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泰兹卡特里波卡 - 第一章(一)
原作:佐藤究
翻译:T & K
翻译底本:角川书店2021版。
去年推理榜单三亚+直木赏,比起好歹还算缝合得不错的《黑牢城》,这本推理要素基本靠边站的犯罪小说吊打各路大作的战绩,更能让本格大佬们汗颜吧。
注解部分的西语为片假名(话说干嘛要用片假名)机翻还原,没法一一查证,还请懂西语的推友指正。
页数很多,差不多是普通文库本体量的两倍,基本上一万字一更,目测工期三个月。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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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脸和心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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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唯有神明是真实的。
——《美国众神(American gods)》尼尔·盖曼
(金原瑞人/野沢佳织译)
01
在墨西哥合众国以北,越过国境前方有个“黄金乡(El Dorado)”,有一群人如此相信,也不得不这么相信。
人们走在无路之路上,向着沙尘彼端红褐色的黎明,不顾在岩石和仙人掌遍布的荒漠中丧命的风险,划着十字,拖着疲敝的双脚往前行进。
虽说前方有美利坚合众国的边境警备队严阵以待,但监视的目光并非尽善尽美。国境线过于漫长,墨西哥和美国的边境线,东西长达三千公里,是地球上最大的偷渡区。据估计,动用一切手段非法跨境的人数,每年高达两千万人。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顺利走完旅程。若被边境警备队的直升机发现,就会像羊群一样被驱赶。这项被人𪚥权𪚥组𪚥织谴责为“除尘”的行为,是通过低空飞行追迫而来的直升机威吓徒步人群,将其驱赶回墨西哥。即便逃离直升机的驱散,若是有人在险恶的沙漠中迷路,和同伴失散的话,下场是可以想见的。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为了摆脱没有出路的贫困连锁,接连不断地朝着国境线进发,无论如何也要到达,去到如烈日般熊熊燃烧的资本主义帝国——美利坚合众国。
*
生于墨西哥西北部太平洋一侧的城市的卢西娅,要是可能的话,她也想这么做,翻越国境线去往美国,这是在空想的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人生。可她并没有这么做,虽说踏出了国门,但最终还是没能去往北方。
一九九六年,卢西娅·塞普尔韦达(Lucia Sepúlveda)尚是芳龄十七的少女。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儿。她有着光亮的黑发,以及比一头秀发颜色更浓的媲美黑曜石的大眼睛。
在她的出生地,锡那罗亚州的首府库利亚坎,在不了解情况的游客——虽说这样的人绝不会来这种地方——看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城市。但在那个城市里,却有着有别于法律的秩序、暴力和恐惧。并非尸横遍地,然而这座城市也与战场无异,某种形式的战争正在持续着,而且哪怕等到天荒地老联合国的军队都不会介入。这被称为毒品战争。
