻易惹不得。“把他交给老师,看他招不招!”有人说了一句。于是,大家簇拥了上去,捉住了马德。马德开始还像是离开了水的鲶鱼一样挣扎着,但很快便没有了力气。
马德像猪仔一样被人抬着穿过了校园。
后来,马德告诉我们,当时他张着眼睛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忽然心如死灰。
武侠小说开始流行时,马德像是点燃了的热气球,身体轻飘飘的,眼睛有事没事睃着窗外。
翠鸟落在了竹枝上,不停地叫唤着。马德望了一会儿竹林,望了一会儿远处的青山,又望了蓝天上的白云,眼皮开始沉重,于是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他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像放风筝一样在放着笋虫。那是一只金色的笋虫,像是阳光落在了它的身上。它一飞高,马德就扯一扯线,半空中的笋虫就会猛然坠落下来。
一天有八节课,马德睡了一半,还有一半在发呆。课本上的内容,他听不懂,一点也听不懂,完全不明白老师在说些什么。
当然,马德也有喜欢的课程。他喜欢的是音乐课——不单单是他,所有男生都喜欢音乐课——新来的音乐老师刘红梅,人长得漂亮,皮肤白皙,像团温吞吞的白雾,乌黑的长发披下来,简直是要了所有男生的命。上课时,所有男生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脸上都带着欢喜的笑容。
刘红梅见了,嫣然一笑,问:“同学们想学什么歌啊?”
“谢霆锋的。”马德咕哝了一句。
“哦,他的什么歌啊?”
“因为爱所以爱。”
班上哄笑一团,马德只觉得耳根热得滚烫。
刘红梅教大家唱的是课本上的歌曲——《春天在哪里》。
然而,一个星期只有一节音乐课。学校也开始整顿学风,班干部们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上课的违纪行为。马德被记了好几次名,也被批评了好几次。于是,他开始像其他人一样,上课时看起了武侠小说。先从金庸古龙开始,看了射雕,再去看小李飞刀。看到了小龙女,海中便是一团白色的刘红梅;看到了林仙儿,脑中又是白茫茫的刘红梅。
“你们看过了吗?”
“什么?”我们问。
“神雕侠侣。”
“早就看过了。”
“你觉得李寻欢和杨过谁更厉害?”
蔡明亮说是杨过,夏冬说是李寻欢。蔡明亮说杨过有黯然销魂掌,夏冬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争累了,就靠在烈士亭红色的柱子上抽烟,看晚霞;或者我们会跑到粮所里去打台球。
“知道吗,刘红梅跟人跑了。”
“不会吧?”
“真的啊,听说是网恋。”
“什么是网恋啊?”
星期二的下午,马德慢慢地走进粮所。见到我们,整张脸就慢慢地扁下来。
“老师真的跟人走了。”
大排档先从新街兴起来,过了不久,便繁华到了老街。老街临河,夜晚会有风从上流吹下来。这时,最好炒个田螺、河粉和几个小菜,再来盅骨头粥,叫上一打啤酒,然后扒了上衣,光着膀子坐在风口处。看见了荡漾着灯光的河水,便想起了大河里泅水的豪迈来;听见了附近的清脆的麻将声,便说起了谁谁谁输了整个身家,输到连老婆都进了发廊。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上了微醺的神色,眼神迷离,望着远处的大桥,望着近处的发廊,都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沿着河岸走,想要找到一张桌子,好把我们几个装进去。一桥和二桥之间是大排档一条街,午夜是最热闹的时段,到处都是肆意张扬的欢乐。我们穿过了笑声,来到了街尾的二桥上。我们坐在栏杆上,夜风像手一样扯乱了我们的头发。我们循着河流望去,看见了岸边竹丛,看见了竹丛后边的田野,看见了远处乌黑的群山,看见了群山上面亮着繁星的天空。
我们从桥墩上跳了下来,又往一桥走去。我们的眼睛都盯着大排档,看看哪里会有桌椅。钟记那边一阵喧腾,我们快步赶过去,只见一个大胖子歪着头瘫在粉色的塑料椅子上。跟他一起喝酒的人喊着,老鬼,老鬼!
胖子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皮,手无力地动了动。他们又喊,老鬼,老鬼,买单,买单!胖子咧开嘴一笑,双手支撑着座椅,想要站起来。突然,一声霹雳,椅子断了。他摔倒在地上,嘴巴突突地冒着泡沫,眼皮也直外翻,样子很像是电影中的鬼上身。
大排档里一阵慌乱,“老鬼”“老鬼”的叫声此起彼伏。食客一拥而上,先是掐人中,但效果并不好,老鬼抽搐得更加厉害。老板娘的湿毛巾敷上了老鬼的额头上,老鬼圆头猛然一顿,抽搐慢慢地止住了。老板娘欣喜地喊,有用了,有用了。那群人喊,老鬼,老鬼,你醒醒,醒醒!老鬼说,累,想睡觉。话还没有说完,老鬼又吐起白沫来,像是肥皂洗了舌头似的。
他们七手八脚地抬走了老鬼。
我们坐上了他们的位置。
“老板娘,收拾桌子。”
我们知道马德出事了是在傍晚,那时候刚下过一场雨。我们待在台球室里,空气中透着薄薄的凉。我们抽着烟,打着台球,跟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天已经慢慢地黑下来了,就在这时,马德出现在门口。我们招呼了他一声,于是他迈着脚步朝我们走来。走上前来,我们才发现马德脸色不好,整张脸乌乌的,有些浮肿。我们放下了球杆,围了过去,赶紧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马德没有回答。先是,一双眼睛在极力地隐忍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隐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马德委屈地哭出声来。台球室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望过来,老板娘也听到动静,过来瞅了一眼。我们问,谁这么大胆,敢打你啊。马德抽噎着,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们搬过一张红色的椅子给他,给他点了一支烟。渐渐地,马德情绪稳定下来,开始诉说。
“真不是人,下手这么重!”夏冬愤愤地说。
“老师都系扑街!”蔡明亮骂道。这是他在电影中新学的词汇。
“那还能怎么办,”武宁说,“打他一顿?”
