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幽玄F 第三章（二）

原作：佐藤究

翻译：T &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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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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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STOVL（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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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吉大港市吹来的分高昭示着孟加拉国卡提克（Kartika）月的到来。这个季节被称为“晚秋”，有时也被称为霜季。

在透所住的旅舍，服务员在早晨和傍晚都冻得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不过对透而言只能算是惬意的凉爽，他的便服仍是T恤。

这是一个热带季风气候之中的亚洲国家。三年前，透从位于同一个气候区的泰国来到此处，而他必须记住泰国所没有的六个季节循环。

——夏季（Grīṣmakāla, গ্রীষ্মকাল），雨季（Barṣākāla, বর্ষাকাল），秋季（Śaraṯkāla, শরৎকাল），晚秋（Hēmantakāla, হেমন্তকাল），冬季（Śītakāla, শীতকাল），春季（Basantakāla, বসন্তকাল）——

孟加拉国的一年自夏而始，至春而终，冬季并不意味着一年的结束，也没有新春的概念，新的一年则被超过三十度的高温和孟加拉湾的热带气旋缀饰着。

*

透驾驶着螺旋桨飞机在晚秋的天空中返回机场，当他抱着文件准备回到地方航空公司的时候，听到了办公室附近传来了小跑而至的轻微脚步声。

时隔数日再度露面的沙菲克，手上拿着国营孟加拉航空公司（Biman Bangladesh Airlines）的日历，本月的飞机照片是波音777-300ER，从跑道的背景来看，应该不是在吉大港，而是在首都达卡的沙迦拉国际机场（Shahjalal International Airport）拍摄的。

“照片还不错吧？”穿着拖鞋的沙菲克说。

“你买的？”

“嗯，我喜欢飞机不是骗你的，这下塔尔也该明白了吧。”

“好吧。”透冷淡地应了一声，“话说回来，你现在还睡在外边吗？”

“最近都睡在码头附近的轮胎仓库里。当然不是让我免费住的，而是要在偷轮胎的贼进来的时候按响防盗报警器。”

“运送DVD的工作怎么样了？”

“正在做哦。尼尔给了我第一份工作，所以我买了拖鞋。”

“大概吧。”透盯着少年的脚，“不过那可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

“不说这个了，你看看这架飞机的照片吧。”

“刚才看过了。”

“再看看。”

“看一次就够了，波音777-300ER。”

“你觉得这个要怎样才能飞得更快呢？”

“你想要多快？”

“我想让这架波音超过一马赫。”

“你追求速度吗？”

“嗯，有朝一日我要自己设计出来，毕竟没有能飞过一马赫的客机。”

透发觉少年并不知道曾经有过协和式飞机，但考虑到少年的年龄，这也是不足为怪的。早在这个少年出生以前，超音速客机就已经从航空业的舞台上消失了。

“你想当设计师吗？”透问。

“我要开自己设计的飞机，所以既是设计师又是飞行员。”

透一边沙菲克说话，一边思考。这个没有家人，没上过学，住在论坛仓库里勉强度日的少年，将来真的能成为飞行员吗？这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梦。透对并排走在路上的少年说：

“如果想超音速飞行的话，首先要理解发动机的构造。”

“发动机不一样吗？”

“不，发动机的基本构造是一样的。风扇吸入空气，压缩后送入发动机燃烧室。喷气燃料喷射至压缩空气中会引起爆燃，产生高温高压气体。将气体向机体后方排出即能成为推力。但除了排出的气体之外，气流也是很重要的。”

沙菲克陷入了沉思。

为了一脸懵懂的少年，透在小店里买了一罐红牛。他把用红字写着商品名的铝罐横放，比作圆柱形的涡轮风扇发动机。

“从前端风扇吸入的空气并不会全部流入燃烧室，也有部分空气通过发动机外涵道排出，这个气流被称为‘旁路气流’。高压空气和旁路气流汇合在一起，便产生了发动机的推力。输送到发动机内部的空气和通过外涵道排出的空气，两者的比值决定了飞机的速度。低涵道比引擎适用于小型飞机，高涵道比引擎则适用于客机等风扇较大的飞机。”

沙菲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平放置的红牛罐头，终于开口问道：

“就像自行车的踏板和齿轮的关系。也就是踏板能把多少力传到车轮上，对吧？”

少年的话令透吃了一惊。涡轮风扇发动机的构造，即便向成年人解释，对方经常也无法理解。

“沙菲克。”透说，“把线性的空气流动比作旋转的齿轮，真了不起。”

“低涵道比的发动机快，高涵道比的发动机慢。”

“没错，不过光靠低涵道比的机体是无法达到一马赫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再加一个发动机。”

“方向上并没有错，可是这样也会增加飞机的重量，需要双倍的燃料。”

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办事处的门前。

透停下脚步，用指尖叩了叩比作发动机排气口的罐底，再对少年说道：

“在排气口附近安装二次燃烧装置，对排出的气体再喷一次燃料，这样一来排气口就会喷出火焰，令机体进一步加速，这就是加力燃烧室实现超音速的原理。”

“加力燃烧室。”

“民用的涡轮风扇发动机是没有的，只有战斗机才会有。”

“要怎样才能把它装到客机上呢？”

“我是觉得超音速飞行的话，音爆会非常刺耳，原本就不适合做客机。”

“什么是音爆？”

透并没有回应，而是将红牛罐头递给了沙菲克，罐体表面的青色和银色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个给你，里边有很多咖啡因，小孩子不要喝，找个人换东西吧。再见。”

透抬头望了眼晚秋的天空，走上了办公楼的楼梯。

⁂

——卡提克月已到了下旬，透为了准备早上的观光航班，在机场机库上班时，看到纽兰兹正对孟加拉国的地勤员进行讲解。

该不是年长𪚥者的人生论吧。

想到这里，透皱起了眉头。但兰兹说的是技术方面的内容，地勤员们正在倾听他们所不知道的驱动器（Atuator）的电子工程。

透抓住了一名地勤员问了一下情况，纽兰兹似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在双发螺旋桨飞机上安装了一种新型姿态控制装置。

透爬上梯子，看了看驾驶舱的仪表盘。他对靠近梯子正下方的纽兰兹说：

“是你一个人搞的吗？”

“通宵了啊，真想领点加班费呢。别开玩笑了。”

“不会影响其他电气系统吧？”

“别担心，我已经让地勤员检查过了。这样一来，哪怕我们闭着眼睛，也能让飞机着陆。不不，还是睁着眼睛为好。”

“可靠性呢？”

“我觉得我的机械师能力还行。”纽兰兹叼起一支没有点燃的烟说，“我以前还做过BAS的工程师呢。”

听了纽兰兹的话，走下梯子的透变了脸色。倘若他所言非虚，纽兰兹在孟加拉国应该算得上炙手可热。会有很多大企业为他准备高薪的职位，根本没必要待在这种地方航空公司。

*

位于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Belfast）的BAS（Belfast Aerospace Engineering, 贝尔法斯特航空航天工程公司）是世界范围内屈指可数的飞机零部件企业。其客户主要是美英空军，军事评论家甚至将其评价为英国空军的技术心脏。受其雇佣的工程师经常参与最新型的军用飞机的设计工作，化身为现代航空史的开拓者。

*

纽兰兹用手指抚摸着相比刚进公司那会长了不少的胡子，盯着透看了一会，然后开口说：

“说得好像只要写在简历上就当场雇佣了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由我拍板了。”透说，“毕竟招募的是飞行员。不过至少公司肯定会感兴趣。”

“背井离乡之人，却仰仗故乡公司的权威，不觉得太可怜了吗？”纽兰兹耸了耸肩，又对透说，“如果我把BAS工程师的履历亮出来，世界上关心我的公司多得是，但那并不在关心我，而是在关心BAS。我受够了这样的待遇，但我掌握的技术和知识并不一样，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