*
贩毒集团统治着这座城市,麾下的毒贩四处盯梢。这些毒贩并非在小巷子里鬼鬼祟祟卖药的基层贩子,而是开着兰博基尼和法拉利的豪车招摇过市,擅长使用突击步枪,必要时随时化身恐怖分子。
墨西哥的贩毒集团不仅在国内的市镇活动,还将网络扩展到了海外,开展着世界规模的商业活动。主打商品是“黄金粉”,即可卡因,以最大的销售市场美国为首,在加拿大、欧盟、澳大利亚攫取了天文数字的利润。无论销售多少,都是不会被征税的商品。
而亚洲的日本,菲律宾,特别是印度尼西亚,被认为是今后有望进一步拓展的市场,但在那些地区比起可卡因,冰毒更为畅销。冰毒在西班牙语里指的是名为甲基苯丙胺(Methamphetamine)一种毒品。
贩毒集团在哥伦比亚和秘鲁拥有专属合同农场,控制可卡因的产量,甚至不亲自参与制造、运输和分配环节,而是收买政治家,官僚,检察官,警察等,将其引入贩毒业务内部,同时也盘算着新的洗钱方法。有计划地执行绑架,拷问,杀人等也是业务的一部分。无数的毒贩支撑着规模巨大的犯罪企业组织。这里没有那种覆满遮光玻璃,能够映照出天空的气派总部大楼,也没有CEO的接见。但他们拥有足够的资产来影像全球金融。没人能够忤逆,言𪚥论𪚥自𪚥由对他们而言是不通用的。倘若有人胆敢公开攻讦,手持镰刀的死神就会被召唤进他和家人一起居住的客厅。
*
生活在库利亚坎的卢西娅,孩提时候的梦想是考上首都墨西哥城的私立高中,但经营着贩卖食品杂货的小铺子的父母无力支付生活费和两千比索的学费。卢西娅深知自己恐怕连当地的高中都进不去。父母和毒品生意无缘,穷困潦倒,负债累累。卢西娅没有和家人商量就放弃升入高中,开始在杂货铺里帮忙。
雨季七月的下午,某天她在看店的时候,进来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操作着摄像机。他俩并不是本地人,看起来像是德克萨斯来的游客,但如今的库利亚坎并不适合观光。
两人并非游客,但都是美国人。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美国人笑着对卢西娅说“我是记者”。而另一人一言不发,拿了袋装杏仁、防晒霜以及两瓶标签上排列着两个字母X的“Dos Equis XX(墨西哥啤酒品牌)”,就这样结了账,直到最后也没吐一个字。
听到他是记者,卢西娅深感不安,在这座城市里能成为采访对象的就只有那些人了。
她的不安化为了现实。翌日,那两个人带着不知从哪联系上的三名毒贩,和昨天一样,在卢西娅的店里买了数瓶Dos Equis XX,他俩把冰镇过的瓶子递给那几个戴着棒球帽,用手帕蒙住脸的男人。男人们当场喝起了啤酒,好巧不巧就在杂货铺里开始了采访。
卢西娅一面诅咒着美国佬的麻木不仁,一边向上帝祈祷,只求无事发生。虽然并不想听,但男人们低沉的声音却响彻在店内。再没其他的客人了,毕竟有这些人在,根本没人会靠近这里。
“你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是自己吗?”美国人问。
“这是信仰方面的话题吗?”一名毒贩反问道。
“不,是现实层面的。”
“那肯定还是你们美国人的军队强大吧。海军陆战队。”
“哦,你们真是这么想的?”
“我们和本国的海军部(SEMAR)干过仗的,是特种部队的家伙。你们的海军陆战队应该要强过他们,那应该很厉害吧。”
其中一人默默地听了同伴的话,笑道“如果他们是最强的,那我们就是死之笛(Silbato de la Muerte)了。”
“怎么说?”美国人问。
“只要我把笛子吹响,死亡就会降临。”
男人们把空瓶子留在收银台上,然后就出门了,摄影师追在身后。
死之笛,这个词的余音在卢西娅的耳边萦绕不休。