“干呀,谁怕谁。”
我们畅想了一番,可以在月高风黑的晚上,把老师堵在小巷子里,然后狠狠地敲他几块砖头。我们越讲越兴奋,老师在我们口中已经是惨不忍睹。我们把所有能想到的屈辱都加诸他的身上。听到老师像只哈巴狗一样可怜兮兮地跪地求饶,马德终于破涕而笑。我们看着他脸上牵强的笑容,于是也笑了起来。台球室里荡着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
“要赔钱呢。”马德垂下头去,细细地说:“不然就开除我。”
“那你拿了人家多少嘛?”
“好一些呢。”
“赔得起吗?”
“我没有这么多钱呢。”
“那怎么办啊?”
“要见家长。”
我们心中登时一惊,望着马德。找家长可是一件大事呢。我们沉默着。台球室里的灯光是茫茫的白。学校里传来的夜修的钟声,老板娘从厨房里出来驱赶我们离开。我们离开了台球室,走在了粮所的水泥地上。
“我不想读书了。”马德突然说道。
“怎么啦?”我们一阵诧异,试探着问:“不读书你能干什么啊?”
“我可以去做厨师。”
我们打量着野猴子般瘦小的马德,忽然心里长出了微妙的钦羡和嫉妒。
蔡明亮说:“做厨师不错,我堂哥就是厨师,一年能挣十几万。”
我们喝一口啤酒,吃一口炒河粉。我们吸完一个炒田螺,然后再喝一口啤酒。河上的凉风吹过来,每个人的眼皮都耷拉着,醉意朦胧地望着狼藉的桌面。
“我们还有多少钱啊?”
“不多啦。”
“老板娘,老板娘再给我们一人一瓶啤酒。”夏冬朝老板娘喊了一声。
“啤酒真难喝啊。”
“真难喝,真像马尿!”
“呵呵,你喝过马尿吗?”
我们都站了起来。夏冬说,马德,你坐下,坐下。马德有些不明所以地坐了下来,夏冬拎起桌上的啤酒,眼睛睃了我们一圈。夏冬说,马德,哥们今天给你践(音zhan )行。说实话,哥们以前看不起你,觉得你又穷又没骨气。不过,今天不一样了,今天开始你就要去闯荡江湖了。老子佩服你的勇气,佩服你。来,我们干了这瓶酒。
我们伸出了啤酒,马德愣愣地望着我们。他抓起桌上的啤酒,站了起来,忽然豪气干云地大喊一句:“我马德就要去闯荡江湖啦!”
“干!”
“干!”
“干!”
所有人都能听见酒瓶相碰的声音,真是清脆而遥远。
花和尚家住荧光街
正午的太阳很热烈,吃完午饭的同学蹒跚地朝宿舍走去。我们正穿过街道,忽然荧光街那边一阵骚动。同学们像是鸡鸭见到了食物,潮水一般的涌了上去。我们听到了尖锐的声音,像男人的,又像是女人的。我们朝着人群奔跑过去,生怕丢了最佳的观看位置。
“有种别回家!”猪肉档里的胖女人一刀跺在肉案上。我们似乎看到了肉案抖动了几下。她是花和尚的老婆,姓孙,一直在荧光街上卖猪肉。早晨五点钟起来,一直卖到下午三四点钟。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街上的人都叫她孙二娘。不过,或许也因为花和尚在家里排行老二。孙二娘凛然地站在肉案前,双目怒视地瞪着花和尚。花和尚瞥了一眼围观的群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往前挪了一小步,哀求着说:“我们回家说,回家说。”
“哈,你还知道要脸皮!”孙二娘忽然拔起嵌在肉案上的肉刀,我们看着她把到举过头顶,于是心里不禁为花和尚捏了一把汗。花和尚一见,脸色刷地乌青,急忙向后蹿了几步,紧紧地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臂。那人的脸色忽地一变,一边身体极力地往外拽着,一边哭丧似的叫着。我们盯着孙二娘,双手捏成拳头,以为她会走出来把花和尚拎过去,却不料一刀落下来,劈开了猪头。
“你还知道脸皮,你还要脸。”孙二娘抬起手臂拭了拭眼角,“你还知道要脸面?我就该没有脸面?”孙二娘的声音渐渐地委屈起来,低声哭诉着。大街上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茫然地看了看孙二娘,然后又看了看花和尚。花和尚已经放开了那人的手臂,不知所措地瞅着大家。当他意识到孙二娘在哭的时候,嘴角忽然现出了又惨淡又得意的笑来。他清了清嗓子,又扯了扯衣服,摸到肉案边,说:“老婆,我们回家吧,回家、回家好商量。”
“都系扑街。”夏冬轻轻地说了一声。
空气燥热,傍晚的阳光照射在河面上,闪闪发光。白色的公路伸向了远方。学生提着水桶走上面。穿过了竹丛,他们看见了搁浅在岸边的捞沙船。我们一行人穿过田野,来到了公路上。夏冬提着的是红色的水桶,蔡明亮的是浅白色的铁桶。风吹过碧绿的田野,我们加入了人群中。
