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余随笔(2)丨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的4个译本与1段译文
最近因为工作,我仔细读了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并比较了四个中文译本,译者分别是朱生豪、梁实秋、方平(上海译文出版社)和彭镜禧(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我的身份是译者,我会从翻译的角度谈我的感受;对文学和戏剧我研究不多,如有错讹,欢迎指出。
首先说结论:四个译本都不差,但远远达不到完美。如果你的目的是阅读,我推荐梁实秋的译本。如果你的目的是研究,我推荐彭镜禧的译本。
第一部分:《皆大欢喜》的译介情况
据梁实秋考证,《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写作于1598年至1600年间。本剧改编自托马斯·洛奇的《罗莎琳德》,标题则源自《罗莎琳德》中致读者的一句话:“诸位若是喜欢它(If You Like It),那是最好。”因此,剧名的意思大概是“希望你(读者)喜欢”。
《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最早的中文译本是1927年北新书局出版的张采真译的《如愿》。据说,这个译名是周作人拟定的。之后,曹未风也将其译为《如愿》。朱生豪于抗战期间开始翻译莎剧,他将这部剧翻译成《皆大欢喜》,这是现在普遍接受的译名。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是在朱生豪之后,但他沿用了《如愿》这个名字。以上四人是较早翻译《皆大欢喜》的人。
在新近出版的莎士比亚作品中,以朱生豪的译本为多。但也有一些新的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方平译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的彭镜禧译本,都选择了《皆大欢喜》这个译名。而商务印书馆的许渊冲译本,则仍然保留了《如愿》这个名字。
第二部分:我对各译本的评价
在上面的7个译本中,我读了其中4个,分别是朱生豪译的《皆大欢喜》,梁实秋译的《如愿》,方平译的《皆大欢喜》,以及彭镜禧译的《皆大欢喜》。另外三个译本并不难找到,但我觉得没有必要。
朱生豪的译本,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庄重”。朱生豪译于抗战时期,资料有限、条件艰苦(“乡居僻陋,既无参考之书籍,又鲜质疑之师友”),有些地方处理得并不细致。当时的社会传统偏保守,因此译者故意隐去了许多描写。当时的行文方式与现在大不相同,有些译名和句子读起来很拗口。但整体上来说,这是一个很耐读的译本。
梁实秋的译本,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朴实”。我读梁实秋的译本,就像读现代的白话文,仿佛没有什么技巧,举重若轻。文字也不拗口,读起来很流畅。外研社的《莎士比亚全集》有一篇主编辜正坤的序言,提到梁实秋的译本“在达意的准确性上,比朱译有所进步……但是梁译文采不足”;在我看来,“文采不足”不是缺点。剧本是在对话,平实的对话才是真实的对话。在我读的4个译本中,我认为梁实秋的译本最好。
朱生豪的译本和梁实秋的译本都是散体,之后方平和彭镜禧的译本都采用了诗体。我尝试了念诗体的对白,总觉得有些“轻佻”,没有韵味。我很难想象演员在台上这么念台词。此外,英文中有各种从句,句子分行、分段也能读得顺畅;中文这样我不习惯,况且翻译有时会按原文的节奏分行、分段,会显得怪异。当然,整体上来说,方平和彭镜禧的译本都在及格线以上,有些地方比朱译和梁译处理得要好。
方平的译本,用一个词概括是“典雅”,没有拗口的句子、没有翻译腔。而且由于时代较近,对现代的读者会更友好。
彭镜禧的译本,用一个词概括是“轻快”,句子都很简单,多是短句,读起来很轻松。这个译本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译注过于详细:比如译者会事无巨细地指出原文哪里是“您”、哪里是“你”,以及原文中的某某词是什么意思,作者表达了什么。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首先我不喜欢这种语文应试式的解读,其次我认为译者不应该代替读者思考。
第三部分:译文比较。《皆大欢喜》中有段话引用很广,出自第二幕第七场。我将列举各个译本中的对应译文,作为比较,进简要评论。
原文:(皇家版《莎士比亚全集》,简称莎比全集)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
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
His acts being seven ages. At first the infant,
Mewling and puking in the nurse’s arms;
And then the whining school-boy, with his satchel
And shining morning face, creeping like snail
Unwillingly to school: And then the lover;
Sighing like furnace, with a woeful ballad
Made to his mistress’ eyebrow: Then a soldier,
Full of strange oaths, and bearded like the pard,
Jealous in honour, sudden and quick in quarrel,
Seeking the bubble reputation
Even in the cannon’s mouth. And then the justice;
In fair round belly with good capon lin’d,
With eyes severe and beard of formal cut,
Full of wise saws and modern instances;
And so he plays his part: The sixth age shifts
Into the lean and slipper’d pantaloon;
With spectacles on nose and pouch on side;
His youthful hose, well sav’d, a world too wide
For his shrunk shank; and his big manly voice,
Turning again toward childish treble, pipes
And whistles in his sound: Last scene of all,
That ends this strange eventful history,
Is second childishness and mere oblivion;
Sans teeth, sans eyes, sans taste, sans everything.