这两个美国人一直采访到周末,就在卢西娅开始相信他们的好运和上帝的庇佑之后,礼拜天的早晨,两人的尸体在城外的一片空地上被人发现。
两人被毒贩吹笛的原因尚是不解之谜。可能是被认为是假扮记者的缉毒局搜查员吧。无论行事多么小心谨慎,些微小事就可能要了性命。两人的额头被子弹击中,从破裂的头骨中飞出的脑浆呈粘液状糊在棒球帽的内侧,摄像机和录音机不翼而飞,钱包和身份证也不见了。摄影师的工装裤口袋里,只剩下一管从卢西娅店里买来的防晒霜。
看着报纸上对两人死亡的简短报道,卢西娅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城市。
*
卢西娅有个大她两岁的哥哥,名叫布里奥,瘦骨嶙峋,个子高大,肩膀奇宽,当地的朋友们都以绰号“肩(El hombro)”称呼他。
布里奥也和很多人一样,希望能去美国工作,把钱汇给贫困的父母以维持生计。
若要长期工作,无论如何都要非法穿越国境。
但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必须借助蛇头的力量。
非法进入美国的路线由“郊狼”掌管,他们是与毒贩勾结的蛇头,事实上也是贩毒集团的一部分。
布里奥拼命地寻找不属于郊狼的蛇头,即便朋友嘲笑他说这事比从地里挖出翡翠还困难,可他仍然没有放弃。
只要一度求助于郊狼,就算是与毒贩产生了联系,这种联系终其一生无法断绝。被迫做运送可卡因的马仔和基层毒贩,等待自己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紧绷人生。
最后,布里奥找到了一个男人,他自称不是郊狼。布里奥把命运寄托在那个自称是前联合国职员的男人身上,为此他支付了千辛万苦积攒下的两万比索。这是一个过于鲁莽的赌注。
两天后,一名陌生男子出现在了布里奥面前,告诉她说“要是想要越境,就需额外支付两万比索”“要是付不起,就只能把可卡因带进美国”。
也就是说,布里奥找到的对象,也理所应当地和毒贩是一伙的。就是这么回事。
布里奥拒绝了他的要求,一旦当了运毒马仔,就至死都难逃干系了。虽然希望他归还那两万比索,但最终只能放弃,上当受骗钱财被卷——正常情况下,故事应该到此为止,但在库利亚坎却不会结束。事情的结局取决于毒贩的想法。
翌日,人们发现了布里奥惨不忍睹的样子。他被剜去双眼割断舌头,全裸着倒在了路上。长长的手脚皆从关节根部被硬生生地砍断。布里奥因为寻找郊狼以外的蛇头而受到惩罚,被杀鸡儆猴。就这样,卢西娅的哥哥结束了他十九年的人生。
为了不让敌人知道自己的长相,戴着黑色面罩的警察门来到了弃尸现场,拉上了黄色的警戒线,拍完照片,迅速结束了现场调查。从撤除警戒线到布里奥的尸体被车运走送去鉴定,前后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
鲜血沾满了柏油路,风中夹杂着沙尘,瘦骨嶙峋的狗闻到了血腥味,低着头走了过来。
毒贩的虐杀早已渗透到了日常生活中,甚至可以称作是难以避免的自然现象。和城里的人一样,卢西娅也这么想的。再也没人能够帮到我们了。
代替哭得昏天黑地的父母,卢西娅安排了哥哥的葬礼,卖掉了所有可以换钱的遗物,努力不留下有关哥哥的多余回忆。
如果要决断的话,这就是最后的机会。卢西娅是这么想的。要是不在这里采取行动,就只会被恐惧禁锢,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座城市。
她甚至没给父母留信。要是留下拙劣的证据就会产生误解,甚至会成为被毒贩盯上的缘由。只有一声不吭地独自消失。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悄悄吻了卧室里的十字架,告别了锡那罗亚州的库利亚坎。