*

透下到机库地面的时候，从纽兰兹手上接过画有改装内容的图纸，仔细观察了每一个细节。精确而没有一丝赘余的图纸表明了他作为一名工程师的高超能力，不过透还是认为仅凭这点并不足以证明他曾在BAS就职。

*

透面对着展开的图纸，向纽兰兹抛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加压燃料（fueldraulic）吗？”

面对同事突兀的问题，纽兰兹嗤之以鼻。

“你这是在考我吗？你这家伙，还挺虐待狂的呢。”

透一言不发，继续看着图纸，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燃料（fuel）和油压（Hydraulic）的合成词，真怀念啊——”纽兰兹边说边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从主翼内油箱中抽出的喷气燃料直接用作液压油，只有在超高空飞超音速飞行的少数机体才能做到，满意了吗？”

“只答对了一个问题。”

巨大的声响猝然而至，机库的卷帘门缓缓升起。伴随着直射进来的曙光，沙赫·阿马纳国际机场跑道的景色在眼前一点一点地展开。

29

十二月十五日，孟加拉国胜利日的前一天，原定下午当班的飞行员突然发起了高烧，在办公室帮忙处理事务的透被叫去了机场。

在走下办公楼的途中，透遇到了坐着的沙菲克。

沙菲克正往红牛空罐里扔小石子，听到透的脚步声后，即刻停下了手。

“什么事？”

透咂了咂嘴，不客气地说了一声。

透并未停下脚步，一刻不停地往下走，沙菲克从身后追了上来。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沙菲克说，“今天晚上到尼尔的公寓来吧。”

“是不是上次说的‘我想买一辆瑞克沙，借点钱吧’。那我的想法和纽兰兹一样。你还太小，没法骑瑞克沙。”

“不是那个，商量的是更重要的事情。是在这里不能说的秘密哦。”

“那可真是好大的秘密，去跟纽兰兹说吧。”

“要是塔尔不来，我也不会告诉尼尔的。”

透跑下了相对于三层楼高的楼梯，到了地面，然后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为什么不说？”

沙菲克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回应着透：

“我们不是同伴吗？”

*

——入夜后，透来到戈尔诺普利河附近的公寓，在一楼桌子上喝茶的纽兰兹和莎菲尔面前放下了用报纸包着的辣米。

纽兰兹立刻把手伸向了辣米，嘴里说着：

“塔尔，你倒是挺机灵的嘛。”

孟加拉国的十二月，透仍满不在乎地穿着一件T恤，但是为了避免被街上的行人关注，他在T恤外面又披了一条半袖的古巴衬衫。

透坐在沙发上，脱下古巴衬衫说道：

“给你二十分钟，沙菲克，把话说完。”

“把地图拿过来吧。”

“是要看地图才能说吗？”

“嗯。”

纽兰兹一边哎呀呀地抱怨着，一边站起身来，拿着飞行地图回到了桌边。那是加拿大制作的地图，比这个国家卖的地图要精确不少。

“吉大港的丘陵地带，你们两个都知道吧？”沙菲克说。

“我没去过。”纽兰兹看着透说，“也没从上空飞过，因为我们公司事实上是科克斯巴扎尔海岸的航空公司，塔尔，你去过吗？”

透听罢后摇了摇头。

“吉大港的丘陵地带（Chattogram Hill Tracts），简称是CHT。”纽兰兹说，“这个国家的土著居民住在这里，就是长得和塔尔很像的查克马族。”

“是啊。”沙菲克说。

纽兰兹喝了一口热茶，又抓起一把辣米放进嘴里。

“CHT有很多问题，过去还发生过内战，对吧？”

“有过。”沙菲克回答，“自古以来就住在这的原住民和后来的孟加拉人打起来了。”

“你这小鬼——”沙菲克说，“是对解放战线有兴趣吗？”

“没。”

*

在被吉大港地方航空公司雇佣之初，透也接受了有关该国内政的最低限度的授课，首先学到的就是丘陵地带——CHT的问题。在这片与印度、缅甸接壤的丘陵地带，早在孟加拉国独立之前，以信仰佛教为主的居民，即现代统称为“优孟那（Jumma）”的原住民就生活于此。CHT有查克马族、马拉马族、特里普拉族、巴马族等十二个民族，但由于过去曾因自治问题与孟加拉国陆军发生交火，这些居民的生活圈一直受到军队和警备队的监视，秘密警察在暗中活动，外国人的出入受到限制。

尽管如此，随着近年来观光地开发的推进，随着限制的逐步放宽，想要寻求佛教文明遗迹而欣然规往的海外游客与日俱增。

*

“听说有些人从CHT的游击队员变成了强盗。”纽兰兹说，“就在前几天，好像也有不知在哪搭乘渡船的游客被强盗杀掉了吧？不对，既然是在船上，那就不是强盗，而是海盗了？”

“我有个朋友在CHT，昨天刚给他打了电话。”沙菲克说。

“你怎么打的？”纽兰兹忍不住露出了笑，旋即恢复了认真的表情，“用了电话铺？”

透也知道孟加拉国从没有在私人家里拉电话线的习惯，路边也不设置公用电话，但从很久以前就有电话铺。客人在店里付钱，就能使用固定电话通话。

“你的朋友是孟加拉人吗？”纽兰兹问沙菲克。

“他妈妈是特里普拉族的，以前和家人住在萨德尔加特（Sadar Ghat）附近的博斯蒂（Basti, বস্তি）里，我也过去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什么是博斯蒂？”

“就是贫民窟的小破屋。”沙菲克回答，“虽然年纪比我大，但我和他关系最好，他的家人全都病死了，博斯蒂也被别人占了。于是他把心一横，登上了妈妈的出生地，也就是丘陵地带。”

“你朋友家有电话吗？”纽兰兹问。

“没。”

“那他怎么接电话？”

“他在村子里有个亲戚，亲戚家有电话，我只要往那边打就行。告诉他下次打电话的时间，他就会在电话前面等着。”

“这样啊。”纽兰兹边说边抱起了胳膊。

“过了十分钟了。”透插了一句，“还有十分钟。”

听了透的话，沙菲克深吸了一口气，少见地露出了紧张的表情。透和纽兰兹都从未见过这种表情。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很烦恼，吓得不轻， 他说他好像开枪打死了一个外星人。”沙菲克说。

房间里鸦雀无声。过了片刻，纽兰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把辣米放进了嘴里，空洞地发出了干巴巴的咀嚼声。透从沙发上拿起脱掉的古巴衬衫，蓦地站了起来。

“等下！”沙菲克说，“梅鲁丹德（脊髓, 发音Mērudanḍa）不是那种会说谎的家伙！”

“之后请你和纽兰兹两个人一起去吧。”

“梅鲁丹德是你朋友的外号？”纽兰兹用故作正经的口气问道。

“是啊。”少年一边回答着纽兰兹的问题，一边挡住了正待回去的透，“梅鲁丹德是个猎手，平常靠猎杀野猪，然后卖掉肉和剥下的毛皮维持生计。他有枪，但是没办持枪许可证。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那天他也出门打猎，下山的时候貌似看到了野猪，就尾随在后绕了远路。”

“然后呢？”坐在沙发上的纽兰兹问。

“最后还是被野猪跑了，因为绕了远路回来也晚，到了夜里，他只好避免勉强赶夜路，等待早晨的降临。结果突然下起了暴风雨，雷声很大，雨也很急，他正在想会不会发洪水死在这里。就在这时，UFO从夜空中笔直地降了下来，从远方出现了外星人。”

“你很会讲故事嘛，然后呢？”

“梅鲁丹德吓得要死，就开枪打死了从UFO上下来的外星人。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只对我说了。”

