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头是好玩具
对于一只狗而言,什么样的骨头是好骨头呢?小狗和老狗也许喜欢软的,可是中青年狗、尤其是自以为是的中青年狗,一定喜欢硬的、有嚼头需咬劲的。它们把这样啃不动的硬骨头小心藏在窝里,一有机会就拿出来摇头晃脑地咬咬。你想抢?它们用爪子牢牢护住,亮出白牙来,敢跟你玩命的架势。硬骨头是好玩具。吃得下的那是食物,啃不动的才是狗生伴侣。
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们也喜欢硬骨头——那些富于逻辑、思想与知识密度的东西,可以在漫长的学术生涯里咬啮、咂摸、着急、为每一丝味道而奋斗。相比于硬骨头,红烧肉都显得无趣了。如果你抛给他一根带着无数前人口水的硬骨头,说这根是柏拉图的大腿骨,已被汉娜·阿伦特、卡尔·波普尔、以赛亚·伯林啃过,天啊,他的眼睛或许会放出野性的绿光,垂涎三尺以上。反过来呢,你也可以偷偷潜入一个学者的窝,根据他的骨头玩具而判断他的水平,越硬的,越说明他牙口好、胃口也好。
文科学者研究鄙视链、批判鄙视链、自己也陷于鄙视链。格温·拉弗拉在《碧河彼时》里写到20世纪初期剑桥的“体统”,定期举办一轮正式晚宴是剑桥的重要活动,客人的座次按外交礼节安排:首先是各学院院长,兼任校长的那位院长居先;其他院长按学院的创建日期依次排列,院长之后是诸位皇家教授,以学科为序,神学居先;然后是其他教授,以其教席的创立日期为序。主人们很难应付那复杂的局面,譬如希伯来文教授和希腊文教授的教席设立于同一年,那么哪一位优先?关键在于,“有些知识显贵对自己的权利非常敏感,他们的夫人甚至更容易被冒犯。”读之莞尔,联想到目前学术会议上的名签排位、各学科的“铁帽子王”、还有跨学科会评时面带优雅微笑的拉踩,也罢,“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在鄙视链中,硬骨头也是有指标体系的,自己认为是过硬骨头,别人一看分明是软骨,那就贻笑大方了。传统中国学术,经史子集,顺序就是地位。章太炎先生当年怼天怼地从慈禧一路怼到袁世凯,也是因从小“一意治经,文必法古”,“小学”典籍都是最硬的骨头,经学大师是大师里的王者,底气十足。他为四个女儿取名章㸚(lǐ)、章叕(zhuó)、章㠭(zhǎn)、章㗊(jí),源自古字,时人不识,既是自拥深厚文化资本的炫耀,也是对准亲家文化实力的考核。
硬骨头难啃,只有牙口和胃口,没有其它社会条件的支持,怕是也难如意。譬如哈代写《无名的裘德》,主人公志存高远,希望跨越自己的贫民出身,去基督寺大学读书,乃至去当一名大学教授。他以惊人的苦功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程度好到可以在基督寺小酒馆的桌子上侃侃而谈,胜过一众大学生。可是,受到制度所限,一个会讲拉丁文的石匠,毕竟也只是一个石匠,石匠裘德在籍籍无名中黯然离世。进一步说,即便制度允许,啃得下硬骨头的人还是要被各种掂量。《我的天才女友》里,莱侬奋力学习,在拉丁文上花的功夫简直可歌可泣,终于走出贫民窟、进入学术的殿堂。可是与出身名门的皮特罗相比,那里始终有一条隐隐的界线,口音、姿态、朋友圈,正如保罗·福塞尔所说:“只要你一张口说话,你的社会阶级情况就无所遁形。”
在硬骨头周边,有一种隐形的不平等。名校老师西莫斯·可汗写了一本《特权:圣保罗中学精英教育的幕后》,直言圣保罗的成功文化是一种“悠闲”和轻松自如的成功,上课不带书本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大家学习的重点在于身体语言,漫不经心的松弛感,低调奢华的老钱风,你一绷劲儿你就输了。这种微妙又势力的社会区隔,以及它所激发出的攀爬社会阶梯的动力,是当代资本论中的重要一环。只有硬骨头还不够,要用一套合宜的餐具盛起这块骨头,那才行。高考后关于专业的社会讨论,也可以理解为是吃肉还是啃骨头的问题。有营养的肉肉直通经济资本,而没肉的骨头,只在文化资本上做加法,寻常家庭无法提供那块底盘。硬骨头是好玩具,未必是好饭碗。
想起清代文人张潮出身书香门第,虽未中举,不必为稻梁谋,深谙“闲”之妙:“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也是因为悠闲,他才会如此讲究:“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合上书想了想,在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填了个空:重温《幽梦影》,自己都觉得奢侈。
大学同学在微信群里发消息说,儿子读了博士了,群里整齐地竖起拇指。良久,大学同学补充说,“选了古典文献学专业”,群里蓦地放起烟花,高兴,为孩子高兴,也为老同学高兴,他泰半是财务自由了。
——旧文,改了,加长了,发表于解放日报的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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