和哥哥不同,她不会去找郊狼以外的蛇头,她原本就不想依赖别人。
如果必须付钱给毒贩,才能去到国境线以北的美国,那就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去美国。
她奔着南方去了。
*
这是一个十七岁墨西哥女孩的冒险。
混入运送牛肉的卡车车斗,裹着毯子在树荫下睡觉,乘坐不知名的州和来历不明的巴士一路南下,还拦下了比瘦老头的牛车还慢的农家拖拉机,硬是让他们捎了一程。
她在家乡学会的这项技能——倘若感到危险,即便是老太婆,也会用藏在衣服下面的小山刀刺死对方。
纳亚里特州、哈利斯科州、米却肯州——跨越不知多少个夜晚,十七岁的少女继续南下,终于抵达了可以遥望太平洋的格雷罗州港口城市阿卡普尔科。
我还活着。
在海风的吹拂下,卢西娅呆然地仰望天空,既没有被侵犯后割破喉咙,也没有趴在黄泥色的河流中顺水飘走。虽然难以置信,但她还是独自来到了这里。
卢西娅画着十字,向瓜达露佩圣母圣殿(Nuestra Señora de Guadalupe)祈祷,即便如此,心中也未萌生多少喜悦。她感觉自己老了十岁,只是觉得某种心如死灰的安心感所包围着。
九十年代的阿卡普尔科,游客络绎不绝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和库利亚坎相比,简直就是天堂一样的土地。
虽然不久以后阿卡普尔科也化作毒贩的战场,度假酒店的客人逐渐失去了踪影,每晚都有凶杀案发生,但这还是稍晚之后的事情。
卢西娅在城里的餐厅(Restaurante)找到了工作,她穿上发给她的制服和围裙,将酒水和食物端上餐桌。虽然这个有着棕色的皮肤,浓密的黑发,以及清澈如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的姑娘只会说西班牙语,却也很快就成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的宠儿。有些客人在阿卡普尔科逗留期间曾多次在店里露面,约她出去,她也得到了比其他服务生更多的小费(Propina)。
虽说在餐厅里总是表现得十分开朗,但卢西娅的心却依旧笼罩着阴霾。由于她迄今为止都过着非常可怖的日子,以至于心中开了一个窟窿,一切事物都像穿越隧道一样在窟窿里通行。她压抑着对他人的警惕和冷淡的视线,对客人报以笑容,嘴里说着“欢迎光临(Buenas noches)”。
*
一个炎炎五月的午后,以一位手头拮据,衣冠楚楚的白人小伙子只身一人来到餐厅,他喝了米谢拉达(Michelada),默默地切着薄片菲力牛排(Carne a La Tampisenise),突然放下了刀叉,在桌子的一隅开始摆起了火柴棍。纵向排列了三根,火柴头上的药料是白色的 。只有中间的一根被折断了火柴梗。
注意到排列着的火柴之时,卢西娅的脸抽搐了一下,她佯装不知,往小伙子的杯子里添了些水,然后退回厨房。她把最要好的同事亚历杭德拉(Alejandra)叫过来小声耳语道“那张桌子上的人要提防一点。”
“怎么了?”
“不要被他搭话,也不要被他知道名字。”
“那家伙说了什么骚扰的话吗?”秘鲁出身的亚历杭德拉皱起了眉头。
卢西娅紧紧抿着嘴,什么都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白人小伙子吃完饭,安静地用餐巾擦拭着嘴,放下餐费和小费就离开了。亚历杭德拉不顾卢西娅的警告,径直走向桌子,朝卢西娅使了个眼色,回收了餐费和小费。
回来的亚历杭德拉笑着问:
“难不成是那些火柴棍?”
这次轮到卢西娅皱眉了,莫非亚历杭德拉也知道那个的含义吗?
