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故事

昨天出门没带钥匙，导致回家时候只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家属接应我，百无聊赖中，我看到了一篇海龟汤。海龟汤是一种推理游戏，出题者讲一个不完整的故事，需要读者通过问出题人是或者否的问题，逆向推理出缺失的部分。谜面是这样的：妈妈给我做了一张烙饼，我大喊了一声奶奶，全家人都哭了。有读者看出了这个汤的原型是汪曾祺的《黄油烙饼》，而所有看过这篇的人都留言说让人泪流满面。出于好奇我搜索了这篇小说。

小说很短。故事发生在那个报纸上“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的年代，“我”在乡下和奶奶相依为命，粮食的短缺让奶奶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给了“我”，自己一天天消瘦憔悴，终于没熬过那一个冬天。而爸爸留给奶奶的一瓶黄油，奶奶一直没舍得吃一口。 等我稍微懂事一些，终于意识到， 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这句话让我突然想到百年孤独那句“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的。”

我坐在楼梯上突然忍不住了，怕被邻居看到，戴上了墨镜，默默让眼泪流尽口罩里。

饥饿是什么，我懂吗？比起一般人，我可能真的懂一些，我知道是哪些神经元调控饥饿的感觉，我知道什么激素促进或者抑制饥饿的产生，我知道消化道怎么运作，我知道饥饿的某些后果，在饥饿条件下，身体优先消耗糖，然后是脂肪，最后是蛋白质。只有极度长期的饥饿才会消耗蛋白质，而低蛋白水平降低了血浆的渗透压，于是身体出现浮肿。这些我都学过。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汪曾祺写道：“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我不知道手指能按出一个大坑，我更不知道饥饿带来的是怎样持续不断的痛苦。

饥饿让人的感知和身体都变得麻木，饥饿是令人不快的体验，饥饿是一种感觉，提醒身体目前正处在能量消耗大于摄入的状态。这些形容听起来都轻飘飘，没有价值。我知道短时程的饥饿，却从来没有长期挨过饿。这是一个不属于我这个时代的概念。如果不是看过《绿化树》，我可能什么都不懂。

我的中学班主任是个教英语的老太太，在那个“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的年代之后的日子有机会上了大学，读了外语广播专业，后来成了中学英语老师。老太太无儿无女性格古怪，说英语有着微妙的口音，对于平等这个概念毫无认知，会要求记名投票选班委/三好学生，教学认真负责一板一眼，经常借口美术老师出差，占用美术课上英语课。我们对她都是爱恨参杂。

那个年代流行小浣熊干脆面，拆开里面有一张水浒英雄卡（又或者是金庸侠客，也可以是足球明星）。有同学会买来很多袋，拆开拿出卡片，就把剩下的干脆面丢掉了。那个年代流行高级篮球鞋，班主任苦口婆心说，“你们花爸妈的辛苦钱，买七八百块钱的球鞋，对得起你们的父母吗？”，同学说，“老师，七八百买不到乔丹篮球鞋”。

大约发生了不少类似的事情。于是有一天，班会课老师批评了班上的浪费行为，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老师是家里的大姐，下面有两个弟妹要拉扯。大约也是那个“画萝卜”的年代，有一年冬天，妈妈买了一只鸭子给大家当作过年的年夜饭。一家子平常吃不上几顿饱饭，更别提吃肉了，大家都欢欣鼓舞。妈妈把看管鸭子的任务交给了她。 她担心弟弟妹妹偷吃，每天都检查一遍鸭子。到了除夕那天，全家坐在一起分享。妈妈撕下了两只鸭腿，一只给了弟弟，一只给了妹妹，正准备继续分鸭子，突然大怒，把他们姐弟几个一通责骂，说他们为什么这么不懂事， 偷吃年夜饭的鸭子。姐弟几个完全懵了，姐姐每天都检查鸭子，并不曾有人偷吃过呀。妈妈边打他们边说“另外两只鸭腿上哪里去了？” 姐弟们没一个人敢吭声。过了几秒，突然妈妈泪流满面，抱住了三个孩子，哭着说“是妈妈不好，妈妈忘记了，鸭子只有两条腿”。

但这个故事除了让老师在课堂流泪之外，实在是反响平平。我和同桌对视了一眼，满眼都是”莫名其妙“这几个字。鸭子本来就只有两条腿，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问我为什么放学晚了，我说班主任开班会。于是我带着嘲讽的语气，把“鸭子只有两条腿”的故事给我妈又讲了一遍，边讲边说真是莫名其妙。结果我妈突然就哭了。我呆住了，赶紧转换话题，想跟她说点别的。妈妈说，你们这些孩子，都不懂。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搞不清楚这个故事的泪点到底在哪里，我后来还原样讲了一遍给家属，他也理解不了。

直到此时，读完《黄油烙饼》，我突然想到那只“两条腿的鸭子”，还上了我欠下许多年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