我们来到水潭边,河水淙淙地撞击着乱石,白色的水花飞溅起来。水潭里已经有许多人在游泳。我们扒光了衣服,像猴子一样跳进了水里。清凉的河水浸透着肌肤,我们打起了水仗。蔡明亮向水潭中央的裸石泅去。我们喊道,哪里跑。他爬上了裸石,站在上面,摆出一副防御的模样。我们靠近裸石,蔡明亮提起脚,轻轻一踹,马德便掉进水里。我们趁机抓住了蔡明亮的脚踝,使劲一扯。蔡明亮斜斜地飞摔在水里。
我们爬上了裸石,看着马德按住蔡明亮的脑袋,想把他压入水底。蔡明亮翻身一拱,马德摔在了一旁。他扑过去把马德的头摁在了水底,马德四肢挣扎,水花溅得老高。我们大喝一声,跳进了水里。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阳光变得柔和。我们赤裸着身体,坐在裸石上。风拂干了我们的身体,我们望着公路,学生们提着洗好的衣服走回学校。
“你跟朱蔷薇怎么样了,夏冬?”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你喜欢怎样的女生?”
“嘿嘿,大家喜欢谁,我看三班的那个张艳红就挺好看的。”
“我喜欢她。”武宁忽然羞红了脸。
“你喜欢谁?”我们都盯着武宁,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我喜欢张艳红。”
写信风行有好些时间了。初一下学期时,班上一些男生开始偷偷摸摸地给女生写信。最初,谁也没有意识到什么,可是经过了一个夏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顿悟了,爱上了这种新奇的交流方式。女生们挽着手走进了精品店,满怀喜悦地买回了香气四溢的信纸。我们惴惴不安地在练习本上写了信,折叠成各种精巧的模样,然后通过女生送到了喜欢的女孩的手上。每节课都有人在专心致志地写着情意绵绵的信,每节课都有人在满怀期待地等着回信。
我们聚在一起,武宁脸色苍白地望着我们。
“写什么啊?”武宁说。
“随便你写些什么。”我们说。
他攥住笔,盯着信纸,刚写上了“你好”,又停住了,怔怔望着信纸发呆。
蔡明亮急道:“你怎么不写啊?”
武宁说:“不知道写什么啊。”
夏冬说:“你就写喜欢她呗。”
武宁夷犹地说:“这样不好吧?”
蔡明亮说:“有什么不好,我写信都是这样的。”
武宁面露喜色:“你帮我写。”
于是,蔡明亮就抓起了笔,在信纸上写上“亲爱的艳红”五个字,然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妥,想要涂掉。
物理老师来啦。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我们惊慌地跑回课室。这是一节物理课,新来的男老师脸若梨花,翘着兰花指,说话的声音又软又细。蔡明亮不喜欢物理课,他既听不懂,也学不会。他两眼盯着信纸,写几个字,挠几下头,有时候愁眉苦脸的,显得很沮丧,有时候又喜上眉梢,显得非常兴奋。下课的铃声一响,蔡明亮长舒了一口气,面带得色。
武宁迫不及待地出现了,问:“写好了没有?”
蔡明亮扬了扬手中的信,说:“写好啦。”
武宁把信拿了过去,细细地读着,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们坐在旁边哈哈大笑,武大郎不好意思啦。武宁的脸蛋像是刚出炉的红烧肉,正“笃笃”的冒着热气。他读完了信,显得很为难:“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什么意思?”
蔡明亮嘿嘿地冷笑了几声,说:“没文化。”
我们都瞧着蔡明亮,盼望他能为我们解答,但他并不屑于做这类事。他把信从武宁的手中夺了过来,叠了个千纸鹤,交给了武宁。
武宁愣了愣,然后才开口说道:“我不敢啊。”
蔡明亮说:“怕什么,张艳红又不会吃了你。”
我们一起站了起来,簇拥着武宁出了教室,来到三班的门口。张艳红坐在座位上跟人聊天,时不时地发出了肆意的笑声。武宁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后门处,靠在门框上,细细地喊了声,张艳红。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但张艳红似乎没有听到,或者说她听到了,却故意不理。武宁咽了咽口水,声音提到了些,又喊了一句,张艳红。张艳红还是没有反应,她发出了更加张扬的笑声——不知道跟她前桌的男生在聊些什么开心的事。
我们看到了武宁的脸色,正在变得难看。
夏冬瞪了眼武宁,探进半个身子去,大声喊道:“张艳红,你出来下,有事找你。”
张艳红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什么事啊?”