“可别上当哦。”亚历杭德拉笑道,“是毒贩的接头暗号吧?最近很流行这个。”
然后亚历杭德拉把钞票塞进再也说不出话的卢西娅的围裙口袋。
“这是你的小费。”
*
餐厅的工作结束后,亚历杭德拉陪卢西娅一道出去吃晚饭,告诉她了一部名为《法则(Mandamiento)》的电视剧。
在这部好莱坞演员参演的人气连续剧中,故事的舞台设在阿卡普尔科,主人公是以贩毒集团干部为目标的年轻毒贩。听亚历杭德拉说,摆火柴棍的暗号在电视剧中的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中多次出现,不知道是恶作剧还是自我满足,反正白人小伙子只是被电视剧吸引,模仿了一下而已。
卢西娅一边吃着饭,一边真心地感觉如此胆怯的自己很傻。但她并未笑出声来,也无法坦率地告诉亚历杭德拉,自己在故乡看到了真正的火柴棍暗号,随后自己的友人也卷入了枪战。
她想起了哥哥事情,还有父母。自己违背了上帝的教诲,抛下了年迈的父亲母亲,背井离乡。可她又想,第一个忤逆上帝的人是谁?害得哥哥如此惨死,还能泰然自若地活着?是谁从那些人手上购买可卡因?电视剧?模仿毒贩的游客?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巨大玩笑。
*
卢西娅在阿卡普尔科工作了一年多。某日,工作结束后的更衣室里,亚历杭德拉告诉她“我马上就要辞职了”。只见这位卢西娅唯一的朋友,把上班时扎起的长发解开,左右摇晃着脑袋说道“我要先回一趟老家秘鲁,接下来去日本工作” 。
这是一句意料之外的话,日本(Japón),虽然听过名字,却不知道它具体在地图的什么位置。虽说经常有日本游客光临餐厅,但老实说,感觉他们和中国人并没什么区别。
“先拿短期签证入境,在这期间想尽办法赚取日元。”亚历杭德拉说,“因为日本的货币很强大,跟你们这样旁边就是美国的国民不同,秘鲁人很多都去日本打工,东京啦,川崎啦,名古屋啦,大阪啦——”
对卢西娅而言,这是个惊人的想法。正如亚历杭德拉所说,墨西哥人却是倾向于美国才是改变人生的机会,所以才会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国境。
“要是能找个日本人结婚,那自不必说——”脱下服务生制服,身上只剩一条薄薄的内衣的亚历杭德拉,将手伸进衣柜,取过挂在衣架上的一件橙色T恤。
“就能在那边一直工作下去了。”
“日本在哪?”卢西娅依旧穿着服务生制服,连袖子上的纽扣都没解开。
正在T恤里挣扎的亚历杭德拉猛然探出头来说道:
“太平洋的尽头(El Borde del Pacífico)。”
02
亚历杭德拉离开餐厅后,卢西娅继续在那里工作。她上酒上菜,对游客笑脸以待,帮他们拍纪念照,休息期间就躲在店后抽着卷烟。吞云吐雾之际,亚历杭德拉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在脑海中复苏。
太平洋的尽头。这话像宛若一首美丽的诗,有着难以忘怀的回音,危地马拉、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秘鲁、巴西——比她能想到的任何国名更能撩动卢西娅的心弦。
要不要去呢?
卢西娅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行。举目无亲,言语不通,哪怕想投靠亚历杭德拉也不知道联系方式。在外打工的人的友情,就和那些擦肩而过的旅行者一样是仅限于此的。而且身为墨西哥人的自己也无法融入秘鲁人的圈子吧。
然而即便如此,对大洋尽头的渴望仍旧不可思议地愈演愈烈。
这是为什么呢?卢西娅扪心自问,去了又能怎样?
若有答案,或许并非寻求人生的希望和幸福,而是为了自己的那颗几乎被掏空的心。
在那座城市长大的时候,心脏就似被剜去一般,在胸口留下一个窟窿。既然这个窟窿已然不能填补,也无意修葺,那我就想更加接近空虚。
她的愿望是在活着的时候,化作风一般的虚无。这大概意味着流浪。逃离库利亚坎的旅程尚未结束。在陌生的土地上做一个寂寂无名之人,不是在墨西哥,不是在秘鲁,也不是在阿根廷,而是美洲大陆之外的一个渺远的东方岛国,若能去往比沙漠还无垠的大海尽头,自己或许就能忘却一切了吧。
她也考虑过跟亚历杭德拉所说的去日本打工的团体一起出发,但作为墨西哥观光地的阿卡普尔科,保持着这种目的的人并不存在。
