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一
成平进入大学时,已经年满二十周岁,比班上大多数同学要年长一些。其中原因,亦无它,不过是比别人多读了一年高三。四年的大学生涯,亦无甚可谈。其中最值得回忆的,大概是写了点文章,得到一个女孩的青睐,并顺利地谈起了恋爱。两人一起外出旅游,破旧的中巴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山林深处传来阵阵鸟鸣声,远处的山峦并未迫近,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晃荡在眼前。在旅途中途,两人发生了点小摩擦,提前回校。这次不愉快的经历,并未让两人的情感走向破裂。他们仍一如既往。直到毕业那年夏天,女友先离校,成平前往火车站送行。在火车站门口,他望着女友的身影被人群吞噬,痛苦方如同巨浪淹没身体,让他无法呼吸。他知道,这将会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大学期间,成平一度梦想成为作家,或者更准确地说,做个自由撰稿人。那时,他在杂志上读到某位作者介绍自己为“自由撰稿人”时,“自由”二字仿佛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心中无限向往。毕业后,成平并没有去找工作,而是渡过这么一段颇具小说家精神的文青生活。他在学校的周边租了个小单间,决心写稿度日,不管好坏,每天必须完成三千字。单间处于顶层六楼,夏日阳光猛烈,房间像是蒸笼。成平致敬偶像塞林格,赤裸着身子坐在电脑前写作。然而,事与愿违,小说进行得磕磕碰碰,熟悉的编辑因他屡屡拖稿,终于在某个暴怒的瞬间,将他拉黑。丧失了为数不多收入的成平,整天宅在出租屋里,以打游戏度日。幸好有同学因挂科太多而延毕,成平可借用他的校园卡,进入食堂就餐,成平消费低到极致,才不至于饿死。这种吃了上顿不见下顿的惶恐岁月,终不是成平所能接受的。
来年春天,成平跟随着火车穿山越岭。火车穿过安徽南陵时,成平望见紫云英与油菜花绵延至山脚,农人如火焰般晃动在田野。一阵风拂过,仿若丝绸般的田野带着生命的律动。火车齿轮滚动在铁轨上,声音如铁,极为清晰地敲在他的心房。就在这一刻,成平惆怅极了,几欲落泪。火车于中午到达上海,成平被人潮夹裹着出了车站。
从此,他开启了漫长的职业生涯,从事过许多工作,如青旅服务员、淘宝运营、活动执行、广告文案、英语课程顾问(说是顾问,其实是销售)等等。每一份工作时长都不长,短则半个月,长则也不过一年有余。具体一点儿,差三天就满两年。这份工作便是广告文案,从入职到离开,他足足干了七百二十三天。其中,他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足额的年终奖。
至于离职的原因,亦甚是微不足道。某次活动结束后,成平、同事们与甲方一起夜宵,酒桌上言笑晏晏。喧闹的夜宵后,他带着醉意独自打车回家。快到出租屋时,他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仿佛是位失恋的年轻人。其实,他并不怎么伤心,只是借着酒劲表演一会儿,想要得到司机的注意。一上车他就发现,司机是位中年女性。深夜还出来跑出租,她的生活肯定也很不如意。成平是这样断定的。然而,司机并没有开腔,似乎早已看穿他的把戏。到了目的地,她娴熟而冷静地报价、结算,然后结束了服务。成平讪讪地下了车,站在小区的门口,望着出租车消失在冷清的街道后,才摇晃着身子回到出租屋中。付媛媛从睡梦中醒来,带着蒙眬睡眼望着醉醺醺的成平,眉头紧锁,一脸愠怒。成平讪讪笑了笑,快速地洗好了澡,钻进被窝里,闭起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内心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
起初,成平以为是酒后欲望高涨的缘故,挑逗了一会儿,付媛媛愠怒而敷衍地配合了他。完事后,成平感到干渴,喉咙里好像被人塞进了大把沙子。他爬起来,近乎摸黑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喝完后,他回到床上。此时,付媛媛呼吸平稳,发出微微的鼾声,像是缓慢驶入月台的列车。他张着双眼,透过暗黑的夜,盯着天花板,感受着时间缓慢的流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忽然想起了孔子的这句话,脑海中出现一个皓首长须的老者,站在河岸上,望着流水汤汤,喟叹人生如斯。紧接着,往事如云烟,冉冉升起,占据了他的脑海。在断断续续、碎片的记忆中,一个白色的影子施施然靠近,然后俯下身来,靠在他耳边,细语喃喃。
当然,醒来后的成平并不记得白影说了什么。他在为另外一件事所苦恼,部门领导给他发了十几条信息,内容无非是质问他为何不来上班。于是,他决定给领导打个电话。在他想象中,领导应该会怒不可遏,叱责他无视公司的规章制度,擅自旷工。可电话一接通,他就明白自己错了,领导得知下属生了急病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关切地嘱咐他好好休息。“病好了再来公司,工作的事儿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小蔡去跟的。”领导说。成平心中不免生起微妙愧疚,然而身体内残余的酒精正在强劲地发挥着作用,他只感到目眩、头晕、恶心。
成平在家躺了两天,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公司。领导按照常例的关心,让他感到温暖。可很快他就发现,领导在安排工作时,似乎刻意回避他,以前经手的活儿又被新同事接手,导致自己整日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漫长的无聊,他在电脑里装了斗地主、斯诺克、德州扑克、中国象棋等游戏。不过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玩,因为工位处于过廊,人来人往,十分显眼。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在公司里已无位置,然而又不愿意主动辞职。他沉迷于每天按时上下班所带来的安稳与自足。同时,他也在试探公司究竟能容忍自己多久。