“——梅鲁丹德，好厉害的外号啊。”抽起烟来的纽兰兹微笑着说，“也就是说，你的朋友害怕外星人的伙伴前来复仇？原来如此，我不讨厌你的故事。”

沙菲克瞪着纽兰兹。

“梅鲁丹德真的很怕秘密警察，他说如果自己做的事情暴露了，就有可能会被带走。所以我才告诉了尼尔和塔尔，因为你们两个有可能会去看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因为我们是外国人吗？”纽兰兹问。

“嗯，因为来的人如果是孟加拉人的话，梅鲁丹德或许会害怕他们是政府的人或者秘密警察。”

“你信了你朋友的话，然后指使我们冒险去CHT。”

“我也不是全盘相信的，只是有东西从天而降，从那里出来了一个人，梅鲁丹德开枪打死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从不说谎。”

*

——透把胳膊穿过古巴衬衫的袖子，看着沙菲克的脸，大眼睛里噙满了悔恨的泪水。

“降落的UFO还在吗？”透向少年问道。

“在。”

“是什么形状？”

“虽然和飞机差不多，但他说那东西是直接降落的，所以肯定不是飞机。驾驶舱后边还有一扇门，里边好像有齿轮。”

正在整理衬衫领子的透突然停止了动作。

透低声向沙菲克问道：

“那东西是在哪里着陆的？”

沙菲克用指尖在丘陵地带的北部画了一个圈，然后说：

“是科格拉焦里（Khagrachhari）的密林（Jaṅgala, জঙ্গল）。”

“你朋友遭遇外星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往前数迪桑第三个乔伊斯特（Jyôishţhô）月（5~6月）。”

“两年前啊。”透又问道，“沙菲克，再问你一次，你那朋友说的是‘虽然和飞机差不多，但那东西是直接降落的，所以不是飞机’。”

“是的。”

“他还说‘驾驶舱后边还有一扇门，里边好像有齿轮’，是吧？”

“嗯。”

降临到房间的沉默，和刚才那种有气无力的寂静截然不同。透感到一种可谓是严肃的紧张感弥散开来，他观察着纽兰兹的脸色。

纽兰兹抱着报纸抱着的辣米，缓缓地送入口中，动作缓慢得像坏掉的机械人偶，而那双盯着空中某点的蓝色眼睛，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偶。

*

那我就去轮胎仓库了——说完这样的话，沙菲克离开了公寓。被留在屋子里的透和纽兰兹面面相觑。

“两年前的五月。”纽兰兹说，“我记得这个新闻。”

两人沿着螺旋楼梯来到二楼，在一刻不停地复制着盗版娱乐电影的房间里，他们一起盯着一台电脑显示器，默默无言地阅读起了浮现在昏黄灯光下的网络新闻报道。

*

——5月26日，在四方联合军演期间，一架隶属于澳大利亚空军的F-35B隐形战机于夜间飞行训练时在孟加拉湾上空失联，具体时间和飞行员姓名未公开。

据悉飞机有可能坠入孟加拉湾，在大规模搜救活动展开的同时，各国司令部在联合声明中表示遗憾。尚未发现飞机和飞行员的踪迹。美印两国将在联合军演结束后留下部分海军，协助由澳大利亚主导的搜救行动——

*

二〇三四年五月，这则新闻报道在世界各国风靡一时。世人议论纷纷，做出了各式各样的猜测，用谷歌地球到处寻找，结果并没有找到飞机，这则新闻也逐渐被人遗忘。

*

如此想来，飞机可能已经沉入了孟加拉湾的海底深处了，那些在漂浮于浪间幸免沉没的细小残骸则被强大的热带低气压（Cyclone）吹往远方，说不定某日就会在地球上的某处被人找到——

透和纽兰兹都是一样的看法，直到听闻沙菲克朋友的说法。

*

两人在沉默中阅读了数篇报道，细致地浏览了BBC和CNN的档案库，透接过纽兰兹的键盘操作起来。

透调查的是两年前的五月二十六日，战斗机从雷达上消失的那个夜晚的气象图。孟加拉湾的天气并没有非常糟糕，但印度次大陆的西部有大片雨云，低气压的移动轨迹表明吉大港丘陵地带的北侧遭遇了猛烈的大风和集中的暴雨，战斗机消失的新月之夜，科格拉焦里正被暴风雨所笼罩。

*

在不知道由谁开口的气氛中，纽兰兹终于说出了这句像是在互相试探由谁先说的话——

“有STOVL就能垂直降落，要是被这个国家贫民窟长大的孩子看到的话——”

“嗯。”透说，“他就会觉得这个是真正的UFO了吧。”

“如果是这样，沙菲克的朋友击毙的就是——”

对于纽兰兹的话，透沉默地点了点头。

*

透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暴风雨之夜的场面，他想象着一度陷入空间定向障碍F-35B“闪电Ⅱ”战斗机飞行员，竭尽全力避免坠机，在暴风雨中拼死控制飞机的模样。

战斗机应该是误判了现在的位置，沿着孟加拉国的海岸线北上，或是冲破了孟加拉湾上空的雨云，迷失在丘陵地带。而且由于丛林里没有跑道，飞行员选择了垂直着陆。

*

透继续盯着显示着两年前气象图的电脑屏幕，不经意间瞥了眼手表，不知何时黎明已悄然而至。

“纽兰兹，要是可以的话，能帮忙做一个‘盗版’吗？”

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是想在房间里看一部电影冷静一下？”

透对面露诧异的纽兰兹说：

“我要的不是DVD，而是NGO森林保护调查员的身份证。我要去一趟科格拉焦里，亲眼确认那里到底有什么。”

30

在办事处，营业部长诺贝尔·侯赛尼（Nobel Hosseini）询问透这两天假期打算怎么过，而透的回答是——我打算去卡普泰湖（Kaptai Dam）钓鱼。他从包里拿出刚买的五种鱼饵摆在桌子上，还拿出了伸缩鱼竿。

*

卡普泰湖是吉大港丘陵地带兰加马蒂（Rangamati）的旅游胜地之一，并非天然湖，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在孟加拉国尚是巴基斯坦的一部分的时候，巴国政府为了修筑水坝，截断了卡纳普里河的水流，牺牲了土著民族自古以来居住的土地。居民多为查克马人。在没有任何补偿的情况下，居民们被逐出房屋，那里的王宫和寺庙随着该国曾为佛国兴盛的记忆一起沉入了湖水深处。

*

“游客们经常会谈及钓鱼的话题。”透说，“所以我也想试试。”

听了平日里只顾一门心思工作的透的回应，部长笑道：

“飞机以外的人生也是很重要的。要是战果不错，下回也教教我丈夫吧。”

“钓鱼出乎意料地困难呢。”办事员雷卡也加入了谈话，“不用一下子跑到卡普泰湖嘛，先在附近练习一下如何？”

“也是，不过只是在湖边看看风景就回来倒也不坏。”

透这般回了一句，他把向部长和办事员炫耀过的钓饵和钓竿悄悄收入包中。他既不想去兰加马蒂，也不想去卡普泰湖，更不想去钓鱼。

*

出了办事处，透坐上瑞克沙，来到了吉大港车站附近的高级商场，买了一部新手机。因为已经有了一个，所以这是第二个，但他没有共享任何数据。拿到手机后，他又去了无线耳机专柜，用现金买了一副全新的苹果AirPods，接着又去了同一层的双筒望远镜专柜，选了一副便携尺寸做过防水加工的双筒望远镜，并拜托店员给他看了镜头。孟加拉国产，倍率为八，口径二十八毫米。透用现金买下了望远镜。