离开库利亚坎时,拿着身份证明的卢西娅在阿卡普尔科的市政府办理了护照。她调查了去日本的短期停留签证,得知墨西哥人与秘鲁人、哥伦比亚人不同,并不要求必须取得签证。在免签的情况下,最多可以停留六个月。但倘若超过九十天,就必须在停留期满前到日本法务省更新文件。
无论在哪个国家,她都尽量不想和官员扯上关系,因为有可能被强制遣返。即便如此,若能顺利站稳脚跟,便可在日本待上半年的时间。
在阿卡普尔科国际机场,卢西娅生平第一次坐上了飞机,没有像哥哥那样迎来生命的终点就飞越国境,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从空中俯瞰着海之蔚蓝。眺望着深渊般的太平洋,卢西娅颤抖不已。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舷窗业已被一片纯白的光所笼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里是云层。在云海之上,在遥远的天际,凝望着生平所未见过的永恒黑暗。
*
卢西娅抵达太平洋的尽头,是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星期五。她从成田机场乘坐巴士到了东京,想找一份和阿卡普尔科一样的餐厅的工作,但她完全不会日语,很快就被赶走了。在此之前,一个做正经生意的经营者不可能雇佣以旅游观光的名目入境的她。
她在东京投宿的是商务酒店。在这座城市里,钱在呼吸之间就会消失。在对高物价感到恐慌之中,卢西娅终于找到了工作,是六本木的一家酒店的客房清扫,关西人老板在没有出示身份证明的情况下就雇佣了她。卢西娅跟着越南籍的员工学习如何工作,擦亮浴缸,回收床单,更换扔满安全套的垃圾袋。这里被日本人称作“情人旅馆”,仅仅是为了做爱而使用的地方。
妓女,男娼,学生,普通市民都会光临。
受雇后的第十七天,她被老板叫了过去。她以为自己会被解雇,说不定已经报警了。
她战战兢兢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只见老板摊开地图端坐在那里。跟面试的时候一样,老板用日语夹杂着简短的英语单词和她对话,卢西娅只听得懂英语,偶尔插入提问,把握谈话内容,全靠她在阿卡普尔科学到的英语。
“南边(Southside),关西,大阪,大城市(Megacity),你知道吧?”
老板指着地图说:
“NANBACITY(难波),朋友的店,中国游戏‘麻将’,招女服务员。好看(Good-looking),旗袍,知道吗?外国人OK,没身份证OK,在那家店端茶送水,洗烟灰缸,微笑——”
最后,老板用并非罗列单词的英语这样说道:
“三倍工资(Three times the salary)。”
*
被介绍了新工作岗位的卢西娅,在六本木买了一张西班牙语的地图,登上了头一回乘坐的新干线前往大阪。
在难波的小巷子里找到这栋杂居楼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她把情人旅馆老板的名字报给入口值班室的管理人,那边让她稍等一会。不久,一名男子走下楼梯,在他的引导下,卢西娅上了楼。
在杂居楼二楼的一间房间里,正如老板所言,客人正快活地玩着中国游戏——麻将。接着卢西娅被领到了四楼,那里没有人打麻将,铺着浅绿色桌垫的桌面上堆满了筹码,男男女女正兴致勃勃地玩轮盘赌,玩扑克,玩二十一点。客人并不仅仅是日本人。
男人拍了拍卢西娅的肩膀,说了句“这是你的(This’s yours)”,递出一个大手提纸袋。卢西娅接了过去,往里一看,里面装的并非她听说的旗袍,而是兔女郎的衣服。
没必要说明这是个什么地方,只消望一眼就知道是赌场。不过她还是头一遭听说在日本开设赌场是犯罪行为。在墨西哥,赌场是合法的。
卢西娅拿着手提袋考虑了一下,反正也没别的去处,总之在这里工作不用身份证,工资是酒店清扫的三倍。
*
翌日晚上就开始工作了。她扎起头发,套上网袜,穿起高跟鞋,一边给地下赌场赌性正旺的客人端上酒水和小吃,一边一点一点地学习日语。工资的金额并非谎言,所以手头确实地筹集到了日元。
最初的停留期九十天临近了,她找地下赌场的老板商量,收到了日本语言学校的在读证明,当然是伪造的。她在地方入境管理局讲述了留学学习语言的艰辛,成功地更新了停留资格。