她走了过来。
我们的心情都有些兴奋和忐忑,好像表白的是自己一样。我们围着武宁,手心里也不禁在微微地沁着热汗。武宁的脸上露出了尴尬又自卑的微笑,加上他的身高本来就比张艳红要矮一些。这躬身讨好的形象——张艳红已经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了。
“鬼鬼祟祟,什么事啊?”张艳红说。
“他有话跟你说。”蔡明亮指着武宁说。
“什么话啊?”张艳红脸上绽放了笑意。
“我、我……”武宁扭扭捏捏地,舌头变得又粗又厚。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张艳红忽然有些恼怒。
武宁憋红了脸,把信塞到张艳红的手中,说:“给、给你。”
武宁在焦灼中度过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我们穿过校园,走向台球室。武宁垂头丧气地跟在我们的后面,我们跟他说什么,他也提不起兴致和力气回答。到了台球室,已经有另外一帮人在玩。锯木厂那边传来粗暴而难听的声音,空气中充斥着木屑的味道。那时的阳光还很明亮,照射过来,我们看到了空气中的尘埃和细屑
夏冬说:“唉,我们玩什么好呢。”
马德伸长了脖子,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着。蔡明亮过去拿了支球杆,摆了打球的姿势,也觉得时间空虚而漫长。我们在店里买了五根红双喜,每人一根咬在嘴角。点了火,吞了烟,所有人就像是泡在了水里,思绪飘向了远方。武宁抽了口烟,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
蔡明亮说:“张艳红其实蛮漂亮的。”
武宁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说:“眼睛大大的,特别耐看。”
夏冬说:“反正无事可做,我们去张艳红家看看吧。”
武宁说:“不太好吧?”
我们抽完了烟,出了台球室,朝二街走去。二街在二桥对面,是新建起的街道。通向县城里的公路就是从二街穿过。我们穿过了烈士亭,我们走过了荧光街,走过了二桥。与老街相比,二街显得冷清。两爿的店面都是水果店、饲料店、洗车店,还有就是药店之类的。张艳红家是卖猪饲料的,家就在桥头附近。我们走到了二桥中央,就顿住了脚步,靠在栏杆上看了会儿河水。两岸的居民楼里丢弃了许多垃圾,像是癞痢一样堆积在岸边。从河边过来的风,带上了一丝腐臭。街上的小贩渐渐地少了,提着桶的学生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他们朝学校里走去,阳光开始变得柔和。我们望向了饲料店。柜台前坐着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风扇正对着他呜呜地吹着。他是张艳红的爸爸,我们看得出来,因为他们的坐姿是一样的,都是一只手斜斜地叉着腰。
“张艳红,武宁找你。”突然,蔡明亮扯开了嗓子,大声喊道。
“张艳红,武宁喜欢你。”马德嘻嘻地笑着,也大声喊了一句。
张艳红爸爸似乎听到了些什么。他站了起来,走到店面口,疑惑地朝我们这边张望着。我们见了,心里更是欢乐,于是提高了分贝:“张艳红,武宁喜欢你。”
走在街上的学生们都顿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了我们身上。武宁脸上又是窘迫又是欢喜。他怪叫一声,像是张开翅膀的大鸟一样扑向我们。我们见他来势汹汹,赶紧撒腿跑向了烈士亭。武宁哇哇怪叫道,你们这群扑街。我们喘着气,哈哈大笑。
“烂仔!打靶鬼!(客家骂人话)”远处传来了张艳红爸爸骂骂咧咧的声音。
跑到了烈士亭,我们都累了,一个个都靠在柱子上,上气不接下气。武宁揪住了马德,叫道:“我叫你鬼叫,我让你鬼叫。。”马德缩着脑袋,嘻嘻哈哈地并不还手。武宁满脸通红,似乎在生很大的气。我们过去分开了他们。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后,我们感到有些筋疲力尽。于是,我们坐在烈士亭的长椅上,眼睛无处安放起来。
我们望向了发廊,望向了屋里的女人。我们的思绪像烟雾那样,又轻又远。花和尚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剪了个板寸,那圆滚滚的脑袋,通了电似的,泛着幽幽的青光。他伸手摸了摸脑袋,贼眉贼眼四处睃着,然后捋了捋衣衫,直了直身子,朝学校里走去。
蔡明亮说:“烂仔!”
夏冬说:“打靶鬼!”
我们相视一笑。
太阳已经下山了,燥热的空气渐渐地消散了。发廊门前的转筒灯开始像一匹斑马,在奔跑不息。
张艳红披着湿湿的头发,走过水果摊档,路过烈士亭前方的小路。她刚洗完澡,穿上了新衣服,整个人显得活力四射而又明亮。我们扔掉了烟屁股,站在长椅上,迎着路,冲她喊道:“张艳红,这里,这里。”
张艳红停住了脚步,满眼怨恨地盯着我们。
蔡明亮说:“张艳红,我们有话跟你讲。”
“我呸!”张艳红狠狠地朝我们的方向吐了口水,然后快步跑开了。
我们不由一怔,望着张艳红的身影慢慢地溶入了回校的学生群里中。
忽然,武宁身子一颓,慢慢地瘫了下去。他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
日子漫长的就像是午休,闷热,无聊,做不了梦,也睡不着觉。我们从食堂里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朝台球室里走去。忽然,荧光街那边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呜哇呜哇,警车从我们身边掠过。我们立在街边,眼睛紧紧地盯着警车,心脏兀自跳个不停。警车慢了下来,停在了花和尚家。
“是花和尚家!”马德大声喊了一句。
是花和尚家,我们都吃了一惊,心里亢奋异常。我们拔腿跑向花和尚家——只听见了耳边似乎起了风声——我们都怕是最后一位到达现场的。街上已经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密集的大树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踮起了脚,只看见黑乎乎的人头。我们使劲地跳了起来,还是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人头。人声鼎沸了,像是翻滚着的水,整个街道的声音都挤在这里了。街道两头还是许多人跑着步、骑着车赶过来。两旁的居民楼上的窗户也一一拉开,探出了半个身子来,定定地望着花和尚家。
“发生什么事啦?”