果然,到了月底,最终还是领导按捺不住。一顿午餐后,办公室里弥漫着慵懒的满足感。成平靠在办公椅上,大量的血液滞留在填满食物的胃部,大脑供血不足,整个人泛起疲倦的幸福。他思绪停滞了,意识正往虚无之境下沉,如同羽毛飘落。正当他入眠时,忽然有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成平惊醒过来。一旁站着是部门领导。
“成平,不好意思,吵醒了你。”领导是位小个子女人,短发,戴着黑框眼镜。她脸上带着歉意与不安,“到会议室来一趟,有点事儿想跟你聊聊。”
“好。”成平伸了下懒腰,站起来,跟在领导的后面。一路上,他察觉到自己几乎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内心不免有些惶恐。办公室里的嘈杂声仿佛消匿了,他走进了会议室。
“坐。”领导客气地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成平顺从地坐下。
“什么事啊?”成平忍不住问道。
“嗯,是这样的。”领导忽然陷入沉默,眉头紧锁,纠结了良久,仿佛下了个重大决定,以近乎讨好的口吻说,“成平,是这样的,最近国家经济下行,公司业务下降,不只是我们部门,公司每个部门都承担着很大的压力。嗯,是这样的,公司希望部门优化一下结构和人员。我跟人事说,我们部门KPI完成很好,每个同事都很优秀。人事说,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公司的整体战略,希望你能理解……”
“为什么是我?”成平问。他忽然想起领导的年龄似乎比自己小一些。
“啊,为什么是你?”领导大脑忽而短路,“为什么是你,哦,也没有,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跟公司争取过,可实在是没有办法。成平,非常抱歉。我、我……这事,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
领导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成平觉得再不阻止,她就有可能在办公室里哭起来。这事若是传出去,就不单单是离职的事儿,可能还会变成耸人听闻的桃色新闻。办公室的八卦不就是这样吗,谁和谁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干柴烈火,殊不知公司里装有监控。谁和谁每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其实是偷偷在附近开了钟点房……
成平想着,嘴角不由微微泛起微笑。他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脸蛋大约是南瓜子,眉目是极淡的,嘴巴或许是樱桃小嘴,整个面目像是被云雾所遮掩。成平不由问道:“你有男朋友没有?”
“啊?”领导一阵错愕,继而明白自己受到骚扰与侮辱,但还保持着职业上的冷静,“这是我个人私事,与公司无关。”
“哦。”
“他是IT工程师。”领导愠怒中带着自豪。
“厉害,工资肯定很高,据说单单年终奖就有几十万。”成平挪了一下屁股,改变了坐姿,以便自己掌握了局势。
“哪有……哎……”领导顿悟,识破了成平的诡计,“好聚好散,以后可能还有合作的机会呢。”
“那有送别宴吗?”成平挠了挠头,想了想,继续说,“我看很多公司都会这样,同事离职了,要一起吃饭饯别的。”
谈话进行得并不顺畅,时而东拉西扯,时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沉默被打破后,领导赫然发现两人的对话回归到原点,一切重新开始。成平的胡搅蛮缠,让她倍感疲惫,然而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来应对。晓之以理也好,动之以情也罢,成平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有一瞬间,她差点就答应为成平举行饯别宴,好尽早结束这尴尬的、僵持的局面。最终,还是其他部门的同事将她从这困局中拯救出来。他们需要用会议室,布置现场活动执行的任务。
自会议室出来后,领导已做好已做好持久战与攻坚战的准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成平却迅速地结束了缠斗。他填好离职申请书,签好了字,开好了离职证明,交接了工作。在成平收拾私人物品的时候,领导忽而一阵伤感,说,成平,晚上一起吃顿饭?成平并未回应,直接离开了公司。此时,正是夏日的傍晚,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二
成平认识付媛媛那年,网络上掀起一股刻奇的末日狂欢。世界即将终结。成平不免被这末日氛围所影响,感伤满怀,“天空不曾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泰戈尔这句诗在成平心中回荡了整个夏天。若真有末日,而自己却未曾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人生未免过于失败。于是,成平开始在博客上连载一部名为《晚餐》的小说。
团结镇地貌为丘陵,山野绵延如海,村庄零散各处,田野小如豆腐块。因此尽管改革春风已吹遍大地,团结镇经济发展却无多大起色。落后山区的人家,甚至还使用着煤油灯。经济以农业为主,农业又以种植稻米为主,人们过着春耕秋粜的生活。多年来,团结镇一直头戴贫困镇的帽子。