朱生豪译文:(仅这一段而言,朱生豪译文堪称典范)
全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扮演着好几个角色,他的表演可以分为七个时期。最初是婴孩,在保姆的怀中啼哭呕吐。然后是背着书包、满脸红光的学童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拖着脚步,不情愿地呜咽着上学堂。然后是情人,像炉灶一样叹着气,写了一首悲哀的诗歌咏着他恋人的眉毛。然后是一个军人,满口发着古怪的誓,胡须长得像豹子一样,爱惜着名誉,动不动就要打架,在炮口上寻求着泡沫一样的荣名。然后是法官,胖胖圆圆的肚子塞满了阉鸡,凛然的眼光,整洁的胡须,满嘴都是格言和老生常谈;他这样扮了他的一个角色。第六个时期变成了精瘦的趿着拖鞋的龙钟老叟,鼻子上架着眼镜,腰边悬着钱袋;他那年轻时候节省下来的长袜子,套在他皱瘪的小腿上显得宽大异常;他那朗朗的男子的口音又变成了孩子似的尖叫,像是吹着风笛和哨子。终结着这段古怪多事的历史的最后一场,是孩提时代的再现,全然的遗忘,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
梁实秋译文:(这段译文非常直接地体现了梁译的朴实、直白。但原文富含哲思,如此浅白的句子无法传达原文的韵味)
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员罢了:他们有上场,有下场。一个人一生扮演好几种角色,他一生的情节共分七个时期。最初是婴孩,在保姆的怀里号啼呕吐。随后是哭喊的学童,带著书包,红光满面的,像蜗牛爬似的不乐意的上学堂。随后是情人,像风箱似的叹息,为他的情妇的眉毛做一首缠绵的情诗。随后是军人,满嘴的离奇的咒誓,像豹似的一脸胡子,对名誉很认真,极好争斗,甚至到炮口上去寻泡影般的名誉。随后是法官,凸著装满阉鸡的大肚子,眼睛很凶,胡子剪得很齐,满嘴的是明哲的格言和陈腐的例证。他便这样的演他这一个角色。第六期变成为一个瘦弱的穿拖鞋的老朽,鼻子上架著眼镜,身边挂著钱袋,年轻时省下来的一双长袜子穿在缩细的小腿上却松得厉害,男人宏亮的声音又变为儿童的细嗓,说起话来唧唧的叫。结束这一段离奇多变的故事之最后的一幕,便是返老还童,忘怀一切,没有牙齿,没有眼,没有口味,没有一切。
方平译文:(这一段是我不喜欢的译文。如果有人念一念这段对白,就能明白我所说的“轻佻”是什么意思。这不像散文、不像诗,反而像“三句半”。)
这世界是一座舞台,
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只是些演员,
—个个到时候该下场了,或者该上场了;
一个人的一生扮演了好几种角色呢,
他的演出,分七个时期:一上来,
是婴儿,在乳母的怀抱中,又哭又吐;
接着是小学生,透红光的小脸,像朝霞,
背着个书包,泪汪汪,在上学的路上
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像蜗牛在爬;
于是他做情人了,像炉火般叹着大气,
用感伤的情歌赞美情人的眉毛;
接着是军人了,满口听不懂的诅咒,
长长的胡子,像野豹,碰不得的
是他的荣誉,一碰就跳,就闹,