“看不到啊,什么都看不到啊。”
我们急得满头大汗,像是老鼠一般往里面挤。挤不进去,也呼吸不过来。我们被挤到外面,人群还是在不停地扩大。我们看不见,又挤不进去,我们想不出任何办法。
我们是毫无办法的老鼠。
“树,树,我们爬到树上去!”马德惊喜地叫道。我们一看,不由大喜过望。学校后门的垃圾站旁种着好几颗白杨树,碗口一般粗,高过了学校围墙,也高过了三层楼房。我们跑向了白杨树,可白杨树直直地往天空里伸着,树枝高高在上。没有任何攀爬的地方,马德爬了不到半米高,力气便枯竭了,身子像是被人拉拽着往下掉。
我们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马德。
“让我来。”武宁说。说着,他双手捉住了树干,两脚一蹬,极是敏捷地爬了上去。我们暗暗地为武宁鼓劲,生怕他像马德那样,功亏一篑!武宁爬到围墙一般高,伸出右手指抠住了围墙。他整个身子都拧在半空中,我们赶紧跑过去,站在他的脚下,举着双手,生怕他掉了下来。他脚下一蹬,整个人不可思议地一跳,两只手臂架在围墙上。我们不禁为他喝彩了一声。
武宁慢慢地爬上了围墙,站了起来,举目望向了花和尚的家。
“看到了什么啦。”
“孙二娘被铐住啦,被塞进了警车里了。”
“花和尚呢?”
“没看见呢,警察抬出、抬出了,不知道是什么,用白布盖着。”武宁的声音在微微地发抖。阳光下,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色。
树上的蝉在唧唧地叫着,人声一浪高过一浪,涌进了耳膜。似乎是一辈子要听到的声音,都在那一刻聚焦在一起。我们的耳朵在嗡嗡地鸣叫着。
我们大声喊道:“武宁,发生什么事了?”
武宁站在围墙上,一动也不动,好像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喊道:“武宁,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声音失去了效果,我们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响。安静了,寂静了,死寂了。我们只看见人群正惊慌地四处散开,他们张着嘴巴,像是在喊着,似乎在惶恐地叫着。我们喊,武宁,到底怎么啦?武宁朝我们望来。我们看见了,他脸色发白,双腿发抖,身子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掉在垃圾堆上。我们心中充满了惊恐,大声喊着,武宁,武宁。我们跑了过去,七手八脚地把武宁抬了出来。垃圾桶的臭气逼了过来,我们为之一震,耳朵里的空白——像是突然拔掉了耳塞——声音汹涌而来。武宁浑身发抖,像是浸在了腊月的冰水中。
我们嘴里喷出了唾沫星子。
我们说:“武宁,武宁,你怎么啦?”
“花、花和尚,没、没了头。”武宁的牙齿在打颤。
夜里,他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想醒,却一直醒不过来。后来,他哭了起来。我们听着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想睡,却一直睡不着。
夜晚走路我们高声歌唱
等到宿舍里所有人都睡着了,我们就从床上爬起来,踮着脚尖,轻轻地开了门,探出头去窥视。有时候,花和尚会蹲在走廊里的阴影处,等着我们走出了宿舍,就冷不丁地跳了出来,发出了一声阴沉沉的喝声。我们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到床上,闷闷不乐地睡觉去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令人迷醉,月色从窗户里进来,落在了床上。宿舍里响起了沉稳的呼吸声,同学们都睡着了。我们躺在床上,听着远处隐隐的车声,听着村落里传来的狗吠声,心情逐渐地急躁起来。这时,忽然响起了轻轻地敲门声。我们心中立马一喜,从床上爬起,穿好了鞋子,开了门,走了出去。我们借着月光,望了望彼此。夜晚的校园显得寂静而空旷,白色的月光落下来,像是给校园抹上了酒精。我们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朝围墙走去。
挨着宿舍的围墙并不高,也就两米多点。围墙上头钟了些铁钉、玻璃屑,以防学生夜晚翻墙出去。但等到我们学会了翻墙时,围墙上头的东西早就被人敲开了一个缺口,成了光秃秃的一片。我们相互支持,爬了上去。我们先是骑在围墙里,然后抓住了墙头,慢慢地跳了下去。围墙外边是荒废地旱地,草莽长得齐腰高;再往外围一点,是明亮的田野和池塘。草莽丛中分开了一条小路,是我们践踏出来的。细细的虫声在我们耳边唧唧叫着,我们谁也不说话,沿着小路走到了荧光街上。
午夜的荧光街,这才活络起来。白色的街灯亮堂堂的,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街头街尾的摩托车轰鸣而来,远光灯近光灯交织如网。他们把车停在了麻将馆前,把车停在了发廊前,把车开到了大排档里。舞厅那边传来了狼嚎一般的唱歌声,发廊那边照过来的是暧昧的红光,河边的大排档里,飘过来的是河粉与炒田螺的香味。
“我们去哪儿?”马德问。