直到二十世纪末,经济方渐渐好转。原来在改革开放初期,有批乡贤毅然决然地离开团结镇,南下广州、深圳、香港等地。经过十几年打拼,终于成为人们传说中的“地方首富”。乡贤们目睹家乡落后,起了反哺之心,投资建造了鞋厂。及至世纪初,鞋厂已成为团结镇首屈一指的企业和纳税大户,工人达到两千余人的规模。从此,团结镇上欣欣向荣,百货超市、发廊、录像厅、卡拉OK、歌舞厅、网吧犹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集市日里人群拥挤,吆喝声此起彼伏。摩托客骑着崭新的摩托车鱼贯在街道上,招徕生意,等待客人。
少年夏冬伙同一帮兄弟在荧光街上的烈士亭里打群架。这是两个学校帮派在火并,至于火并原因,或是因为某位女孩,或是因为两伙人相互看不惯,或是争夺第一大帮的头衔。尽管谁也说不清具体原因是什么,但每个人都认为必须干一架。火并时间为中秋前夕,学校正好放假。当晚,两伙人各自持着铁棍、西瓜刀、木剑等武器前往烈士亭。皓月当空,烈士亭里内外无声,落针可闻,呈剑拔弩张之势。若是谁一声令下,火并在所难免。
夏冬来的时候没有带武器,临时在路边拾得一块豁口板砖,站立在众兄弟之中,心内骇然,暗地里期盼老师或警察出现。或是夏冬的期盼有了回应,正当两伙人准备开干时,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大喝。紧接着,手电筒的光线扫射过来,老师们来势汹汹,少年们顿作鸟兽散。仓皇失措中,夏冬脚下踩空,摔倒在地,被老师反手揪住,死死地摁着。夏冬如离水之鱼一般挣扎了几分钟,最终心如死灰,绝望地认了命。
中秋假期回来,夏冬与其他几位参与火并的同学被全校通报批评,“拉帮结派”“性质恶劣”。学校果断地开除了他的学籍。其时,夏冬十七岁,正读高中一年级。虽然离开了学校,但夏冬并不觉得伤心,而是由衷地感到开心。仿佛是笼中鸟重获自由,飞向了天空。对于夏冬被学校开除一事,夏父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感到是种解脱。夏冬小学时常常年级前三,然而自上了初中后,成绩每况愈下。夏父年年绝望,终于波澜不惊。夏母则处于荣光旧梦中,尚存一丝希望,坚定认为儿子聪明伶俐,只是被坏学生带歪,于是勒令丈夫无论如何都要让夏冬重回校园。夏父拗不过妻子,只好托关系找门路,然而终究无果。夏母无奈,只好让阿飞跟随夏父学习泥水工,帮人砌墙盖房装修等。工地的活儿,都是力气活,风吹日晒,每日汗水如注。
三天后,不管夏母怎么打骂,夏冬就是赖在床上不起。夏母无奈,只得屈服。不久后,夏母在《新闻联播》里得知,未来会是电脑时代,不会电脑的人将会被时代所抛弃。正好荧光街上开了一家电脑培训中心,专门教辍学少年们打字、PPT或PS等基础知识。最为诱人的是,学成后老师将文员、行政、设计师等工作岗位,都是些坐办公室吹空调的享福活儿。尽管学费不菲,但夏母为了儿子的未来,毅然决然地将夏冬送进了培训班。
夏冬一来上课,见来学习的男孩寥寥无几,女孩居多,心中顿时乐开花。培训班上的学生,跟夏冬一样,读书不行,成绩不好。家长们为孩子的未来烦恼着,而文员、行政等工作犹如夜途中的明灯,让人无限向往,便“病急乱投医”将孩子送来学习一门手艺。然而,学生们专注力不佳,理解力有限,上课时骚动不安,胡乱发问,大多数人都在得过且过,敷衍了事。
夏冬也是如此,并不相信电脑时代即将来临。五笔字根口诀拗口难背,PPT练习又是极其单调枯燥。每次上课,夏冬不是望着电脑发怔,就是玩扫雷或纸牌游戏。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约束,夏冬彻底放飞了自我。下课后,他或骑摩托车载着女同学在荧光街上闲逛;或一群人涌向网吧,玩QQ玩游戏;夜晚肚子饿了,则走向河边的大排档吃炒河粉喝肉丸汤。
小说开始连载时,成平以每天千字的速度更新着。他雄心勃勃,期盼着作品能被出版社或编辑所注意,然后结集出版。令他失望的是,连载两个月后,博客的阅读量仍少得可怜。点击率最高的一篇,不过是堪堪上千。其他单篇连载的阅读量,大多徘徊在两位数,惨淡时甚至只有个位数。连载刚开始时,尚有一些网友的热心留言,似乎是热切地盼望着故事的后续。但很快,成平就发现网友们的期盼,其实是虚假的。显然,网友们迅速地抛弃了连载。成平遂心灰意冷起来。恰在此时,工作的事儿逐渐多了起来,繁忙时成平得加班到深夜,连载也因此停掉。
一个周末的夜晚,成平难得休息,无所事事之余,忍不住打开博客(接受失败后,他总是避免打开博客),赫然发现留言板上多了十余条留言。夏冬点开一看,原来有位“那时花开”的网友在追问着故事的后续。“那时花开”几乎在每天同一时间发表评论,前几天发表自己对故事的看法,接着便是疑惑成平为何中断连载,后来见成平没有回复,又开始担忧着成平是否出事了。成平读着,眼眶不由湿润,点开“那时花开”的个人资料,显示博主为年轻女孩。“那时花开”的博客上,并无多少文章,只有片段式的心情文字,大多是倾诉职场不易。他点开相册,赫然发现了东方明珠、南京西路、外滩跨年等照片。令成平不满的是,相片里都是景物,女孩的身影并没有露出。
“那时花开”就是付媛媛。两人先在网络上联系,初次见面还得等到冬天。地点约在香港广场上的星巴克。成平带了本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提前一小时到达。他点了杯拿铁,准备坐下来静心阅读,等待女孩到来。然而,由于心情过于激动,成平根本就无法集中精神来进行阅读。等待的时间被切割的细碎,被拉得漫长。三点整时,他的心脏砰砰直跳,眼睛巴巴地看着门口。一刻钟过后,仍无人影。成平内心渐生烦躁,此时付媛媛发来一条信息,“路上遇车祸,出租车堵住了,抱歉我得晚到十分钟”。
与付媛媛合租的女孩由于工作变动,需另找房子,便不再续租。成平的房子亦刚好到期。于是,两人一合计,决定找个合适的一室户。经过半个多月的找房、看房,他们终于找到心仪的房子。房子面积三十余平方米,家俬虽旧,但胜在五脏俱全,且房子位于老小区,里面树多人少,离马路远,颇为安静,适合成平创作。年底,两人决定朝同一个方向走去,目的地是婚姻。
“房子还没着落呢。”付媛媛忽然说道。
“现在房价这么高,买一套可不容易。”成平夷犹地说。
