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剑道爱好者

五月底，时隔半年，我再次走进剑道馆，道馆的吴老师说，他觉得有两年时间没有见到我了。我辩解说，只中断了五个月，而已。期间，吴师时不时在微信上戳戳我，问我什么时候再去道馆，我的护具已经发霉，懈怠的霉斑四处蔓延。想到要面对道馆里那些筋肉怪物气干云霄的吼声，我就不寒而栗，不解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呐喊和击打的乐趣，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还是口头答应下来，一定会恢复训练的。

给自己打了很多次气，每次装备已经整好，临到出门，每每畏惧，觉得到了道馆大概是要出洋相，怀揣着肢体不太协调的同学上体育课前的恐慌。磨了一个多月，还是去了，一路上都在想着折返，这么节节赖赖地到了道馆，远远闻到熟悉的味道——发酵的陈年汗臭，连玻璃上附着着。是这股味道唤醒了我，把我从萎靡中解救出来，汗臭味里有结实的斗志和纯粹的胜负，让人想起孩提时代不知疲倦的玩耍和突如其来的奔跑。剑道是一种游戏，我差点连这个都忘了。

回到2018年，我忽然决定练习剑道，既是因为无可寄托，希望借助外力重建生活秩序，也是因为心里始终有股无由来的热，自己无能辨明那股热意究竟为何，大概知道它有些成瘾，包裹着旺盛的精力，使我无所适从，致我长期失眠，而且它在累积，在升温。我担心它无法化解，最终溢出，演变成为恶意，伤害自己和别人。之后尝试过夜跑，沿着康健园外围跑上好几圈，回家冲个凉，躺着却无法入睡，那种沉沉酣酣的好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然后我躺着，假装思考，思考很多人已经思考过很多遍的问题，躺着用手机写小说，怀念以前的生活，后悔和自责，不知不觉中又迎来凌晨四点的鸟鸣。稍微睡一会儿，八点钟醒过来，继续新的一天，那团火并没有熄灭分毫。整有半年多的时间，都处在这种极度损耗和精神苦役之中。某天，我决定去练习剑道，想着既然有些武术的底子，入门应该不难，仅仅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对此项运动知之甚少，谈不上一丝喜爱。一开始选择剑道而不是MMA，大概是被名字唬住，毕竟有个“道”字，很容易就想到了“修行”。艰难跋涉，求取真经，是我喜爱的故事范本。我小时候是《浪客剑心》的狂热拥趸，长大之后又是武士片的粉丝，练剑之前，还把井上雄彦的《宫本武藏》追平了，也许诸事之间的关联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大，我还是被推着去了剑道馆，况且，练剑很酷，可以作为谈资，这样的虚荣也是存在的。“试一试吧，至少多一种人生体验，不喜欢就停”，就这么劝慰着自己。

练习挥剑自然是枯燥的，我也找到了机械运动的乐趣，尤其是疲惫之后，超过意识模糊的界限，身体自动运转，类似于跑步跑到中后程的感受，那种昏迷其实是非常甜蜜的。当然等到体能上升之后，挥剑挥到昏迷的情况很少发生了。一开始，持续的肌肉酸痛让我几乎生活不能自理，手臂抬不起来，几乎捏不住筷子，走路两腿发颤，每次都要大叫一声才能蹲下去，晚上睡觉会因酸痛惊醒，饱尝四体不勤带来的恶果，酸痛感持续了一个半月，我差点习惯它了，然后有一天，它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身体好像被铁线箍紧，变强壮了一些。虽然挥剑枯燥，总比去健身房拉肌肉有趣一点吧，又抱着这样的心态坚持了三个月。入秋之后，穿上了护甲，开始更正式的练习，提着竹剑起身时突然意识到开弓没有回头路，隐约觉得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挺远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心和决心。

吴老师喜欢讲讲道理和心法，也讲如何面对恐惧。一开始他说剑道可以观心，最近讲剑道就是做人，心强则剑强。在道馆中，我见过无畏的剑，怯懦的剑，我自己的剑，大概是软弱和冒进之剑。尽管剑道已经演化成纯粹的竞技，无关生死，但面对对手还是不断会被输赢的执念侵扰，心被恐惧攫住，失去了冷静，要摒弃这样那样的干扰，实在太难，最终软弱者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软弱，冒进者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冒进，想要进阶，就要认清并剪除一切意念的干扰，直至内心始终如同风吹不动的深井，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出最快最准确的判断。原来心强并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内省和觉知。我不吝夸赞自己是个勇敢的人，有时候勇敢过头，不自量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个只懂得猛冲的匹夫，因为猛冲略有成效，我有时候还沾沾自喜，直至有一天，向来耐心的老师不耐烦地“诶”了一声，斥说，等你打出那一剑的时候，就知道剑道没有敌人，面对的只有自己。以我目前的水平，听太多这样的道理可能有害无益，可能还没有具备触发会心一击的条件，但是这些道理我存了心，知道有一天，等我爬坡到了某个关卡时，这些平淡无奇的话可能就是通关密码。