“唱歌、跳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蔡明亮说。他的目光落在了舞厅,那边的霓虹灯转过来,又转过去。
“你又没钱,看个屁!”夏冬说,“我们去通宵。”
最初我们知道上网是在一个下午,似乎在一夜之间,班上所有人的脸上都带上了好奇而又兴奋的红光。下课后,便聚在一起,打探着各自的QQ好友。“嘿,你有多少个好友。”谁也说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个好友,只记得下课后,所有人都急匆匆地跑到网吧里,上网、聊天和玩游戏。电脑里有太多神奇的事物了。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的传统,爱祖国、爱人民……”我们唱着歌,朝网吧走去。
刚开始时,学校还没有开音乐课。夏日里的教室闷热而多汗,我们坐在座位上,看着老师们唾沫横飞,目光终于渐渐呆滞,思绪飘向了远方。
远方是在哪里?不知道。或许是在城里,或许是在其他地方。总之,肯定会比学校好玩多了。在远方可以挣到许多钱,可以不用担心被人欺负,甚至可以交给漂亮的女朋友。我们怀着这些美好的理念,进入了梦乡。
在下午的课堂里,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将会看到一片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学生。有些老师,早就学会了接受现实,上课以一成不变的口吻复述着课本上的内容;还有些老师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讲台,目睹这种情况,不由痛心疾首:“你们不学,损失的可不是我,我工资照领饭照吃。你们天天上课睡觉,对得起交学费的父母吗?”不过,这些我们都是听不入耳的。无论是哪种老师,都对糟糕的学风无能为力。
几乎每周都有学生退学,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社会。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多年,以至于中、高考前退学成为了学校的优良传统。老师们也会为了升学率,给学生们更加切合实际的建议。比如蔡明亮,他可以去锯木厂里当工人,因为他力气大。
不过,无论多么糟糕的状况都有改变的一天。自从素质教育提出来的那一天,校园里像是刮过一阵大风,风气陡然一变。我们课桌上的书本逐渐地多了起来,不但有计算机课手工课自然课,还有音乐课。在这么多课程中,我们真正喜欢的只有音乐课。因为其他的课程,老师一样也没有教。
很难说,我们喜欢音乐课不是因为刘红梅。她来我们学校时,还很年轻,刚从音乐学院里毕业。夏日的午后,她穿着白色的长裙,穿过校园,款款走来。我们趴在过道护墙上,看着刘红梅,灰色的水泥路就好像是红地毯。似乎整座学校都安静下来了,把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直到上课铃声响了,我们才像是马蜂般拥进教室。大家正襟危坐,期待着音乐老师的到来。
“同学们好,我叫刘红梅,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今天我们要学的歌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唱一句,你们就跟一句。来,开始啦。”刘红梅看着我们,眼睛像是在笑。她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们端正姿态,张着喉咙跟着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
每周的音乐课,是我们最喜欢也最期待的课程。在那时候,我们可以尽情地扯开喉咙歌城,还可以看到刘红梅美丽的身影。有时候,她穿着高跟鞋,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我们听见了脚跟吃在水泥板上的声音,笃笃笃,清脆又美好,鞋跟踩进了我们的心房。
有时候,我们会遇到下雨的天气。
那时的午夜,街道便会显得空空荡荡。远处的声音渐渐地消隐在空气中了,河边吹来了凉风,雨水斜斜地落在了路上,路灯也显得迷离而遥远。我们站在药店门前,看着雨水,抽完了烟,便打着伞,走进了雨水中。一行人不再歌唱,只默默地走着路。过了洗车店,拐进了国道,再走一百米,便到了网吧。门外已经停着好几辆摩托车,我们推门进去。网吧里很是晦暗,老板娘节约,关了大厅里的灯。电脑屏幕的光线反射在人们的脸上,散发着幽蓝的气息来。老板娘坐在柜台前,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
我们跟她打了招呼,她抬起头瞥了我们一眼。
“还有没有位置?”
“有。”老板娘笑了。她是外省人,普通话说得好听。“还有很多呢。”
“老板娘,你老家在哪里啊?”有时候,我们会这样问她。然后,我们从冰箱里拿出美年达,慢慢地喝着。
“在好远的地方。”老板娘说,“在好远的地方啦。”
“你怎么来到我们这的?”
“啊呀,被骗过来了嘛。”
“谁骗你来的嘛?”