就吵架,为了追求泡沫般的名声,
哪怕探身到炮台的血盆大口;
然后当上了大法官,挺着好一个
圆滚滚的大肚子,塞满了美味的阉鸡,
威风凛凛的眼光,修剪过的胡子,
满嘴都是些格言,老掉牙的案例——
他就这么地扮演着他这个新角色。
到了第六个时期,又变成穿拖鞋的
干瘪老头儿了,鼻梁上架着眼镜,
腰里挂一个钱包,年轻时的长裤,
舍不得穿,套上了他萎缩的小腿,
空荡荡,无边无际;原来那男子汉的
浑厚的嗓音,又变成婴儿般尖细,
像吹口哨,吹风笛;那最后的一幕,
结束了那挤满着大事小事的传奇剧,
回到了婴儿期,脑袋里一片混沌,
没牙齿,没眼睛,没滋味,什么都不剩了……
彭镜禧译本:(中规中矩,没有特色)
全世界是个舞台,
男男女女不过戏子而已;
他们上场下场各有其时。
每个人一生扮演许多角色,
他的戏共有七幕。首先是婴儿,
在奶妈的怀里又哭又吐。
然后是哀鸣的学童,拎着书包,
脸蛋明亮如清晨,像蜗牛爬行一般
不情不愿地去上学。之后是情人,
如火炉般叹着气,以哀伤的曲调
松赞他情人的眉毛。之后是军人,
满嘴外国学来的脏话,豹子般的胡髭,
十分爱惜荣誉,动不动就吵架,
甚至到炮口里追求
那泡沫般的浮名。然后是法官,
圆滚滚的肚子塞满肥嫩的阉鸡,
目光严肃,胡须修剪整齐,
一出口就是格言和老生常谈。
这是他的角色。第六幕转成
穿拖鞋、干巴巴的老头儿,
鼻上架着眼镜,腰间挂着钱袋;
年轻时的长裤,留到如今,套上萎缩的
小腿,宽大得不像样;雄浑的嗓门
回到了孩童时的尖细声音,
像风笛,像吹哨。最后的一幕,
要终结者多彩多姿的一生传奇,
乃是第二度婴儿期,失去记忆,
没牙齿,没眼睛,没味觉,啥都没了。
第四部分:其他译文
林语堂译文:林语堂并没有翻译过《皆大欢喜》,但他译过本段,发表在《论语》杂志第56期(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一日),题为《人生七计》,他译成了五言诗。这不是好的翻译,但很有趣。
天地一剧场,众生皆戏子,
出将又入相,净丑相轮替,
人生不满百,七出皆演备。
初期为婴儿,饱笑饥即啼。
次为小男儿,书包日日携,
晨光照颜色,上学迟栖栖。
情窦既已开,唏嘘声如雷,
好作美人行,狂歌咏画眉。
继驰驱疆场,出口唯「妈的」,
却说大丈夫,黑髯壮声气,
人言偶逆耳,挥拳即交至,
欲博一英名,枪口亦不避。
继即为法官,满腹唯阉鸡,
腹既已便便,丰髯亦得体,
脱口皆成文,两目惟正视。
此出既已完,即穿软拖屣,
昔年剩腰裤,绰绰有余地,
两颊已下垂,眼镜戴上鼻,
昔年声宏亮,今则何叽叽。
六出既已终,末幕了全戏,
老耄返童矣,前事尽忘记,
眼既不知色,口复不知味,
牙齿全脱落,茫茫返蒙昧。
许渊冲译文:许渊冲的译本我没有找来读。仅这一段而言,的确是过于发挥了,许多文字在原文中找不到依据,有“魂归离恨天”那味。