“结婚是人生大事,婚房总不能是出租房吧?”付媛媛态度坚决。
婚姻着实是人生大事,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肃。世界上不知多少人,结了又离,离了又结。甚至,他们沉湎于爱情与婚姻的游戏中。然而,看着已愠怒的付媛媛,成平觉得自己应该体谅女友,便识相地闭了嘴。有一天晚上睡觉时,成平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对着黑暗幽幽地说:“可以在老家买套房,过渡一下。”
“那工作怎么办?以后孩子教育怎么办?”付媛媛质问。
成平不语。于是,两人进入了事先张扬的冷战期,时间持续了一周零一小时三十四分钟。在这一周里,成平与付媛媛仿佛成为是合租伙伴,既熟悉又陌生。双方对彼此还保留着惯性的关怀,做饭时总会多留一份,睡觉时总会多留半张空床。
冷战结束的契机出现在周末的晚餐时分。成平比往常多做了两道菜以及准备了日式梅子酒。付媛媛喜欢梅子酒。每年梅子成熟季节,亲手制作梅子酒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两人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饭、喝酒,空气中只有咀嚼食物和碗筷相碰的声音。
“我想过了,只要咱们收入提高了,买房还是有可能的。” 成平放下碗筷,顿了顿,终于突兀地说。刚来上海时,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买房的问题。准确地来说,除了就业问题,成平什么事儿都没考虑过。房子也好,未来也罢,都太遥远了。“不过,工资提高的速度怎么也追不上房价的速度。我们需要工作之外的副业,需要第二份收入。”
“有第二份收入最好了。”付媛媛抿掉最后一口梅子酒,说,“公司说是朝九晚五,可每天的工作,总也做不完,回到家就算想做兼职,也是有心无力。”
“我可以写点文章,听朋友说,稿费至少是千字两百,一篇万字的短篇,能抵小半个月的工资。”那时,成平已通过社交媒体结识了一位图书公司的编辑。
夏天,陈小唯出现在芳芳百货门口。春天,她还是荧光一中的高二学生,学习成绩优秀,常年保持在年纪前十,是学生眼中的“尖子生”,更是众多老师眼里的未来大学生。作为一所乡镇中学,荧光一中升学率欠佳,每年只有五六名学生能考上本科。大多数学生高考后,或进入职校,或南下惠州、广州、深圳等地打工。
暮春时分,河水上涨,天气燥热。一群迫不及待下河游泳的少年,在某个午后,戴着潜水眼镜、拎着红桶,拿着钓鱼工具等前往荧光河。在一处隐秘的灌木丛中,他们发现一位男子躺在其中,树叶与杂草沾着血迹,周边飞舞着苍蝇蚊虫。一名大胆的少年拨开灌木丛,男子四十有余,浑身血污,气息已无。少年慌忙跑到附近小商店,借了电话报警。警车到来时,已是傍晚,尸体附近站满了围观的群众。警察将河里游泳的目击者叫上岸,询问情况。
死者姓陈,刚过四十生日不久,平日里以务农与摩托载客为生。家中共有五口人,七十余岁的老母亲、结婚二十年的妻子以及一对尚未成年的孩子。派出所将案件定性为恶性杀人抢劫事件,案件发生时间为深夜。凶手借乘车之名,将死者骗到了偏僻的河边,杀人劫车抢钱,之后便将尸体抛弃在河边乱草丛中。团结镇民风淳朴,盗窃打架等案件虽时有,但恶性杀人抢劫事件却是多年未见。不久后,凶手流窜各地作案的谣言四起,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轰动全县。县委书记下达军令状,命令县公安局三个月内破案。公安们昼出夜伏,盘查游荡在荧光街上的无业青年们。夏冬自然也不能幸免,好在他可提供充分不在场证明。
死者是陈小唯的父亲。陈小唯知道家庭遭到这样的劫难,光靠母亲每日下河捞沙所赚钱的钱,已无法继续支持她读高中,更不用说是大学了。况且,她还有位在读初中的弟弟。在一个三伏天的中午,陈小唯前往河边给母亲送饭。到达河边时,她望见小个子的母亲肩挑畚箕踏入河中。浑浊的河水侵吞了她的腰。母亲攥着锄头,弯腰采沙。很快,母亲挑着两畚箕沙子上了岸。陈小唯看着母亲,眼泪不由滚落下来。她躲在灌木丛中恢复了情绪,才将饭送到母亲的手中。
“妈,荧光街上新开了家芳芳百货超市,”母女俩坐在阴凉处。母亲即将吃完饭时,陈小唯终于说道,“我想去问问他们招不招人。”母亲拿着饭盒,望着河水,久久不语。陈小唯也低头不响,耳中唯有河水汤汤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站起来,将饭盒递回给女孩,说:“你不要多想嘛。”
三
成平最后一份工作是一家家俬公司的销售。他的头衔是区域经理,负责大西北区域的家俬销售,繁忙时大部分时间在火车上度过。公司总部位于广州番禺郊区,四周皆是田野与特色农庄。得亏大学同学向公司力荐,成平才与十余位应届生一起入职,一起住员工宿舍。番禺的天气闷热无比,宿舍没有装空调,晚上睡觉时,整个人仿佛浸入滚烫的水中。年轻人精力旺盛,常常聊天至凌晨,成平苦不堪言。
有一年春节,成平参加了一场中学同学会。组织者是当年的班长,因同学星散于各地,出席者勉强过半,李娟亦在其中。成平见到李娟,一阵恍惚,似乎与记忆中不符,但仔细辨认脸的轮廓尚在。中学时,两人书信来往密切,有过一段美好的青涩时光。尽管成平没有真正地向她告白,但似乎班上所有人都默认两人是一对。寒暑假时,成平会骑着摩托车,顶着烈日或迎着寒风,跑上三十公里路,出现在李娟的家门口。每年除夕晚上,他也会躲过家长,小心翼翼地往李娟家去电话。然而,这份美好,终于停止在初三。李娟没有考上高中。她学习一段时间电脑知识后,去往了城市。刚开始时,两人尚有联系。几乎每个周末,成平都会给李娟电话,听她讲制衣厂、电子厂的情况。后来,成平上了大学,两人便渐渐疏于联系,只偶尔在QQ上尴尬地聊着。李娟终于成为成平青春期的记忆了。同学知道他们俩曾经的关系,因此一进包间便哄声四起。成平半推半就地坐在李娟旁边。饭间,忽有人问成平,听说你成为作家了,出书了拿给我们看看呗?成平脸上一窘,连连摆手,说道,哪有,现在是无业游民,离出书还差得远呢。