⁂

休假第一天，冬日清晨，透坐上了在吉大港等待自己的卡车副驾，港口笼罩着浓雾。

卡车司机把水果从科格拉焦里运往吉大港，然后再返回科格拉焦里，透和他进行了交涉，谈好用两千五百塔卡的酬劳，载他走过大约一百公里的陆路。

昨晚卸下水果的卡车货架，此刻已堆满了将在科格拉焦里各村市场上出售的五颜六色的服装。

*

从坡度平缓的林间小道行驶到沿河的宽阔大道上，兜售着堆在两轮推车的饮料的男子正站在路边吞云吐雾。司机立刻停下车来，从车门下了车，透听到他说“给我来瓶多布汁”，“多布（Ḍāba, ডাব）”是椰子的通俗叫法。

透也爬下了车斗，站在河岸上，环顾着周遭的风景。覆盖着苍翠的小山峰星星点点地排布着。鸟儿清澈的鸣啭绵绵不绝。孟加拉国的国土上没有那种直插天际的山峰，至多只有几座海拔千米级的山。在这个国家，山一般被称为丘，正如其通称一样，大都集中在吉大港的丘陵地带。

司机一边喝着椰汁一边靠了过来，透朝向北方说道：

“那座山丘的另一边好像驻扎着国境警备队吧。以前我的一个同事在勘察森林的时候被抓了。”

司机指向东面。

“不是，他们在很远的地方。”

“这样吗？”透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摆出确认地图的样子。

*

大约过了四个小时，卡车抵达了科格拉焦里镇，透爬下车斗，和司机道别后，在商铺林立，放眼尽是浅绿色铁皮屋顶的市场里走了一会，买了在这个国家一年四季都能买到的番石榴（Pēẏārā muktā, পেয়ারা মুক্তা），当他看到顾客在猪肉铺前排队的光景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然离开了吉大港市，来到了原住民的土地上。

透看了眼手表，走到街上，寻找预定的碰头地点残骸大楼。

街上没有瑞克沙，只有几辆天然动力的燃气三轮车在行驶。

目标残骸大楼很快就找到了。

看着这座仿佛遭到空袭一般只剩一半的建筑，透觉得这里应该就是残骸大楼。这座钢筋半露，没有窗和墙的肮脏混凝土框，看起来就像被烟熏黑的镜框一样，裁下了一片作为背景的蓝天。

站在废墟前的高大少年想必就是梅鲁丹德了。他的父亲是孟加拉人，母亲是特里普拉族人，腰间挂着一把装在皮鞘里的柴刀。少年的外貌很像泰国人，年龄约莫十五六岁，这让透想起了之前在曼谷迦南隆拳场比赛的年轻泰拳选手的样貌。

*

“你是帕的朋友吗？

梅鲁丹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是的。”透说，“我是飞机方面的专家，日本人，在这里假装查克马族。请以NGO职员坦·巴鲁阿（Than Barua）称呼我，但我在城里长大，不会说查克马语。”

最后添上的那句话本是透拿来开玩笑的，但梅鲁丹德并没有笑。

“我相信你。”他表情僵硬地说了一句。

“谢谢（Dhan'yabāda, ধন্যবাদ）。”

“因为你是帕的朋友。”

“是的（Hyām̐, হ্যাঁ）。”

“那家伙挺滑头的，不过是个好人。”

透并不想在镇上闲逛，只想尽快出发，为了解消梅鲁丹德的紧张情绪，仰望着眼前的残骸大楼提问说：

“这座大楼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从一开始？”

“那是我到这里之前的事情。据说刚建到一半，搭好的脚手架被吹跑了，之后就停止了施工。当时市场上的商店都散了架，电线杆也倒了。”

“刮了很大的风吗？”

“是卡尔博伊沙基（Kalboishakhi）。”

*

透眺望着残骸大楼，然后回头望向遍布铁皮屋顶店铺的市场，屋顶的浅绿色鲜亮夺目，墙上涂满了各色艳丽的油漆，可是任何地方都未体现出建筑要素中的抗风性。透窥见了住民们乐观的死心。反正粗陋简单的结构和层层叠叠的色彩，终归是敌不过风的。

在酷暑之夏迎来新年的孟加拉历里，夏末吹来的暴风即是卡尔博伊沙基。飞机历年停飞，海面船只倾覆，街市窗户破碎，房屋倾颓。

31

透和梅鲁丹德把小镇甩在身后，一味地往前走着。两人的身影被热带雨林吞没了。正如沙菲克把丛林发音为“琼格尔（Jaṅgala, জঙ্গল）”一样，梅鲁丹德也把这片被绿色支配的领域称作琼格尔。

*

离开吉大港市之前，透查阅了英语和孟加拉语的辞典，他发现倘若追溯英语的“丛林（Jungle）”，以及孟加拉语“琼格尔”的词源，就能找到梵语的“让加拉（जुङ्गला）”，该词原本并不是指密林，而是表示沙漠般的荒野，后来还指代有猛虎潜伏的危险丛林。

沙漠和密林在古远之际是一个词，即便这只是语言上的定义，但对于过去曾紧急迫降至亚利桑那沙漠的透而言，亦可感受到彼处似能窥见形似深渊的东西。

*

抵达了真正的丘陵地带深处后，道路远比透设想的险峻，坡度虽称不上陡峭，但透已经很久没走过山路了，而且走在前面领路的少年选择的都是羊肠小道。透一边前进，一边尽量端正姿势，缩小步幅以保存体力。相比于险路和体力，最大的问题还是望不见前方的浓雾。

在冬季的孟加拉国，早晚总是雾气弥漫，这点透也清楚。可在正午时分，密林仍在浓雾的包围之下，偶尔视野开阔的时候，透目睹到了似干冰气流般从零星散落的小山丘上流淌而下的大量雾气。

*

透一边追逐着前方隐现的少年背影，一边陷入了追逐自身的错觉，即便有人说那只是登山者看到的二重身（Doppelgänger），是自我的幻觉，他也无力反驳。透渐渐弄不清自己究竟缘何来此，为何而走。在弥漫的雾气中，现实感丧失殆尽。透感觉到了初次接近云端引发空间定向障碍的飞行员的焦躁。

在陆地上我也不过如此啊。透想。

*

千辛万苦走出浓雾后，透追上了在岩壁下休息的梅鲁丹德，少年身旁有个小瀑布。直下的细流不停地喷洒着飞沫。

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这里，透的脚部肌肉已然相当僵硬。他靠近瀑布下的水潭，舀了凉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雾气中朦胧的意识渐次复苏，透解开了系𪚥紧的鞋带，一边坐下来歇脚，一边往全身喷洒防疟的驱蚊喷雾，随后从背包里拿出数码相机，拍摄周围生长的植物。森林保护调查员都有一台数码相机，SD卡里应当记录了丘陵地带的各种植物。图片全都是近距离拍摄的，没有拍摄森林和山丘的全景。这是为了被军队和秘密警察调查SD卡的时候，不被怀疑为间谍的谨慎之举。

趁着透拍照之际，梅鲁丹德走进瀑布，漱口似地朝正上方抬起了脸，用落下的瀑布水滋润喉咙。

*

几棵极少倒伏的椰子树横躺在地面上，这幅模样让透窥见了丘陵地带暴风席卷的威力。他和梅鲁丹德一起翻过倒地的树，继续向前进发。不多时，一条流经密林的蜿蜒河流出现了，梅鲁丹德在泥色尽染的水流前停了下来。他来到离岸不远的灌木丛附近，伸出手臂，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梅鲁丹德随手解开那块布，一把枪从中显露。细长的枪身不甚牢靠，也不是透所知的那种栓式步枪，涂漆的木制枪托和充满时代感的雕金装饰令透联想到了火绳枪。

*

梅鲁丹德抱着这把皮带磨损的枪说：

“虽然这里没什么大的野兽，但是过了河的地方有野猪和熊。”