世界就是一个舞台,男男女女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他们都有上场和下场的时候。一个人一生可以分为七幕:第一幕演的是婴儿,在奶妈怀里咿咿呀呀,吃吃吐吐。第二幕是学童,去上学时愁眉苦脸,走起路来慢得像蜗牛在爬行,放学时却满脸笑容,拿起书包就跑。第三幕是情人,唉声叹气像火炉上的开水壶,写一首自作多情的恋歌,赞美恋人的眉毛如一弯新月。第四幕是当兵,满口赌咒发誓,满脸胡子犹如豹皮。争功夺赏,吵嘴打架,在炮火中寻找水上的浮名。第五幕是做官。圆圆的肚皮里面塞满了肥鸡瘦肉,肚子胀得像个鸡蛋,眼睛尖得像针,胡子硬得像刺,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举起例来博古通今,就这样演出了一个当官的红人。第六幕变成了一个瘦老头。穿着拖鞋和邋遢的长裤,鼻子上架着眼镜,腰间挂着钱包,燕尾服紧束的裤腿在瘦削的大腿上却显得宽松,洪亮的声音又恢复了儿童时代的尖嗓子,听起来像哨音或笛声。最后一幕,结束了这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再现了第二个儿童时代,出现了遗忘的岁月:有眼无珠,有口无牙,有舌无味,一个一塌糊涂的晚年。
我的职业是译者,比较译本、斟酌译文是我练习的一种方式。所以我尝试翻译本段。翻译莎剧有散体和诗体之分,我钟情散体,但权威的文本为诗体,所以我尝试以两种不同的形式展现(文字是一样的,只是分行不同,目的是比较一种读起来更舒服)。
左安浦译文1:
世界是个舞台,男男女女都是台上的演员;从登台开始,到退场落幕,人的一生会扮演很多个角色。人的表演分为七个阶段。首先是婴儿,在保姆的怀中哭啼呕吐。然后是背着书包的学童,迎着晨光、拖着脚步,不情愿地去上学。然后是情人,像火炉一样叹着气,用哀愁的曲调歌颂恋人的眉毛。然后是士兵,满嘴荒唐的咒骂,留着豹子式的胡须,珍爱名誉、动辄争吵,不惜在炮口下追逐浮名。然后是法官,挺着塞满阉鸡的肚子,眼神凛然、胡须整齐,满口都是格言和惯例;他就这样扮演他的角色。第六个阶段变成了精瘦的老头,穿着拖鞋,鼻上架着眼镜,腰间悬着钱包,从年轻时穿到现在的紧身裤,在萎缩的小腿上显得过于肥大,曾经雄壮的声音,又变得像儿童一样尖厉,说话如哨子声。在所有离奇纷乱的故事之后,最后一场戏是童年的重现,是一切的湮灭;牙齿脱落,眼睛花白,舌根无味,万事皆空。
左安浦译文2:
世界是个舞台,
男男女女都是台上的演员;
从登台开始,到退场落幕,
人的一生会扮演很多个角色。
人的表演分为七个阶段。首先是婴儿,
在保姆的怀中哭啼呕吐。
然后是背着书包的学童,
迎着晨光、拖着脚步,
不情愿地去上学。然后是情人,
像火炉一样叹着气,用哀愁的曲调
歌颂恋人的眉毛。然后是士兵,
满嘴荒唐的咒骂,留着豹子式的胡须,
珍爱名誉、动辄争吵,
不惜在炮口下追逐浮名。然后是法官,
挺着塞满阉鸡的肚子,
眼神凛然、胡须整齐,
满口都是格言和惯例;
他就这样扮演他的角色。第六个阶段
变成了精瘦的老头,穿着拖鞋,
鼻上架着眼镜,腰间悬着钱包,
从年轻时穿到现在的紧身裤,
在萎缩的小腿上显得过于肥大,
曾经雄壮的声音,又变得像儿童一样尖厉,
说话如哨子声。在所有离奇纷乱的故事之后,
最后一场戏是童年的重现,是一切的湮灭;
牙齿脱落,眼睛花白,舌根无味,万事皆空。
文章结束。
除了错别字,我不会再修改原文。之后如有调整,我会改在分割线以下。
请豆友们多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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