头一年年底,成平辞掉了新媒体公司的工作,离开上海,决定留在老家。原因呢,一是冬天母亲下地干农活时,不慎摔了一跤,导致小腿骨折。父母年岁亦渐高,需要人照顾;二是他私底下承接了几家公司的微信公众号代运营工作,月收入颇丰,且未来一年内无虞。同时,他又运营着个人公众号以及头条号、百家号等自媒体账号。尽管这些账号没有产生多少收益,但趋势向好,粉丝与阅读量都在增长中。
众人只当他谦虚。李娟笑道,中学时他的文笔就很好。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饭后,成平跟着同学一起去了KTV。唱歌时,几名好事者非要成平与李娟一起合唱。两人拗不过,只好唱了首《片片枫叶情》。
后来,成平又联系过几次李娟,两人一起看过几次电影。原来,李娟在鞋厂工作,刚离婚不久,自己一个人租房居住。前夫是无业游民,整日无所事事,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管。两人在电子厂认识,因李娟怀孕,便奉子成婚。儿子出生后,夫妻俩开过奶茶店、摆过烧烤档等,皆因各种原因经营不善,亏了大笔钱。前夫自此意志消沉,沉迷于网络游戏或观看直播。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一位女主播,透支信用卡给她打赏。李娟忍无可忍之下,选择了离婚。离婚协议写好后,前夫死活不同意。李娟只好打起官司,这才成功地离了婚。儿子判给了前夫,李娟每个月需支付八百元的抚养费。
顺理成章地,成平住进了李娟的房子里。成平的父母担忧儿子的婚事,安排了相亲,成平去过几次,皆无疾而终。相亲回来后,李娟脸上没有表现出不悦,但成平知道她心底里是有气的,因为想温存时,都会被她果断拒绝。李娟说,今天不行,上班太累了。几天后,才会恢复正常。有一天晚上,李娟忽然拿出一堆信,跟成平说,你给我写的信,我还留着呢。成平颇觉意外,李娟给他写的信,早就不知丢失在何处。两人坐在床上,一封一封地读着。忽然,李娟笑道,那时候,你说十年后会来找我呢。成平拿过信一看,果然是这样,只好讪讪地笑道,那时候觉得十年时间好长,没有想到现在一晃都十五六年了。李娟又问,那时候你想找我干嘛呢?成平不语。
有一天,李娟忽然跟成平说,我怀孕了。成平内心猛然一悸,从李娟手中接过验孕棒,上面果然出现两道横杠。成平问,横杠是什么意思?李娟说,一道横杠就没事,两道就说明有事。成平又问,验孕棒准吗?李娟安慰道,可能会不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于是,李娟向厂里请了假,成平陪着她到医院检查。结果自然是验孕棒没有出错。回来的路上,李娟问,以后怎么办呢?成平想了想,说,咱们结婚吧。婚宴一切从简,只请了双方父母以及几个亲密的朋友。吃饭当中,李娟前夫忽然带着儿子出现,闯进了包间,大闹了一场。
女儿出生后不久,呼吸有些急促,成平一阵慌乱,忙跟李娟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成平望着“小儿先天性心脏病”几个字,仿佛脑袋被人猛敲一下,耳朵里嗡嗡鸣叫。李娟亦眼眶泛泪。医生见了,赶忙安慰道,等孩子大一些,及时做手术,没什么问题的。回家后,成平的脑袋才逐渐清醒过来,忙去网上查了“小儿先天性心脏病”的资料,看到手术已非常成熟,心才安定一些。夜晚,夫妻俩躺在床上。成平安慰李娟道,手术后孩子跟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李娟道,要多少钱呢?成平回答道,不到十万呢。此时,一旁的女儿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成平所承接的微信公众号运营工作,几家甲方公司皆因效果不明显,陆陆续续地停止了投入,不再运营。而成平个人的公众号等自媒体,收益亦每况愈下。一个月下来,到手的钱往往只够买菜。
上班前两个月是职业培训,新人们早早集合在公司前门,由人事经理带领,沿着郊区的公路跑步。一群人边跑边喊,口号响彻天际,激荡人心,成平仿佛重温了大学军训。培训结束后,成平成为大西北地区的区域经理,首次出差的目的地是内蒙古赤峰。
当初选择出差地址时,成平并不是非选路途遥远的赤峰不可。选择赤峰,是因为大学同学巴特尔在那边。准确来说,应该不算同学,而是室友。成平就读于中文系,巴特尔似乎就读于管理系,或者少数民族预科班。具体是什么专业,成平也不太清楚,只是在记忆中有这么一个壮硕如山的蒙古族室友。大二时,一位室友与其他人闹了矛盾,便自作主张地与巴特尔换了寝室。那位室友生性多疑、敏感与吝啬,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引起整个寝室的不满。他一离开,成平与其余两位室友下馆子吃石锅鱼,大肆庆祝一番。与那位敏感的室友不同,巴特尔性格豪爽,刚换到新寝室,就请了大伙儿搓了一顿羊肉串。春节假期回校,他也会带大伙儿带家乡特产牛肉干。平日里,巴特尔与大伙儿一块玩游戏、打牌,相处甚欢。毕业前夕,成平等人颇为钦羡巴特尔,因为他家经营着一个牧场,毕业后回家继承家业即可,不必为未来焦虑。巴特尔笑笑,约成平等有空到他的牧场里看看,吃手抓羊肉喝蒙古酒。
自广州至赤峰,长达三千里的路程,并没有直达的火车与飞机,需要在其他城市中转。公司规定区域经理报销规格最高是T字头列车的卧铺。八月底,成平自广州站出发,奔赴石家庄,再从石家庄转车到赤峰。除了洗漱用品与换洗衣服外,成平带了笔记本电脑与几本小说。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王小波的《青铜时代》以及鲁尔福的《燃烧的原野》。三十岁时,成平首次接触到鲁尔福,得知他成名前乃是一名汽车轮胎推销员,心情激荡。
列车奔跑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于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达石家庄。五个小时后,将有一趟列车发往赤峰。成平坐在候车大厅里,给多年未见的巴特尔发了条QQ信息:兄弟,我这几天到赤峰出差,有时间见面不?