“应该是马来熊和黑熊吧。”透说，“都是草食动物。”

“要是被惹恼了，它们还是会扑过来的。如果是尸体的肉也会吃。而且这把枪不是连发式的。”

“我会小心不变成尸体的，那把枪只能一枪一枪地打吗？”

“下一发子弹要弄很久才能打出去，如果对方块头很大，就得先找到它的位置。”

“要是熊袭击过来。第一枪打偏了该怎么办？”

“背对着是最危险的。如果是马来熊就用柴刀赶走，如果冲来的是黑熊，那就首先瞄准它的鼻子，如果被子弹击中就能把它赶走。”

“如果对方是人呢？”

“不会遇到人的。这一带不会有人来。”

言毕，梅鲁丹德朝着枪口吹了口气。

*

别说枪了，就少年腰间挂着的柴刀都没有，手无寸铁的透朝新雾弥漫的河对面凝望了片刻，然后取出包里的双筒望远镜，环顾四周的天空，没用看到军用直升机的影子，旋翼叶片（Rotor blade）转动的声音亦无处可循，虽然有些担心监视用的无人机，不过这孟加拉国的无人机配备数尚且不是很多。在这个国家，生活在达卡的富裕阶层出于兴趣飞的无人机占据了市场的需求。

透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一边向少年问道：

“不会有老虎吧？”

“老虎在更北的位置，忘了说一声，最好也提防一下蛇。”

“——蛇啊。”透的表情起了阴霾，声音也变低了。

梅鲁丹德正用包着布的棍子清理枪身内侧，大抵是从透的话声中听出了对蛇的恐惧，他露出了微笑。

“只要迈步的时候看清脚下，就用不着太担心，只要不发洪水就没那么危险。”

“为什么发洪水的时候蛇会很危险？”

梅鲁丹德停下了干活的手，转而向透看去，露出一副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的表情。

“因为它们为了避免淹死，会爬到高处。洪水来袭时就算在镇上也很不好过，除了来不及逃溺水而死，碰到断掉的电线触电死于意外，还有很多人被蛇咬死。”

*

透一边用双筒望远镜眺望着对岸的雾气，一边倾听着少年的言语。记忆深处浮现出的某个声音，似在耳畔回响。其声仿佛矿石般坚硬，又如灯火般柔软，那是关于蛇的咒语。

为何在响尾蛇出没的亚利桑那州沙漠里完全没有想到，时至今日才想起——透觉得不可思议。仔细一想，这片被草木支配的“琼格尔”，在梵语的“让加拉”里也包含着不毛之地的意思。也就是说，自己身处的地方其实和一望无垠的沙漠并没什么区别。

六年前迫降的亚利桑那州沙漠——透陷入了自己仍彷徨于此的错觉，他一边看着双筒望远镜，一边说道：

“你知道佛教中的辟蛇咒语吗？”

“不知道。”少年说。

“念‘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是查克马人的咒语吗？”

“不，是别的教派。”

透望着双筒望远镜说道。他又念了一遍查克马族信仰的上座部佛教所没有的真言。

梅鲁丹德一边用棍子小心翼翼地把火药和钢制弹丸捅进枪管内侧，一边问道：

“对熊也有效吗？”

“天晓得。”透边说边把眼睛从双筒望远镜上移了开来。

*

透晃晃悠悠地走过只把几根竹子并排一放，很难称作桥的桥后，追上了沿着河岸去往上游的梅鲁丹德。少年背上的老式枪时不时在透的视野里晃动。

纤细的枪身，古旧的木制枪托，磨损的皮带。在这个枪支管制严格的国家，少年梅鲁丹德持枪是非法的，这点他已经听沙菲克说过了，但他并没有询问究竟是怎样非法获得的。

*

视野再度被浓雾遮挡，梅鲁丹德的身影消失了，透能听到的唯有脚步声。

“那把枪叫什么？”

透朝着前方的脚步声问道。

“杰撒伊（Jezail）。”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从枪口装填弹丸和火药的枪。”

“我只用过这个，不懂其他的枪。”

“怎么弄到的？”

面对这个问题，梅鲁丹德陷入了沉默。

透继续说道：

“要是以后还得来这的话，我也该有把枪吧？我需要做好不用你带路也能过来的准备，在哪能买到？”

少年的沉默仍在继续，就在透以为他不打算回答的时候，梅鲁丹德小声说了句“科克斯巴扎尔”。

这个意料之外的地名把透吓了一跳。若论能搞到枪的地方，估计是“船舶墓场”所在的巴蒂亚利，却没料到是这个世界各地游客蔟聚之处的地名。

*

在透的眼前，少年背着枪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每天自上空掠过的海岸线的风光，十九世纪遗物般的单发枪的模样，透在脑内无论如何都没法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在科克斯巴扎尔并无特地制造老式枪支的必然性，倘若如此，应该可以认为是从其他的地域运来的。

“从哪里流入科克斯巴扎尔？”透问。

“若开邦（Rakhine State）”

对于透的问题，少年简短地回应道。

*

透沿着铺满淡紫色花朵的平缓山坡往下走去，那是外来种飞机草（Chromolaena odorata）的花。透逐渐习惯了密林，走下山丘之际，他已有了余力把繁殖力强大的外来物种的侵略和定居于吉大港丘陵地带的历史联系起来。

下山之后，平地上有一片竹林，透在高大的树木之间发现了一棵低矮的金蜡烛树（Golden-candle, 翅荚决明），这棵树约莫三米高，枝叶呈伞状散开，从圆形的叶片间开出笔直向上的细长黄色花朵，正如名字所示的那样，恰似装饰在树上的数支黄金蜡烛。

*

领路的少年和透未交一言，既没说继续走，也没说马上就到。透也默默地往前走着。

当那个东西猝然出现在雾的另一端时，透停下了脚步。他仿佛听见了物体超过音速瞬间的音爆。虚拟的冲击波摇晃着树木，乃至于被突然现身的人类吓得振翅高飞的树上的鸟儿们，看起来也像是被轰鸣声惊走一般。

机身压折了数根树干，试图降落至密林的大地，却被挂在了从孟加拉菩提树那坚韧的巨体侧向展开的旁支上，在半空中大幅倾斜。机头朝向透的方向，水滴形的座舱罩表面覆满了天然的凝露。落在流线型的雷达保护罩上的无数鸟粪，被不知何时降下的雨水溶解，在隐形灰的弧线之上绘制着不规则的细碎图案。

*

浓雾四处飘荡，刚刚被风吹散，立刻又生出了新的雾气。伫立在雾中的透，体会到了发现未知古代遗迹的考古学家的恍惚。然而存在于透的眼前的，既非不可能有的光景，也非未知的事物。

盘旋交错地缠络在数棵被选为宿主的异种树木的枝干上，一边将其绞杀，一边将常绿的叶片伸向天空——似这般生长的孟加拉菩提树，其分枝上支撑着的正是一架货真价实的战斗机，升力风扇的外罩打了开来，左侧的主起落架彻底弯曲。

*

在吉大港丘陵地带深处的密林里，透凝望着这架F-35B “闪电Ⅱ”的模样，感觉战斗机也同样盯着自己。

正待靠近F-35B的透，注意到了倒伏在地上的尸体。透缓缓地走了过去，将双膝贴在泥土上，观察着尸体的模样，尸体度过了漫长的孤独时光，在湿度极高的密林里化为了白骨。在沾满泥土的衣服上，裹着骨头的肉和被野兽咬破的洞随处可见，没有发现表示军衔和战术代号的标志，也没有获知姓名的线索，大概是野兽衔走了吃起来比较容易的手，左后胳膊全都齐肘而断。

