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原理

Cephalosis《This World Is Love Of Sacrifice》的聆听笔记

Cephalosis - This World Is Love Of Sacrifice，2022

‡ 风铃——风的声音中最微小清凉的一种。一串声学眼泪。尼采：我不区分眼泪与音乐。

‡ 眼泪——特拉克尔：这一次呼吸更幽深的眼泪。（《Limbo》）

‡ 眼泪——眼泪是眼睛反对视觉的绝望尝试的一件证物。事实一：眼泪使视线模糊；事实二：（拥有“无用”眼球的）失明者也会流泪；事实三：你可以只用一只眼睛观看，但眼泪则坚决要求占有你全部的眼球——德里达：“是两只眼睛，两只眼睛一起哭泣”；而其实“人类眼睛的本质...在眼底，眼睛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哭泣的”；德里达在《盲者的记忆：自画像与其他废墟》中还提及Andrew Marvell的诗《眼与泪》： 如此便让你的流溪溢出源泉，/直到眼与泪化作一同；/双方的不同却也包含其中，/这哭泣之眼，那观看之泪。 （Thus let your streams o'erflow your springs, / Till eyes and tears be the same things; / And each the other's difference bears, / These weeping eyes, those seeing tears.） Cephalosis《眼泪》里说眼泪是“爱的形状”——眼泪-爱-音乐的三位一体。 （对Andrew Marvell诗句的翻译参考了宋德超译文）

‡ 厄运——因为音乐必须是在开始时就注定死掉的东西。如果科技阻止了它被判以死刑的命运，它也必将自杀。记忆是悲伤的。留声机（及一切录音技术）都是痛苦徒劳的发明。

‡ 恩赐——Marie-Louise MALLET：“聆听音乐就是让发生的事情来临，而不能够预知它、看到它来临、预见它。诚然，习惯、实践、音乐知识能够允许我们预知些什么——音乐不是纯粹的消逝，远在乐谱写就之前，音乐总是一种书写，也就是说关于可能被重复的形式之记忆或记忆法的转录——但音乐只在一个比所有预知都更加本质的意外之条件下才会发生。聆听，总是对事件的聆听，对未经提前宣告便突然来临的事情的聆听，我们看不到它的来临，它阻止所有的计算，只会突然到来、攫取、不期而遇……通过意外，而不被占据。这便是事件本身：德里达思想所强调的动机。音乐经验令我们想起这个词的词源含义：经验，experiri，穿行，旅行，在不可预见的风险下的展示，就像是恩赐的馈赠。”——音乐在本质上都是突然的。 （引用宋德超译文）

‡ 夺门而出—— “多年以前我夺门而出/直到现在才听见了呼唤（Many years ago I rushed out / I didn’t hear the calling until now）”。《风铃》中这句唱词像留声机一样（悲伤地）固定了“夺门而出”的瞬间，以及发生在将来的呼唤的回响，但中间消失了，整件事的躯干消失了——我为何出去？我出去做什么了？我去了哪儿？咒语炼字法，及时将事件停住，叙述空白成为语言空气里迷人的震荡和悬浮，这就是曲子内在的风铃时刻。

《女性瘾者：第一部》拉斯-冯-提尔，2013

‡ 门——暗示房间、居所或家庭，带有某种道德拘束的封闭空间，门外的危险正在喜悦地涌现自身。“多年以前我夺门而出”也能被读进《女性瘾者：第一部》中重复出现的乔（Joe）散步的段落（分别在59:52和1:47:27处）。

第一次散步。乔爱上了杰罗姆（Jerome），她开始能够从混乱中看到整齐的秩序，爱也使一切都被扭曲，使她自己被羞辱——她想被杰罗姆的双手依据某种她所不明的复杂定理任意处置。爱是这道门。她说：

这时我又开始散步，在林中漫步，在那片充斥童年记忆的森林，走了一次又一次。在门口右转，在白蜡树林继续右转，这树拥有整片森林里最美的叶子，接着，我路过一位领着小狗的妇人，又经过长凳上的老者。

第二次散步。在与美洲豹等众多男人性交后，性成了这道门，她的自白：

尽管在处理复杂的男人与性的问题上我很成功，但我还是有全职的工作，我偶尔悲伤，我会用散步来放松自己。重复的散步就是生活中无意义的轮回。我们基本上如同笼中野兽，都在等着死亡的许可。