到达赤峰后,成平先是见了加盟商经理。事情也不复杂,交接了货物后,经理伙同员工们带着成平到KTV玩。吃了羊肉烤串,唱了李宗盛的歌。KTV小妹笑盈盈地只开酒,啤酒像是自来水一般,往成平肚子里灌。成平上了好几次厕所后,终于举起了白旗。散席后,经理送他回酒店。第二天,成平醒来,赫然发现巴特尔回了信息,问他在赤峰哪里。成平将地址告诉巴特尔。这次,巴特尔没有耽搁多久就回了信息。两人的距离并不远,巴特尔驱车前来不过是两个小时的事儿。两人很快就约定了碰面的时间与地点。
翌日傍晚,巴特尔出现在酒店大堂。成平见了他,不由一阵恍惚,眼前站着的壮硕汉子,与记忆中的巴特尔完全对不上。巴特尔亦如是。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终于在各自脸部轮廓中辨认出对方。成平说,几乎认不出你来了。巴特尔笑笑,紧紧地抱着成平。巴特尔的身形如山,几乎将成平完全包裹住。成平不由眼眶湿润。
闲聊间,巴特尔带着成平来到一家本地特色餐厅。走进包间时,成平赫然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一个女人以及两个孩子。她们见了成平,纷纷站起来。巴特尔向成平介绍说,我的妻子娜仁。女儿塔娜,儿子巴图。成平忙连声抱歉,没有准备礼物。望着巴特尔的妻儿,成平不禁感慨,杜甫有诗云,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就是兄弟你这模样。巴特尔向娜仁介绍道,成平是我们宿舍里的才子,读书时发表过好多小说。拿了稿费,就请我们去吃石锅鱼和烤串。成平笑着摆了摆手。很快,大伙儿各自坐定,巴特尔点了手抓羊肉等大菜。成平说,这顿手抓羊肉我等了十几年了。巴特尔大笑。两人边吃边聊,回忆着宿舍里发生的糗事,回忆着一起玩过的游戏。
夏冬刚从鞋厂离职,前往驾校里学习开车。培训班结业后,老师信守承诺将夏冬推荐给了鞋厂的人事经理。尽管夏冬在培训班呆了大半年,可除了打字之外,office知识却一窍不通,能力完全达不到坐办公室的要求。初次面试后,夏冬便被人事经理淘汰。对于这种结果,夏冬倒不觉得失望或沮丧。对于他来说,与其每日呆在办公室里,领一份死工资,不如与女孩们逛网吧、喝凉粉和吃夜宵。夏母却出奇愤怒,领着夏冬堵在培训班门口,撒赖撒泼,大骂老师诈骗。
“你儿子自己不好好学,我能怎么办?”老师说。
“你不说包分配,谁还来你这学习电脑?两千块钱的学费,我吃猪肉不好吗?”夏母骂道。
“想坐办公室,也得有本事啊。”老师不甘示弱,拿出招生简章,指着上面的字,“看看,一直都说是推荐,谁跟你说是包分配?”
“放屁!”夏母大声囔道,“要么落实承诺,要么退学费。”
夏冬站在一旁,看着母亲与老师吵架,只觉得聒噪,仿佛与己无关。两人相持不下,吸引了众多居民围观,一时间热闹非凡,如同赶集。最终,双方达成协议,老师再次向鞋厂举荐夏冬,如果成功入职,则不退学费;若是不成,则退三分之一学费。因此,夏冬成为一名鞋厂流水线上的工人,负责装袋打包。鞋厂胶味呛鼻辣眼,整个人仿佛浸泡在熔化的塑料中。加上工作机械无聊,夏冬索性辞职回家,整日骑着摩托车在外闲逛。夏母无奈,处处向人打听适合儿子的工作。现在处处都在建公路,以后司机会很吃香。有位远方的亲戚向夏母建议道。
午后,夏冬从驾校出来,骑着摩托车闲逛。他先到影像店挑选VCD碟片,看有无新出的电影。老板是位不满三十岁的女人,左手缺失手掌,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让人看了内心生惧,怀疑她是否有过壮烈的江湖岁月。
成龙的《警察故事》、洪金宝的《夏日福星》、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李连杰的《黄飞鸿》、周润发的《英雄本色》、林正英的《僵尸先生》、王祖贤的《倩女幽魂》、郑伊健的《古惑仔》……还是老样子,都是看过的电影。夏冬挑选了一会儿,问正在坐在藤椅上看电视的老板。
“有没有新碟?”
“都在里面啦,你找找看。”
“都看过啦。”夏冬的脑海突然闪现出“三级片”一词。尽管没看几部,但叶子楣、叶玉卿、舒淇、李丽珍等,已成为朋友口中心照不宣的名字。他咽了咽口水,鼓着勇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有没有李丽珍的碟?”
老板瞥了一眼夏冬,站了起来,来到碟片堆前,一边挑选一边问道:“你从哪听来的?你还在读书吧?”