在练习半年之后，我才对剑道这项运动产生了喜爱，挥动竹剑产生的呼呼声，让人有种痛快感，你来我往的打击练习也让人振奋，乃至简单的行礼都会让我高兴起来。以剑交友，不用说话实在太好了。虽然剑道总是要大声气合，但这些呐喊在我听来其实很安静，中气十足的气合像是夏日东南季风，带有抒情性，隐含着内在激情，而交剑时对手的轻微掠动也会让我像惊鸟一样头皮发麻。稽古时候，若对手是个可敬认真的对手，双方的水平无论上下，总是能够获得此项运动的最大满足。

对抗性运动的肾上腺刺激，一度让我上瘾和膨胀，有段时间每隔一天就去一次道馆，迫切地想要提高水平，每天在家也要练习。运动量很大，生活却很潦草，胃口一直不行，体重不知不觉落到了八十几斤，开始夜间咳嗽，生理期也不稳定，但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直到一场感冒就让我卧床好几天，又休养了半月才恢复，咳嗽拖了很久也没好。病中独自在家昏睡，忽然心生胆怯，把太多时间和精力寄托在外物上，最终都会因为追逐而力竭，我这还没开始就倒下了。我想重建的生活秩序，可不是以一种替代另一种，必须是不会被轻易撼动的。不停的练习之下，看似稳定和健康，其实始终弥漫着无所适从的情绪，这不能算做是我的主动选择，只是我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说起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忍不住到处和朋友安利剑道，“生活太无聊了，练练剑吧”，理由大抵如此，对抗性运动能够给平淡日常带来刺激感，但是很少有人吃下我的安利。我后来才明白一点，其实大部分人并不需要，他们已经用别的方式得到了这种刺激，比如我的表姐就是靠着不断的旅行而获得新鲜感，我的一个朋友则靠着酗酒，还有一个朋友靠着搜寻美食和看剧。这些种种，和运动一样，是在追求稳定而持续的刺激，只是运动包裹着一层健康的外衣。剑道，在他人看来，也是一项极为无聊的运动吧。觉得生活不会再赋予自己新鲜感的感觉，对日常生活的厌烦，才是一种需要不断面对的情绪，或者说永恒的境况。我有过很多种半途而废的爱好，比如足球，比如书法，痴迷起来都是废寝忘食，但抛弃起来也很决绝，我甚至会为自己曾经在这些事情上浪费那么多的时间感到懊悔，也会觉得愧疚，为什么这些爱好未能成为自己的重要之物、心灵的组成部分。当然，熬过瓶颈阶段的人一定会说，等你熬过去，一定能看到更好的风景，可是熬过去太难，半道而废才是常态，而且大部分时候，还没有到要熬的阶段，就放弃了。生病期间，在反思剑道于我的意义时，唯恐自己再次陷入到那种困境里，然后又要找一样替代的事物，阻断心火的燃烧，所以不能中断练习，凭靠毅力也应该继续，或说，凭靠毅力本身就是个人应该具备的美德。

但我后来还是中断了练习很长时间，疫情自然是主要干扰因素，但在2020年5月道馆恢复营业之后，我又借口新书写作偶尔才去，极为松懈，而且畏惧之心不知不觉就增长起来，心强剑强，且不说别的，就这份畏惧之心就让我觉得衰弱，想到要和人对打，甚至想到要面对那么多人，就有些害怕，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自己可能要失去“剑道”，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后来甚至确信自己已经失去剑道，干脆不再去道馆了。我对自己很失望，浅尝则止让我吃尽苦头，什么都无法扎下根去，也就什么都长不出来。

2019年6月，去北京一同参加考段的练习者中，有一位来自山东的女孩，她的编号在我之后，我们没有加微信，但我记住她雀跃的眼神和白得发灰的面孔，上场之前，她对我说，你会一直练习下去吧。我肯定地说，会。后来在杭州比赛遇到了这个女孩，她已经打得很好。我中断练习的那段时间，在朋友圈见过她一次，她来上海练习，眼神完全变了，变得很坚定，就是强。而我手脚生疏，她能把我打得满地找牙！很难想象我们曾处同一起跑线，我羞愧脸红。这种对比比吴老师的督促管用多了。决心恢复训练之前，我把自己喜爱的剑士内村良一的视频翻来倒去地看了很多遍。内村老师的身体比较矮小，未必是最强的剑（已经强到逆天），但是最值得尊敬的对手，每次观看他的比赛视频都会给我许多鼓励。

去而复返的旅程通常更艰难一点，懒惰了好几个月，手脚上的细茧都消失了，挥剑之后，剑柄就将手掌磨出了好几个水泡，脚上的水泡干脆当场破了，体力也完全根本上，两个小时的练习结束后，我差不多被抽干了，瘫在沙发上。吴老师看我这幅死样子，大笑起来，说，体能很快就能拉起来，重要的是你还是很敢打。这自然是安慰的话，但安慰得恰到好处，我最怕丢掉的就是那腔孤勇，以及小朋友玩游戏的认真。

想到从前，道馆和我家之间的距离不远，但搭乘地铁加上步行也要四十分钟，往返的路程中，是我心绪最平静的时刻，独自想明了一些道理，解决掉一些或大或小的困惑。无论是出发去练习，还是结束之后回家，都怀着对目标的肯定。或许这才是犹豫的我最稀缺的东西，既然目前阶段剑道能给予这样的安全感，我需要的仅是心无旁骛的坚持，其意日后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