老板娘瞅了一眼夏冬,嘻嘻地笑了:“喏,密码。”
我们接过了密码卡,来到了电脑前,开了机子,心情也慢慢地快乐起来。我们先是在网上随便浏览,到处加QQ好友,找人聊天。我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生怕遗漏了什么东西。后来,我们点开了一个网页,看见了一个女人。我们看见了女人,又看见了一对乳房;我们看见了乳房,又看见了丰满的欲望;我们看见了欲望,又心生躁动和不满。
网吧的卫生间在二楼,蔡明亮急匆匆地跑了上去,紧接着马德又冲了上去。雨水停止了,我们听见了轰鸣的汽车声,听见了山野里传来的鸟鸣声。天色渐渐明亮,电脑也在提醒我们,下机的时间快要到了。我们度过了短暂的夜晚,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倦的笑容。老板娘已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我们过去,敲了敲桌子。
“哦,天亮啦。”她理了理头发,坐了起来。
我们交还了网卡,走出了网吧。早晨的空气很清爽,像薄荷糖。过了国道,过了洗车店,我们来到了饲料店。张艳红正好从家里出来,见了我们,满脸惊讶。
张艳红说:“你们又去通宵了吧?”
我们说:“嗯,是啊。”
张艳红问:“有什么好玩的?”
蔡明亮说:“好玩的东西可多了呢。”
张艳红见到了武宁,忽然就笑了:“你干吗躲着我?”
武宁满脸通红,说:“我、我没躲着你。”
张艳红却不再理他了,转过头来,满脸兴奋地冲我们喊道:“嗐,我听到了绝密的消息,你们想不想知道?”
“什么啊?”
“刘红梅跟物理老师谈恋爱啦。”
知了的叫声漫长而密集。
午休的时间到了,校园里渐渐地安静下来。只能偶尔地看见一两个学生穿过校园,走出校门。通宵过后,整个人的精神便变得异常涣散,眼神呆滞。我们睡过了一节课,但困意却如饥渴一般,挥之不去。我们不由分说地爬上床,躺了下去,眼睛一闭,耳边所有的一切开始变得遥远而朦胧了。宿舍里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到了我们。
花和尚吃完饭后,会解开短袖的扣子,露出白色的褂子来。他的肚子圆鼓鼓的,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企鹅。他喜欢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有时,他会把眼睛贴在窗户玻璃上,看看宿舍里有没有人聚众赌博。不过,我们并不喜欢赌博,另外一群人才喜欢做这样的事。他们团团围坐在一起“开船”——轮流坐庄诈金花或者斗牛——胆气雄壮,赌注大。花和尚喜欢逮这群人,当他在全校师生早会上听到处分名单时,脸上便会露出得意而满足的笑意。但学校自从来了刘红梅后,一切都改变了。花和尚成天围着刘红梅打转,人也变得懒洋洋的,几乎不怎么去视察学生就寝的情况。
孙二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花和尚吃饱了饭,放下了碗筷。街道里吹着闷热的风,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到生命的空虚与漫长。于是,他摸了摸油光发亮的头,踅向了教职工宿舍。
花和尚走到教职工宿舍大门前,恰巧遇见了我们的物理老师。他嬉皮笑脸地说:“哟,吴老师,去哪儿啊。手里提着是什么?”
物理老师说:“不关你事。”
花和尚说:“你不说我也清楚。”
物理老师没有理他,径自地朝女职工宿舍区走去。花和尚笑嘻嘻地望着。突然,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喊道:“屎忽(屁股之意)仔!”
物理老师顿住了双脚,慢慢地转过身去,直直地盯着花和尚。他脸色苍白,身子在微微地发抖:“你讲什么?”
照我们的意思,花和尚说他屎忽仔,倒不见得是冤枉了他。物理老师长得柔弱而白净,在路上走着,像女人一样扭着屁股。就连他拿粉笔的姿势,也是翘着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捏着。。
“娘娘腔。”夏冬说。
我们在电影里看过,知道娘娘腔是怎么一回事。
“娘娘腔娶不娶老婆?”马德问。
我们也不清楚,谁也不清楚。
我们在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秋天到了,风会从山里吹来,树上的知了也会消失,白杨树的叶子会落下来。夏日里的漫长的沉闷,也会被秋风一扫而光。我们可以动手做风筝,可以跑到山上去,可以看着风筝随着风慢慢地浮上半空,可以去深山里摘黄色的、红色的野果。
在冗长的夏日里,每个人都会昏昏欲睡。
“秋天什么时候到啊?”马德哀叹了一口气。
“很快了。谷穗已经垂下了,风一吹,就黄了。”夏冬说。
我们漫步在荧光街上,阳光滴蜡般地落在人的身上。水果摊档里撑着的大阳伞,影子投在地上,成了圆圆的一块。店主摇着蒲扇,紧锁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们走了过去,西瓜、苹果、杧果……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们巴巴地望着西瓜,然后又瞅了瞅菠萝。
蔡明亮咽了咽口水,问:“老板,菠萝怎么卖?”