“被学校开除啦,现在学车呢。”夏冬应道。
老板笑了笑,抽出两张VCD碟片递给夏冬,说:“我做的是正经生意,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碟儿。”夏冬接过碟片,原来是张国荣的《阿飞正传》和周润发的《阿郎的故事》。这两张碟片,他其实并不陌生,只不过电影名和故事梗概就足以令他放弃。夏冬不由失望地叹口气。
“不好看就找我退钱。”老板笑道。
夏冬交了钱,将碟片放进了车尾箱,骑着摩托车四处游荡。火辣的太阳直射下来,地面似冒青烟,聒噪的蝉鸣无休无止,街上行人渐少。路过芳芳百货时,夏冬已热得汗流浃背。于是,他停好摩托车,走进超市,买了棒冰与可乐。结账时,年轻的收银员操作收银机的手法显得生疏。
这是陈小唯与夏冬初次见面。她低着头,窘迫地操作着收音机,操作好几次后,才成功将零钱柜抽出。将钱递给夏冬时,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仿佛自己做了无法原谅的错事。她只记得有只热得发烫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钱。
回程的火车自赤峰一路南下,到达石家庄时,成平需换乘另一趟列车。深夜,成平坐在石家庄北站的候车大厅里,吃了一桶加了火腿肠的泡面,喝了一瓶可口可乐,重读了王小波的《万寿寺》。排队上车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起,几乎吓了成平一跳。成平掏出手机一看,是陌生的号码,来电显示归属地是安徽南陵。
“喂,哪位?”成平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成平。”对方顿了顿,说,“是我,付媛媛。”
四
秋天的某个周末,付媛媛突然离开了出租房。原因亦无他,乃是成平向他隐瞒了失业一事,时间长达一个月。其实,也并非是成平故意隐瞒,而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那时,正是付媛媛工作以来压力最为巨大的时期。因外部环境变化激烈,业绩下降非常厉害,公司进入了优化调整期。每天不断有同事离开,付媛媛所在部门又是重灾区。有位同事离职时,因赔偿问题与人事经理产生严重分歧,愤而大吵一架。人事经理亦不甘示弱,两人越吵越激烈,终于劈头盖脸地打了一架。同事们好不容易才劝住她们。离职的同事没有拿到应有的赔偿,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人事经理也没有获得胜利,半个月后也被扫地出门。公司的氛围紧张无比,付媛媛不免战战兢兢,只得每天早出晚归,加班加点。下班回到家,往往已是午夜之后了。
此时,成平早已呼呼大睡,两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好好说话。如此一来,成平坦白失业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便延宕了一个多月。其间,成平虽近乎疯狂地海投简历,但得到的面试机会却寥寥无几。有一次,他与一家广告公司的人事经理相聊甚欢,二面时部门领导亦与他颇为投缘。成平以为入职已八九不离十,正准备长舒一口气,却久久没有等到入职通知。他只好电话过去询问,人事经理答复“正在等领导批复”后,便再无下文。
一轮残酷的裁员之后,公司情况终于渐趋稳定,付媛媛所在的部门,人员精简得厉害,仅剩下她与两位小朋友。一位是刚毕业的应届生,一位是尚在学校里的实习生。部门经理本不在裁员名单之中,但她早就望风而逃,另谋高就。老员工付媛媛便顺理成章地晋升为部门经理,这也算是公司对她的忠诚的奖励。尽管工资并没有涨多少,但付媛媛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一个周五的下午,她难得准时下班。公交车到小区时,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走到附近的超市买了梅子酒以及几样小菜。
晚餐时,两人一起喝酒,庆祝付媛媛付媛媛升职加薪。半夜,成平忽然哭了起来。先是,他是断断续续地哭,后来泪水不止,湿透了枕巾。睡梦中的付媛媛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做了个梦。”成平哽咽着说,“梦见一个小女孩叫我爸爸。”
“我走在路上,忽然不知哪里跑来一个小女孩,扑在我怀中,抱着我的大腿,一直喊我爸爸。”成平止住了哭声,“我怕照顾不好孩子。”
紧接着,他坦白了失业的事情。付媛媛抱着成平,复又沉睡。
第二天醒来,付媛媛猛然想起自己月经已推迟多日,便推醒了成平,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成平已经清醒了。
“失业。”
“上个月的事儿。”成平闭上眼睛,仿佛困意重袭。
付媛媛望着天花板,怔怔地发着呆。一阵鼾声响起,付媛媛惊醒过来。不知何时,成平真的睡着了。付媛媛便掀开被子,起了床。洗漱时,她故意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弄出许多声响。洗漱好后,她拎着帆布袋出门。开门时,成平不由问道,中午吃什么啊?
付媛媛没有回答。接着,成平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然后是渐渐消失在楼道间的脚步声。这一切让成平感到不安,一股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可他的身体沉重如浸水的棉花,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他两眼放空,望着天花板。墙纸早已泛黄、脱落,吊扇上积满了灰尘,显得陈旧不堪。墙角的老空调,只要一开,便会滴滴答答地漏水。他想起刚住进来时,付媛媛常跟他说,米消耗得特别快。直到米袋见底,两人才赫然发现米袋下方被老鼠咬了个大洞。
正午时分,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饥饿从胃部扩散开来。他忽然察觉到付媛媛尚未回来,便给她发了条短信:去哪儿啦,怎么还不回家?短信仿佛是石沉大海。白日将尽时,成平拨打了付媛媛的电话。可尚未接通,就被摁掉。夜深时,成平躺在床上,首次感到出租屋的空荡。于是,他听见了老鼠在来回爬行的声音。于是,他听见了老鼠啃噬米袋的声音。
再次听到付媛媛的声音,成平一阵怅然,她的声音似乎疲惫了许多。两人相互问好后,忽然陷入了沉默,似无话可说。成平说,媛媛,我先挂了,上了火车后给你打回去。付媛媛应了声,好。于是,成平挂了电话,提着行李箱,匆匆上车。就座后,他打开手机,发现信息箱中有条信息:成平,非常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了。几年前,妈妈得了尿毒症,医治花了不少钱。现在每个月需要透析。我也实在没有多少办法了,如果你手头宽裕,能否借点钱给我?