透轻轻触摸着尸体的衣服，与其说那时衣服，倒不如说是破损的耐G套装，胸口破了个洞，价值超过一千万円的头盔显示器也碎裂了。头盖骨上也开了洞。

*

透扭头看向梅鲁丹德问道：

“这就是你打死的外星人吗？”

梅鲁丹德没有回应。

当近距离目击到在暴风雨里悬停（Hovering）并垂直降落的战斗机时，如果自己和少年有着相同的境遇，恐怕也会相信这是UFO吧，外星人终于打过来了什么的。透重新思考了下。但此时的少年一定已经理解了自己射杀人类的事实。

*

透盯着尸体思考着。无论是谴责少年的罪过，还是安抚少年的恐惧，这样的话语都不适合现在的场合。又过了片刻，透站起身来，对耷拉着头的梅鲁丹德说道：

“你面对的是最先进的战斗机，就算被机关炮射成蜂窝都不奇怪，真是走了大运。”

*

透和梅鲁丹德似乎彻底变换了先前的立场。

透没有理会抱着枪呆然而立的少年，径直爬上了孟加拉菩提树，挥舞着从少年手里借来的柴刀砍断藤蔓，开始检查起了这架倾注了地球上最高技术的战斗机的状态。他忘却了肌肉的酸痛，抬起座舱罩，迅速地看了看驾驶舱的内部，随即检查了升力风扇，又查看了主翼和尾翼的损伤情况。主翼上绘制着比机身的隐形灰稍深的灰色圆圈，内侧是灰色的袋鼠。一只疾驱的袋鼠剪影，正是澳大利亚空军的徽章。

*

考虑到着陆时视野不清的天气状况，透认为飞行员的驾驶技术堪称一流，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缘由误入这种地方，得益于完美的垂直降落，除去被撞到树木的部分，机体的损伤被降至最低。从表面上看，除了断裂的左侧起落架外，就只有同侧的主翼后端可动的左襟副翼受损。

透再度打开驾驶舱罩，用熟练的手法启动了电子系统，在F-35系列开发过程中，除了可负担性之外，美军还强烈要求生存性（Survivability）。即便身处在民用飞机的电气系统早已报废的环境中，若是能承受最大高度五万英尺，以1.6马赫超音速飞行的战斗机，就有生还的可能性。透如此深信。

为了不让落叶和藤蔓进一步升入，透关闭了升力风扇的外罩，接着一通操作打开了机身下部武器仓的盖板，为了从下方确认里边究竟装了什么，透顺着孟加拉菩提树的树枝下到了地面。

*

从正下方抬头望向武器仓的透，对梅鲁丹德喊他在日落前离开的呼叫毫无反应。他被自己的思考凭附上了，只是一味地站在原地。

不知不觉间，透看到缠络在一起的孟加拉菩提树的树皮上重叠着条巨大的躯体，那是一条透明的蛇。超音速和窒息感。透暗暗地想着，祖父教授的真言，现在该念出来吗？

但与此同时，眼前的蛇也是孔雀明王的形象，孟加拉菩提树伸展的树枝支撑着战斗机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一𪚥尊端坐在孔雀明王的佛像。救赎和诅咒在此表里相合。透思考着自己前来此地的意义。而他所知道的是，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的每一个日子，都被凝缩在眼前的光景之中。

*

梅鲁丹德拍了拍透的肩膀，透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做离开前的最后一项工作。他再度爬上孟加拉菩提树，打开F-35B的座舱罩，将一个白色的小物件抛进驾驶舱。那是在吉大港市购物中心买来了苹果AirPods。从树上返回地面的透取出了新买的手机，启动了寻找丢失AirPods的功能。

没过多久，液晶屏的地图上显示出了AirPods的当前位置，并将坐标一直记忆到最后一位数字。随后他把手机砸在脚边的石头上，又踩了一脚，令其粉身碎骨。

32

当透提出自己要辞去飞行员的工作时，地方航空公司办事处的员工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真。也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而哈哈大笑。对于这个每天脑子里只有开螺旋桨飞机的怪人（Pāgala, পাগল），没有人想象得到他居然能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

当透拿着用孟加拉语写的辞职信走向社长室，背着手关上房门之际，惊愕和动摇才在办事处蔓延开来，办事员们一齐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

*

面对质疑对手公司挖墙脚的社长，透是这样回应的。

“我不打算加入孟加拉国国营孟加拉航空公司，也不打算跳槽到其他运营观光航班的公司。”

“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我在兰加马蒂的卡普泰湖休假的时候，感受到了小船的魅力。我现在就要考取驾船执照，近期就要在湖上当观光导游了。”

*

社长当场提议增加工资，但透不为所动，只表示自己并没有金钱上的不满。执着挽留的社长和决心不变的飞行员的对话，在几度中断的沉默中持续了一段时间。

*

办事员雷卡眺望着关上的社长室大门，对上周刚入职的后辈小声耳语道：

“我们公司给的钱不多，之前也经常为了这个闹矛盾。可是飞行员的工资比我们高得多——如果我是飞行员，我可不会辞职。”

⁂

透已然把自己当战斗机飞行员的过去告知了纽兰兹，航空宇宙自卫队，军衔是二等空尉，在北约军用代码（NATO Code）相当于军官OF-1。

在讲述自己过去的同时，直到最后一次驾驶着载着游客的螺旋桨飞机归来，正式离开航空公司的那天为止，透都没有把自己在科格拉焦里看到的情景，以及今后的打算告诉纽兰兹。

*

离开公司一周后的一天夜里，透拎着一个提包，来到了纽兰兹的公寓。

在排列着数台显示器拷贝盗版电影的昏暗的二楼工作室里，透第一次提出了“缺腿桌子”的话题。

“想象一下瘸了一条腿的桌子。”

听透这么一说，纽兰兹一边轻轻翘着被显示器的光线微微照着的工作台，一边拧起了红色的粗眉。

“桌子？”

“那张桌子倾斜了，根本用不了，所以我只能把剩下的腿锯成水平，然后另一边的腿又短了，所以我又得锯腿，就这样越锯越短——”

摸不着头脑的纽兰兹不等透说完就开口道：

“你是说最后腿就没了吗？话说啊塔尔，你到底在说什么？”

透像是没听见纽兰兹的问话似的，继续往下说道：

“说得对，纽兰兹，腿没了。可‘缺腿桌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还是桌子吗？已经不是桌子了吧，那就是地板，或者只是一块木板了吧——可是仔细想想，那东西既不是木板，也不是地板，仍旧是‘缺腿桌子’。”

“你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透少见地笑了起来，“在说接下来的事情之前，总觉得要和你说一声，我大概就是‘缺腿桌子’，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之后，透淡然地道出了在科格拉焦里的密林看到的情形。没有一张作为证据的照片，有的只是记忆和言语而已。

*

透没有拍摄迫降战斗机的原因，纽兰兹也能理解。换作他自己大概也不会拍照吧。在CHT地区随身携带这样的影像数据，就像把毒品和酒分别揣进牛仔裤的左右口袋里，在吉大港市警察局门口阔步横行一般鲁莽。

*

透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却丝毫没有提及自己在密林中走了如此多的路有多艰辛，他只是用平静的语调娓娓道出了被孟加拉菩提树支撑住了澳大利亚空军飞机，以及本该从世上消失了的F-35B“闪电Ⅱ”的状态。

*

纽兰兹当着透的面从脚边的架子上拿起了走私来的爱尔兰威士忌，事到如今藏匿走私酒已经不算什么事了。

“要来一杯吗？”纽兰兹问。

“不了。”透摇了摇头。

纽兰兹拽过工作台上的玻璃杯，斟上威士忌，拿着瓶子的手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纽兰兹盯着自己的手说：

“小时候你有憧憬过海底探险吗？开着潜水艇，寻找沉眠在海底的秘宝，现在的你想必就是当时的心情吧。”