——重复！事物的全部秘密：重复。重复且突然，就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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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原理——李皓在唱Reciting the principle of wind（默念风的原理）时把Reciting读得很像Recieveing；接受风的原理，或默念风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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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众树——David Sylvian离开Japan后的第一张个人专辑《Brilliant Trees》（1984），坂本龙一负责一部分合成器与钢琴，Can的贝斯手Holger Czukay负责吉他和圆号，鼓吹“第四世界音乐”的Jon Hassell吹小号，而David Sylvian严肃俊美的男中音，像用力吹出的泡泡，既处心积虑，又脆弱不安。专辑首曲《Pulling Punches》很流行放克，不喜欢，它跟明亮没关系跟树也没关系。《The Ink in The Well》有好听的低音部，它写：诗人之血（让-科克托）和井中墨水，都在这个理性时代（让-保罗-萨特）被谱写。同名曲是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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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众树——当Cephalosis的李皓说David Sylvian影响了《This World Is Love Of Sacrifice》时，我想到双方谈论自己作品时的一次话语重叠—— 李皓：一切像突然徒增的一个陡崖，让过去变得遥不可及，但也让一个更陌生却更真实的世界浮现出来。我开始更频繁地回想我对这些事件作为“人”是如何反馈的——也许在意识到这些事情发生以前我还是在靠“采样”世界而活——而我的青春期似乎在此刻才迟迟结束。（摘自《This World Is Love Of Sacrifice》序言） David Sylvian：也许过去我没能力直接写自己，甚至《Ghost》（Japan的歌曲）也是一份外界的观察，你不会感到唱歌的人正在经历他所唱的这些感受。但《Brilliant Tree》这首歌显然是我真切的表达。（摘自1984年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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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秘密——《Secret of The Beehive》（1987），我最喜欢的一张David Sylvian，情感黑涌，配器圆润，忧缓稀疏，耐心十足，如《September》和《The Devil's Own》都是简单的钢琴配合坂本龙一节制的管弦乐编写；较多原声乐器驱动，人声录制时也离麦克更近。本专诞生神曲一首——《Orpheus》，在歌曲中段著名的停顿后，Mark Isham的柔音号和Phil Paulmer的滑棒吉他重启全曲；另有一首《When Poets Dreamed of Angels》，清脆的西班牙吉他，将受家暴的女性与中世纪黑暗权力并置——“主教和骑士处于有利的进攻位置”（The bishops and knights well placed to attack）

Secrets Of The Beehive

8.9

David Sylvian /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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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秘密——《This World Is Love Of Sacrifice》也是由原声乐器驱动的，David Sylvian直言他的目的是“亲密感”，而Cephalosis也一反此前作品中坚定的冷漠，选择用残酷向逝者真心致意，它同样是亲密的。然而对于被电子音乐衰变、切剐过千万遍的耳朵里，原始声响听上去反而更陌生古老，甚至肃穆，冰冷，可被还原却永远不可接近。一种倒流的“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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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人流连于自己的必死性，这导致：死去的人虽死但仍在社会中。我们比我们想象的更需要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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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This World Is Love Of Sacrifice》题献给这个世纪初的逝者，他们死于疫病及疫病次生出的灾祸；而影响了这张唱片歌词的特拉克尔，是上世纪初的逝者，他死于一战爆发当年的天蝎月，时年二十七。但特拉克尔与死亡大概纠缠于更早，受天主教徒母亲玛利亚（玛利亚！）的毒瘾影响，他很早就开始随身携带瓶装镇定剂，二十三岁的特拉克尔取得药剂师硕士学位，毒物住进了他的智力生活，时时带给它微小的死和复活；除了毒物的化学，血缘的化学也溶蚀着特拉克尔的心智，他爱上了小自己五岁的妹妹——“无限哀伤的妹妹”，这段不伦之恋被他形容成“血罪”，而受罪的诗人是林中淋血的恶兽，所有毛孔都在抖落不祥之兆。

Georg Trakl（1887-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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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特拉克尔诗句中的遣词如服药般规律，剂量严格；他用的是规矩的德语和高度一致的词汇——头颅，夜晚，池塘，尸体，蜡烛，眼睑，露水，眼泪，等等——他写单纯的咒语，他沉湎于个人痛苦，也用痛苦的晦暗切面去对抗新机器降临时注满整座山谷的，慌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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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头颅散落之地的天空，上帝/金黄的眼睑默然开启”。冷色中突降的金光，给人以宗教音乐的印象，神般简单无理的颜色清除了此前人类眼睑上所有的不堪——如“蛆虫自他们枯黄的眼睑上掉落”——而黑夜和太阳的色泽同时拉扯起我们的眼睑：“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阳穴/是陨星最后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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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逃离——特拉克尔在《腐朽》一诗中试图逃离自己，他梦想追随鸟儿走向他称之为的更明亮的命运。明亮的腐朽。短暂的从军生活里他尝试自杀，最终死于过量可卡因，鉴于其药剂师的背景，人们笃定他是自杀。诅咒的回音贯穿了这只精神之鸟，他回到了他微光蒸腾的林中小屋，回到苍白儿童的死亡舞蹈中。他返回了那种被逝者所祝福的自然恐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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