成平怔怔地望着短信,直到火车启动,才回过神来。他来至厕所,拨通了付媛媛的电话。一接通,付媛媛便小声啜泣着。许久,才停下。挂断电话后,成平查了查火车的经停站,路过安徽阜阳。列车早上八点在阜阳停靠。阜阳离南陵并不远,高铁过去两小时多一点。于是,成平给领导去了电话,说在阜阳有要事要办,想迟两天回公司。领导似醒非醒,批准了成平的请求。
一夜来,成平的睡眠并不好,总是被时不时上车下车的旅客惊醒。有时候,他刚睡着,火车却又进站了。车站的灯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又间杂着上车下车的聒噪声,让人心底烦躁。后半夜,他终于枕着哐当的铁轨声,进入梦乡。火车如同巨蟒,吞噬着城市,吞噬着山峦,吞噬着河流,吞噬着一切。
付媛媛离开那年的国庆节,成平买了张汽车票,奔赴安徽南陵。汽车上午十点钟自上海南站出发,成平坐在后排。公路上的汽车,如同绵延不绝的蜗牛,堵得人心烦气躁。本来五小时的车程,硬是走了十余个小时。到达南陵县城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城市灯火辉煌。开往付媛媛老家的中巴车已经停运,成平只得在车站附近住一晚。晚上十一点钟,他走出旅馆,出来街上觅食。在一家路边摊上,他点了炒牛河、烤串与啤酒。路边摊上生意不错,不断有客人前来。五瓶啤酒后,成平脑袋发涨,趴在桌子上,哭声渐响。同桌是一对年轻情侣,男孩摇了摇成平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大哥,你还好吗?
成平宿醉,午后两点旅馆老板前来敲门,他渐渐醒过来。老板说,再不退房,就得加钱。成平爬不来,只好续租了半天。傍晚五点,他终于爬起来,收拾好行李,坐上开往付媛媛老家的中巴车。汽车一路行驶,高楼渐少,平房渐多。裸露的田野尽头是静谧的山,远得仿佛不现实。不知怎么的,成平忽然想起大学时与女友一起旅游的情景。当时,两人坐在中巴车上,头挨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
成平出了神,直到司机喊了一声,才猛然醒过来。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靠在窗户上睡着了。此时,天色已晚,街道上的灯火明晃晃地亮着。成平问,到什么地方了?司机笑着说出一个地名。成平一愣,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下了中巴车,成平四处望了望,附近的摩托客仿佛是嗅到饵料的鱼群,拥了上来。老板,到哪里去?热情地询问声,此起彼伏。成平说出付媛媛家的地址,众摩托客一听,直言太远,然后渐作鸟兽散。唯有名五十岁左右的摩托客靠近,说,两百块钱,我跑。成平说,怎么这么贵?摩托客说,太远啦,跑一趟来回要三四个小时呢。成平说,行。于是,他就坐上了摩托车。中年摩托客离合一放,摩托顺着公路跑了起来。
摩托车的灯光照射在公路上,照射在远处的山上。不知行驶了多久,摩托车忽然拐进了一条小道。道路一边是树林,一边是田野。人家渐少,成平耳朵里只听得见呼啸而来的风声。他紧紧地盯着车灯照射的地方。就在此时,成平突然明白了《晚餐》的后续。这则故事,已经卡壳很久了。
多年以后,陈小唯将会不断地回忆起那位在烈士亭等她的少年。少年出发前夕,约她在烈士亭见面,希望能为他践行。少年跟她说,他已经知道杀人凶手躲在哪里,他将帮她手刃仇人。
傍晚。晚上超市顾客减少,陈小唯提前下班,一个人走向了烈士亭。快要到烈士亭时,她远远看见少年坐在亭子里长椅上。椅子上放着肉丸粉丝汤、可口可乐、烤鸭、凤爪等食物。红色的摩托车停在一旁。少年时不时地朝路口张望。陈小唯担心被他看见,便慌忙躲在隐蔽处。她暗自希望少年早点离去。
然而,少年并无离去之意。他耐心地等待着,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暮色浓了,夜色来了。陈小唯身边蚊虫嗡嗡飞舞。荧光街的路灯渐渐亮起来,少年的身影渐渐地只剩一个轮廓。终于,他一一打开饭盒,开始吃起来。可口可乐见底后,他将最后一根烟抽烟,便跨上摩托车。突突声传来,少年骑着摩托车驶进了街道。陈小唯松了一口气,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她望着那辆红色的摩托车,终于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于是,陈小唯走进烈士亭。亭子里狼藉一片,满是残余的食物与一次性饭盒。清理垃圾时,陈小唯赫然发现少年遗留了一张纸条。读完纸条,陈小唯如同掉进冰窖,浑身颤栗。夜晚,她攥着纸条,沿着河边的堤岸走着。大排档里食客嘈杂而热闹的声音,飘荡在炙热的空气中。
成平抵达付媛媛家时,已是差不多晚上十点钟。乡里人睡得早,多数人家都关了灯。成平站在付媛媛家门口,望着眼前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付媛媛的房间,成平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他只得掏出烟来,慢慢地抽着,以平复激动不安的心绪。天空澄碧,月亮已升至半空,清辉洒落,山峦田野河流皆披上一层薄纱。不远处忽然响起犬吠声,成平循声望去,只见黑暗中有两团绿光。那是狗的眸子。先是,狗叫得非常猛烈,仿佛要将人撕裂,后来或许察觉到成平并无恶意,狗也就偃旗息鼓。成平抽了三根烟后,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他打开手机一看,已是十点一刻。他点开付媛媛的号码,开始编写短信。“媛媛,我在你家门口了。”点击发送后,手机发出“嗖”的一声,仿佛是箭在飞行。成平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只得再次点着了烟。
(以《火车》为题刊在《青年文学》2024.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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