*

透等着露出痉挛笑容的纽兰兹喝光了没兑水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恢复了冷静。

纽兰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那你打算怎么办？还没向科格拉焦里的警察报案吧。”

“嗯。”

“那就把这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了。”

纽兰兹的话声里带着些许滑稽的腔调，试图逃避他所听闻的事态的震撼和重大。

透直直地盯着纽兰兹的眼睛说：

“我要驾驶那架F-35B。”

“你说什么？”

“我要让那架飞机飞起来。”

“——飞，是起飞的意思吗？”

“没错。”

见透点了点头，纽兰兹哼了一声。

“那可真是太厉害了，就像我喜欢的飞滑翔机一样，真是个超棒的计划。飞起来怎么办？飞到天上，然后被孟加拉空军打下来就完事了吗？”

“不会被击落，会着陆的。”

“去哪儿着陆？沙赫·阿马纳国际机场？还是沙迦拉国际机场？”

透没有回应。

纽兰兹又用微微颤抖的手往玻璃杯里注入威士忌，直勾勾地盯着透的脸。而透的表情和往常一样，既不似被某物凭附，也未有兴奋的样子。看到透镇定自若的模样，纽兰兹感到了畏惧。与此同时，伴随着单一麦芽威士忌的热度，某种忘却已久的感觉在自己体内复苏了。那是某种预感，昭示着自己将要驱逐在地上品味人生的阴影。

“连工作都辞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才已经说过了。”

“F-35B卡在密林深处的一棵大树上，主起落架左侧和左襟副翼受损了是吧？”

“所以我需要你的协助，纽兰兹。”

“——你是叫我修好它吗？第五代战斗机？”

透点了点头。

*

纽兰兹沉默了片刻，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他喝了一口威士忌，在喝干之前又抓起瓶子往杯子里添了一些。

“你是蘑菇吃多吃出幻觉了吧，我家可不是沃斯堡（Fort Worth）。”

纽兰兹说出了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所在地的美国地名，藉此对透进行讥讽。

而透并不理会对方的态度，继续平静地说：

“拆下没有损坏的右侧主起落架和右襟副翼，进行3D扫描，再将翻转后的数据进行3D打印，这样就能做出左侧主起落架和左襟副翼了。你在BAS做过工程师，应该可以做到，我想拜托你。”

纽兰兹陷入了沉默，凝视着杯中摇晃的琥珀色液体，左侧的八台磁盘驱动器依旧在拷贝盗版DVD，传出了微弱的噪音。纽兰兹的脑海里反刍着透的言语，这并不是什么不着边际的提议。事实上美国已准备在航母上搭载3D打印机，做好了在远洋航行中制造、更换战斗机零件的准备。

纽兰兹凝视着玻璃杯说：

“也是呢，但是前战斗机飞行员啊，这是不可能的。主起落架的内部结构不好处理，但最大的问题是构成主翼下端的左襟副翼，找不到这种材料。第五代隐形战斗机用的是碳基复合材料，是石墨、环氧树脂、碳素纤维和BMI的混合物。这种东西哪怕把‘船舶墓场’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有。要是能用差不多的塑料代替就好了。”

“那就去买。”

“买？如果你认为你那点微不足道的积蓄就能买到碳基复合材料的话——塔尔，你说你过去是战斗机飞行员的那些话，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刚知道同事有说谎癖，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透一言不发，拉开了带来的提包拉链，从里边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块，是一把小型手枪。

看着透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枪，纽兰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你这是想威胁我吗？”

“这是在密林行走时防身用的，还没有装子弹。”

“你想用这把古董的小手枪对付动物？应该买更大号的猎枪才对。”

“大型枪对我来说不够趁手，而且从今往后，我畏惧的对象是人，只要操作方便，能打人就行了。”

纽兰兹陷入了沉默。

透将目光转向了手枪说：

“伯莱塔M1934，意大利旧式军用手枪，二战后作为缴获武器流入非洲，据说现在仍有买卖。一九四八年暗杀甘地后用的也是这个。我是从科克斯巴扎尔的集市买来的。”

“科克斯巴扎尔的集市？”皱着眉头的纽兰兹看向威士忌瓶子。走私贩子推销过酒和毒品，但从未提起过枪支的话题。

透是这样说的：

“枪从邻国南部的缅甸若开邦流入，再北上进入科克斯巴扎尔。梅鲁丹德在那里买了一杆阿富汗产的杰撒伊火枪。枪管没有膛线（Rifling），而且是燧发式（Flintlock），打完一枪后必须从枪口装填子弹，相比之下，我宁可用这把手枪。”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到你讲解黑市。”

纽兰兹在好奇心的趋势下将手伸向工作台上的伯莱塔M1934，透也毫无怪罪地旁观着，从他的样子，也能看出枪里确实没有装填子弹。

“我想你应该知道吧。”透说，“二〇一七年，缅甸反政𪚥府武装对若开邦北部的多个警察局发动大规模袭击，在近乎内战的混乱下，超过七十万难民逃往孟加拉国，据说其中还混杂着实施过犯罪的恐怖分子，与难民一起行动是最好的掩饰。他们至今还在同本国的同伙保持联系，贩卖各式各样的枪支。”

倾听着这番话的纽兰兹，一边用左手感受着手枪冰冷的重量，一边喃喃地道：

“你也想加入他们吗？”

“和他们联系的人不是我，而是潜伏在吉大港市丘陵地带的查克马族的游击队。我给了他们不少好处费，请他们从中斡旋。”

透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提包，抓出里边的纸包，随手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摆在了工作台上。

“这里是三十万元，都是美元。我希望你用这笔钱修复破损的左侧主起落架和左襟副翼，其他还需要耐G套装和喷气燃料，我也去访访看，但要如果你能利用你在巴蒂亚利‘船舶墓场’的人脉帮我找到，那就太谢谢了。耐G套装无所谓新旧，但唯有喷气燃料要指定牌号，民用规格的没用，如果不是军用的JP-8燃料，F-35系列是飞不起来的。”

纽兰兹惊诧地左右摇头。

“你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其实现金还有，我不能告诉你总额，但是扣除必要的经费后，其他全都是你的。”

“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是我卖F-35B武器仓里的导弹换来的钱。”

“你这是在说笑话吗？”纽兰兹瞪圆了眼睛，抬头望向天花板。

“纽兰兹，冷静一下。参加四方联合军演的飞机当然不会搭在战术核武器，我卖掉的导弹弹头装的是高性能的聚能炸药。最重要是的，这是空对地导弹（AGM），属于将惯性制导系统（INS）和全球定位系统（GPS）合二为一的攻击方式，所以不是什么等闲之物。”

“不是战术核武器就能放心了吗？你疯了吧，这可是真的导弹啊。正因为弹头不是模型，才买了这么高的价钱吧。”

对于纽兰兹的强烈谴责，透并没有回应。

*

纽兰兹闭上了嘴，他喝干了酒杯里剩下的酒，用两根手指捻着下巴上的红色胡须，许久没有说话。他看了看那沓三十万美元的钞票，又看了看手里的伯莱塔M1934。

突然间，他有了种把枪口抵在太阳穴上的冲动，反正原本就没有装子弹。他又看了眼钞票。如果应承下塔尔的请求，那就没有回头路了。然后他又思索着自己的生活究竟还剩下些什么，思考人生，思考孤独，思考收入，思考此刻是西历的哪一年。孟加拉国的新年虽然尚未来到，但按照西历来算，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新的一年了。

今年是二〇三七年吗？纽兰兹思索着。自己也年近五旬了，如今却来了个尼尔·奥尔登·阿姆斯特朗（Neil Alden Armstrong）级的工作。内心这么一嘀咕，就有种既想哭又想笑的感觉。纽兰兹拧上威士忌瓶的盖子，将右肘撑在工作台上，用手捂住了脸。一边没完没了地思考，一边长长地叹着气。