“一元钱一块。”老板懒懒地站起来。
蔡明亮说:“怎么这么贵,前几天才五毛钱呢。”
“哎呀,同学,菠萝就要过季了,货不好进啦,一块钱我都赔本呢。”老板从玻璃罐子里拿起了一块菠萝,水淋淋滴着盐水。
蔡明亮摇了摇头,说:“太贵啦,太贵啦。”
“不贵啦,不贵啦,好吃得很,菠萝靓又甜呢。”
我们围过去,喉咙的里火似乎就要冒蹿上来。夏冬走到冰柜里,拿了一根冰棍,说:“我吃冰棍,你们吃菠萝吧。”
我们各自选好了,付了钱,把菠萝(或者冰棍)拿在手中,走一步,就咬一口。我们想要到烈士亭里去,但阳光直直地落下来,热浪扑来,人皮都要掉下来;想要去台球室,但也觉得无聊,赌球吧,也赌不出什么结果来。
马德说:“要不,我们去网吧?”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夏冬问。
马德于是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武宁说:“我们去游泳。”
我们沿着公路朝河流上游的水潭走去。我们穿过二街,路过一家旅馆,正好瞧见了物理老师和刘红梅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似乎发生了什么矛盾,两人的脸色都很差。物理老师小心翼翼地上去抓了刘红梅的手臂——刘红梅用力一甩,失声叫道:“别碰我,你、你这个变态!”物理老师一愣,呆呆地怔在了地上。刘红梅快步地离开了。她似乎哭了,我们没有看清。过了好一会儿,物理老师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他们去旅馆里干吗?”马德问。
“嘿嘿。”蔡明亮说,“还能干啥。”
我们来到水潭里,脱了衣服,跳到水中。远处的捞沙船搁浅在河边。
“下午是不是有节音乐课?”
“不知道刘红梅上不上课?”
“她会教什么歌呢?”
“《春天在哪里》吧,上个星期都跟我们讲了。”
下午,我们回到学校里。刘红梅来上课了。她沙哑着喉咙说:“同学们,你们自习吧,老师今天身体不舒服。”
死者
早晨起了雾,雾水很重,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路面。
浓雾深处传来了哀怨的唢呐声,过了一会儿,又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顺着山路走去,忽然起了风,凉意入侵了身体。整个村庄都很孤寂,连狗都不叫一声。背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我回头去看,一群人正匆匆地赶路。每个人都脸色沉重。我让开了,站在路边。他们很快就消失在雾水中了。又有一个人走来了,影影绰绰的身影,看不清是谁。等那人过来了,我赶紧站出来。
“请问,夏冬家怎么走?”
那人顿了脚步,我看清楚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他满脸疑虑地打量着我。
我赶紧解释道:“我、我是他同学。”
“哦。”他说,“一直走,过了水库,拐个弯就到了。”
说完,他匆匆地走了。很快,白雾便吞没了他。路两边的是草丛,雾水挂在叶子上,渐渐地我的裤脚也被打湿了。山野里传来了一两声清冷的啼叫声,过了一会儿,我走到了水库里。水库也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山只隐隐约约地见了个轮廓。
忽然,那悲戚的唢呐声又惊起了。呜呜呜,一直在响着。我走过了堤坝,来到了竹丛——分开了两条路——夷犹着不知该往哪里走。唢呐声停了,天地间陡然空旷起来。我的心却是很沉重,像是被一只手,不停地往下拽。夏冬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唢呐又细细地响了,随着雾气,慢慢地渗透过来。
我循着声音走去,路两旁是山,是杉树和梧桐树。再往深处走,空气里荡起了悲哀的气息。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十字坡里发生过许多车祸。夏冬的摩托车就在那里被撞飞起来,人也跟着飞了起来。“啊,地上和草丛里还能看见乌黑的血呢。”很多人都是这样说的。我们跑了过去——或许是因为雨水,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了蓬乱的灌木丛。
走近了,唢呐声过后,紧接着又是鞭炮声。鞭炮声过后,又是哭声。呜啊,呜啊,在嘈杂的人声里,显得那么悲伤。你怎么这么狠心?老天你瞎了眼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我?哭声渐渐地变成了咒骂声了。周围的人慢慢地沉默着,那声哭得更加嘶哑响亮。
我站在人群周边,双唇紧闭,一颗心怦怦地直跳。谁也没有在意我,他们在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好像一个中年人走过来了。他带着四个人,进了屋。我跟在后面,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一个农妇趴在棺材里竭力地哭着。她旁边站着的是一个农民,苦着脸,不停地抽着烟。刚进去的那人,立在了大厅里,沉沉地喊了声,时辰到了,属狗、鸡、猴的请回避。一些人背过身去,回避了。
那人高喊道,夏冬,生于戊辰年八月初七辰时,享年十五。天命有常,死生有命,今世的苦,下辈的乐。走,好好走,不要牵挂,父母有妹妹照顾。回避完毕,上路。
农妇听了,更是伤心欲绝,死死地抱住了棺材。那农民过来了,哽咽着说,他妈,他妈,吉时已到,冬仔要上路了。
他拉开了夏冬的妈妈。
阴阳先生撒着纸钱,在前方引路。四人抬着棺材,朝山上去了。唢呐一直绵绵不绝,鞭炮声又响了。
山里的风吹来,夏天过去了,秋天就要来了。
小说刊发于《十月·青年作家专号》。
辉城啊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映山红 (2人喜欢)
- 重版出来! (24人喜欢)
- 晚餐 (4人喜欢)
- 有一条河流从我心中温柔地流过 (11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解锁我的夏日旅行足迹地图 活动 50.7万次浏览
- 我喝过的好喝精酿 新话题 · 3.9万次浏览
- 哪一刻你真正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 5.6万次浏览
- 你想对高考生们说点什么? 3.5万次浏览
- 如何阅读一片叶子 1566次浏览
- 上一届陪你看世界杯的人现在还在身边吗? 3.9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