她没有像在阿卡普尔科时遇到亚历杭德拉这样的朋友,总是形单影只,不过由于手头变得宽裕,她对衣服和化妆品慢慢熟稔起来,购物散心结束后就去酒吧喝一杯。她很厌烦那些追求自己的男人,于是某日她问了地下赌场的老板,有没有哪个酒吧能够让她一个人安静地度日。
老板是这样说的:
“一个人喝酒的地方?在家喝不就得了?要是不喜欢的话,就去抽雪茄(Cigar),雪茄酒吧。”
*
她去了心斋桥附近的一家店,雪茄酒吧客人都是男客,女人基本不来,可以感受到这样的潜规则。酒保试图委婉地赶走卢西娅,可当她拿出高额小费时,对方千叶若无其事地微笑着,端上了奉送的波旁酒。
卢西娅喝了波旁酒,品尝了古巴雪茄的香味。
成为常客之后,她开始点从墨西哥哈利斯科州进口的梅斯卡尔(Mezcal),她一直很惦记墙上的瓶子。梅斯卡尔是用龙舌兰酿造的一款蒸馏酒,瓶中泡着虫子。喝下梅斯卡尔后,卢西娅的眼睛里浮现出异样的光芒,这样的眼神让酒保和熟客隐隐感到害怕,总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怖而虚无的光辉。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来自拉美的高级妓女,现在很可能是被当地的黑帮包养了。没人敢纠缠她,也没人询问她一夜情的价钱。
*
那年冬天,卢西娅被赌场的常客传染了感冒,她打电话请求店长给她放假,但店长没有同意,要求她即便迟到也要过来上班。于是她吃了药,化了妆,穿上长外套,披上围巾,因为发烧的缘故,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她抱起客人送的“爱马仕”斜挎包,穿上靴子,迈着蹒跚的步履走出了公寓。
待卢西娅来到杂居楼前,已经比深夜一点的开店时间晚了足足一个小时。远远望见红色的光从下面照亮了大楼,她不禁驻足观望。这幅光景简直就像烈焰腾空,但并非火灾,而是警察(Policía)。
大阪府警的十一辆警车闪着旋转灯,押运车也停在那里。人们聚集起来看热闹的样子对卢西娅来说很是新鲜。难波的日本人一直站到了警察设置的黄色警戒线跟前,但在库利亚坎则完全不同,没人会靠近那个地方,都在屋里或者暗处眺望。那是因为现场很可能会发生新的枪战。
在围观人群的目送下,被抓现行的地下赌场工作人员和客人被接二连三地送到押运车上。卢西娅立刻回到了公寓,即便用假名工作,留在难波也太过危险。她在不安和恶寒中瑟瑟发抖,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采取的行动。她无处可去,能依靠的都是些地下赌场的相关人员。
去心斋桥的雪茄酒吧求助吗?不行,那家店的客人看上去净是些在警察面前有问必答的男人。
热度升高,恶寒加剧,呕吐感阵阵袭来。六个月的停留期限即将过去,这个也必须考虑。卢西娅虽然疲惫不堪,但还是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边小心翼翼生怕看漏巡逻警察的身影,一边在夜路上打车。
她告诉司机“去新大阪站”,司机问她“末班车已经走了,还要去吗?”,她回答说“去”。她计划在附近的家庭餐馆消磨时间,直到头班车发车为止。
当车门关上,出租车开走时,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脸。那是在雪茄酒吧遇到的客人,是难得和她搭过讪的男人,只有一面之缘。
*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问她。
若是朋友的话多聊两句也无妨,但尽量不干涉他人的生活是雪茄酒吧的规矩。
难得的假期却被男人求爱,这让卢西娅很是心烦。前来搭讪的男子已经违反了规矩。她没有理会男人,朝酒吧后面的酒保望了一眼,对方则报以腼腆的微笑。
卢西娅暗忖,虽然初来日本的时候完全没法理解,但现在能够读懂是什么意思了。酒保的笑容和地下赌场的老板偶然流露出的表情是一个意思,这是表示例外(Excepción)的信号,也就是说,和自己搭话的男人,是店里的贵客。
“我在麻将馆工作。”卢西娅用磕磕巴巴的日语回答了一座之隔的男人。这是地下赌场老板指示的回答。
“麻将馆?你是说麻将馆吗?”男人蹙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卢西娅的侧脸,“哪里的麻将馆?”