*

第五声叹息过后，纽兰兹将工作台上并排放置的遥控器一一拿起，依次按下按钮，让拷贝盗版电影的磁盘驱动器全都停了下来。

纽兰兹将目光转向透问：

“F-35B也要卖吗？”

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想搬出密林是不可能的，只有飞到天上才能卖出去，但没人会为一个不保证能飞起来的东西付定金。付款必须在交货以后，所以只能先卖导弹，作为修理和筹措燃料的资金。”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想要钱吗？”

“我说过钱都给你。”

“你疯了吧？这飞机谁来买？就算飞起来了，也没有听到你说要在哪着陆。”

对于纽兰兹抛出的第二个问题，透仍旧默不作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骰子掷向天空，用单手接住了它。

透一边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边说道：

“死去的飞行员带着的HMD坏了，头盔显示器（Head Mounted Display），需要我解释下吗？”

“不用。”

“不管攒多少钱，都是买不到的，还是放弃寻找吧。我以前没有HMD也能飞，必不可少的是修理机体，还有耐G套装和燃料。”

纽兰兹目不转睛地盯着透问：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

取“一定距离选择精度效果（Select Precision Effects At Range）”的首字母，以“矛”之意命名为“SPEAR”的导弹，迫降于密林的战斗机武器仓内一共搭载了八枚。

“矛（SPEAR）”是英国空军装备的系列小型精确制导空对地导弹。在航空宇宙自卫队的时候，透就对F-35A搭载的“矛-4”的性能和结构了如指掌，但从没看过并非英国而是澳大利亚的军机，且从未近距离观察过搭载在F-35B山的最新型“矛-5”。

*

透想让F-35B复苏，坐进其驾驶舱，再度飞上天空。为此他需要资金，但他从一开始就不愿把飞机转让给某人，一旦转让，飞机自然就成了他人的所有物，自己只是整个计划的齿轮。

透最畏惧的不是非法行为本身，而是有可能排除自己，派遣其他飞行员前往密林深处。

*

要是错过了密林里的飞机，驾驶能超音速飞行的战斗机的日子便后会难期，透如此确信，但他也深知单枪匹马无法完成所有的事情。在他人的协助下短期内筹集资金的同时，计划的主导权也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而在短期内筹集资金的办法，除去卖掉空地导弹之外，再无别的办法。

尽管如此，透还是苦恼不已。

他很清楚自己在卖什么，这不仅是对昔日战友的背弃，更是对世界的背叛。

巨大的压力压迫着透的全部意识，透站在那里，一边感受着被吞噬至密林地底的感觉，一边继续思忖该怎么做。

昔日站在机库的墙壁上挂着的绿底红圈的孟加拉国旗前数度回忆起的城户的言语，再度在透的心中回响起来。

——所谓大义的行动，并非水平，而是垂直的。易永，你大概也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吧——

*

透从航空公司辞职的翌日，他就在梅鲁丹德的指导下使用非法持有的火枪打猎，透在科克斯巴扎尔的黑市上买了一把枪。

在世界最长的海滩上，透走进了一家向游客出租遮阳伞的商店，用无名指和小指夹着一张五百塔卡的钞票递给店员，用孟加拉语说了句“带我去医院（Hāsapātāla, হাসপাতাল）”，这是表达想买枪的暗号。

从走私贩子手上买来了意大利旧式小型手枪和子弹后，透又支付了信息费，打听到了潜伏在吉大港丘陵地带的查克马族游击队的联络方式。

——通过查克马族游击队的斡旋，将八枚空地导弹卖给某方。

这是透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对于孟加拉国发动独立战争的对手巴基斯坦，无论卖主是谁，透都不愿意交付空地导弹。如果是超大国印度，可能不乏买家，但透也希望避免导弹外流导致印孟两国关系恶化的事态。

如果不能寻找印巴两国的买家，那就很容易预测到，对出售意愿作出回应的恐怕是某国的相关人员，其次是与俄国的相关人员。这两方都能从英国制造的最新型制导装置和足以摧毁在爆炸式反应装甲（Explosive Reactive Armour）防护之下的敌方车辆的锥形聚能弹头的数据分析中获取极大的价值。

正因为如此，透才希望查克马族的游击队能从中斡旋出售。

在这个被孟加拉人占据的国家里，反政𪚥府游击队为争取少数土著的自治权而活动着。倘若是这样的组织，且正因为是这样的组织，才会在某国和俄国之外寻求买家。如果是这个国家中一心争取土著民族自治的游击队——

姑且不论印度和巴基斯坦，至少要把“矛-5”销往某国和俄国以外的地方，这就是透的想法。这样的思绪就似一枝花，是对曾服役于自卫队的己身亡灵献上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大义。

*

出现在透面前女人是查克马族游击队的首领，她被同伴用孟加拉语的数字4的发音称呼为“查鲁（Cāra, চার）”，查鲁带着同伴，在透的领路下赶赴了密林深处，检查了战斗机和其武器仓里的东西。从她清澈的目光里，透感知到了其中蕴含着的某样物事，在泰国邂逅的城户的眼里也有一样的光芒。

游击队视察完毕仅仅两天后，这些长一点八米，重九十公斤，直径十八厘米，有效射程一百五十公里的空地导弹便被逐一藏进了空心的圆木之内，从密林运出，混入装在卡车里的真正圆木里，驶向了卡普泰湖，然后被渡湖的运输船运往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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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规的军工行业中，一枚“矛-5”至少价值五十万美元，而以八枚打包七十万美元的价格购入导弹的买家，乃是在南美拥有多处据点的知名黑客激进分子（Hacktivist），计算机用语“黑客（Hack）”和政治用语“激进（Activism）”的合成词“黑客激进主义（Hactivism）”为信条的数字领域的活动家，究竟会怎样使用这些导弹，透是无从得知的。

根据透从查克马族游击队处听到的说法，那个黑客激进分子自称“巴斯库（Bascoul）”，虽说传闻其真身为荷兰或比利时人，但真实面貌和本名皆不得而知。主要由于他对俄罗斯和尼加拉瓜反政𪚥府游击队的支援，令其在支持该活动的攻击性黑客和敌视该活动的极端主义者中名声大噪。这位黑客激进分子的名号“巴斯库”乃是比利时实际存在的地名，指的是一战后遗留下来的雷区，据说至今仍埋藏在昔日农地里未经处理的炸药总量超过二十二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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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克马族游击队的首领使用部下开发的聊天软件与巴斯库进行交涉，所有的通信都未经由文字和声音，全是通过图像进行的。此处使用了将信息隐藏于图像和照片中的“隐写（Steganography）”加密法。

将密林的隐秘之所和数字世界的幽暗处混在一处的时代一隅，导弹终于被支付了代价，这笔钱被透和查克马族游击队瓜分。透阔步前进，只为寻到令飞机重生的道路，但在此之前还有其他问题亟待思考。

当透向游击队首领查鲁提出有无意向参与F-35B的起飞和出售时，对方的反应很是冷淡。

——我们所追求的范畴不会超过寻求查克马族在该国的自治。

虽然这话是在做成空地导弹买卖之后说的，在透看来逻辑似乎漏洞百出，可她并不关心逻辑，只关心给世人留下的印象的强弱。

斜靠在孟加拉菩提树上的F-35B隐形战斗机所散发出的强大气势，倘若亲眼目睹，就不难理解查鲁以“超越自治范畴”这一说法表达自己的隐忧。

城户在迦南隆拳场的过道上挥舞日本刀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记忆中，某个孟加拉文字浮现在了透的脑海。

যুদ্ধ（Yud'dha）——即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