“难波。”
“小姑娘,你也能上桌吗?”
“你是问我会不会打麻将?”
“嗯。”
“不会(No)。”卢西娅用西班牙语答道。
“是吗。”男人依旧盯着卢西娅的脸,晃着肩膀笑了笑。
那人请卢西娅喝了店里最贵的波旁酒,一声不吭地抽起了雪茄。微微张开的嘴里淌出了宛如干冰气化的烟雾,在昏惑的灯光下缓缓卷起了旋涡。与那些在地下赌场里伸手摸卢西娅屁股的男人不同,他并没讲什么下流的笑话,也没有死缠烂打。他留着背头,戴着无框眼镜,西装与身体非常合衬,恐怕是定制的吧,领带夹金光闪闪,袖扣装饰着光润的黑曜石。
“对了,我也开了一家店。”男子这般说道,“是俱乐部。小姑娘要是想工作,随时可以商量。外国人我也雇了,像小姑娘这样的非常欢迎,虽然地点不在大阪。怎样?有的谈吗?”
卢西娅摇了摇头。男人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以防万一她报了假名“亚历杭德拉”。
男子离开酒吧座位的同时,酒保麻利地将寄存的大衣递了上去。男子将手臂穿过大衣袖子,走近作者的卢西娅,将一只胳膊撑在柜台上,窥探着她的眼睛。
“活着很累吧,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就连小姑娘这样的天仙美女也会被掏空啊,你的眼里空无一物。”
*
想起这个在酒吧里有过一面之交的男人,卢西娅在颠簸的出租车上翻找着男人给她的名片。虽然从地下赌场客人那里拿到的名片一张都没剩下,但在别的地方拿到的东西可能并没有被扔掉。
有张名片夹在笔记本里,正是那个自称开俱乐部也雇用外国人的男人的名片。
Club Sardis
Saiwai, Kawasaki, Kanagawa
Kozo Hijikata
卢西娅把名片翻了过来,后面接着写着:俱乐部萨第斯,神奈川县川崎市幸区,土方兴三——
无论是印刷的英文还是手写的日文,都看不到门牌号街道号之类的东西,真的有这家店吗?难不成这也是地下赌场吗?卢西娅心想。虽然搞不明白,但这里已经没有踌躇不决的时间了。
等待头班车的漫长黑夜结束之后,在开往关东新干线的座位上闭上双眼的卢西娅,又想起了土方兴三的事。虽说只是短短交谈了十分钟,可他的确散发着与掌管地下赌场的男人们相通的气质。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在品川站换乘,到达川崎站的月台,拨打了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她心想一定联系不上,没报什么期待,但土方兴三还是接了电话。
卢西娅与前来迎接她的男人重逢后,很快被带到了俱乐部。虽然尚未营业,但她知道店是实际存在的,工资也会按时支付。那里并非地下赌场,卢西娅所有的忧虑都没了着落。但土方兴三正是如她直觉那样的人,是黑社会的干部。经营着位于幸区的高档俱乐部和川崎区的港口仓库。
卢西娅即便知晓了男人的身份也毫不动摇,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她不得不从大阪府警的辖区里逃出来,停留期限亦迫在眉睫,在川崎的俱乐部里做起了女招待的卢西娅,与土方兴三同居了。
她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多么凶恶的男人,都比墨西哥的毒贩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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