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祥 - 蔡瀾

終於，我和嚮往已久的李翰祥有合作的機會了。

在當學生時，看過他導演的一部黑白片叫《雪裏紅》（1956），戲中的說故事技巧，場面與鏡頭的調度，節奏的緊密等等，都是跨時代的，超出一般的幼稚國產片，對他十分地佩服。認為中國電影一定有機會在國際影壇上站得住腳。

李翰祥曾在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習油畫，又在上海戲劇專科學電影，可以說是科班出身；來了香港之後從美工做起，又有機會拍了不少低成本的製作，到了《雪裏紅》時才真正得到重視。

香港與大陸政治上隔絕了幾十年當中，內地出現了黃梅調電影，歌詞和音調都極容易上口，是香港片子中從來沒有的衝擊，李翰祥向六先生建議照樣借用，結果拍出了《江山美人》（1959），片子大成功後追擊拍出《梁山伯與祝英台》（1963），更是瘋魔天下的華人觀眾，非但在星馬大賣特賣，在台灣的金馬獎時，如果這部片子得不到獎的話，是會引起暴動那麼誇張。

李翰祥當然被捧到天邊去，接着他破壞與邵氏的合約，到台灣拍戲與邵氏打對台，這都是已成為歷史，各位有興趣可以翻查電影資料。

我要講的是這麼一個人，六先生是否恨之入骨，永不錄用？當他在外面失敗後，回頭來求六先生再給他一個機會時，方小姐當然大力反對，但六先生就是有那麼大的氣度，把他請了回來。

那時他在邵氏片廠大興土木，搭了整個古裝市鎮，小橋流水，一意要重現《清明上河圖》中的繁華，六先生毫無異議地批准那麼鉅大的工程，在攝影樓的旁邊把一整條街搭了出來。

「翰祥就有那麼大的本事，」六先生向我說：「你讓他搭甚麼佈景，他都可以一點一滴地拍出來給你看。」

是的，六先生是愛才的，他更愛電影，為了拍好戲，他甚麼錢都可以花，甚麼人都可原諒。

「那麼不是違背原則嗎？」我問他：「做人總不可以沒有原則呀！」

「我才有原則。」六先生宣佈：「我的原則，是沒有原則。」

李翰祥的長處，是他的文學修養，他和張徹一樣，是把文字化為形象，是第一手的，不像那些不看書的導演們，他們的形象，是從別人的形象得來，已是二手形象了。

在《風流韻事》（1973）中有三個故事，其中之一是《賺蘭亭》，他將繪畫中的意境充份表現，我認為這是中國電影的經典。李翰祥也有強烈的表演慾，岳華演的蕭翼，簡直是李翰祥本人的化身，蕭翼的舉手投足，每一個表情都由他教導表現出來，我認識岳華數十年，知道這個角色沒有了李翰祥的示範他是演不出的。

和李翰祥的交往，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導演《大軍閥》（1972），有一個女主角裸體的鏡頭，狄娜不肯演，說李翰祥事前沒和她說好要這麼拍，李翰祥則堅持說事前已說好的。兩個人都說自己沒錯，整個攝影棚上萬個員工都停下來，不知怎麼解決。結果六先生叫我去說服她，我只好硬着頭皮走進狄娜的化粧室，向她說道：「你們各有道理，誰是誰非我管不了，可是整組人沒工開，都是你們兩人害的。」

狄娜聽了有點猶豫，我接着說：「導演說只要拍個背影，西班牙國寶果亞也畫過那麼一幅畫，畫得美，也不覺骯髒。」

結果說服了她，李翰祥大概欣賞我這個小子有兩把刷子，又在文學和繪畫上和他談得來，從此合作愉快。

拍了一大串的風月片，李翰祥替六先生賺了不少錢，也證明他收李翰祥回來是沒有錯的。後來李翰祥得了心臟病，差點死掉，六先生花了巨款，送他到美國去開刀，撿回了一條命。

病愈後的李翰祥繼續為邵氏拍了《傾國傾城》（1975）和《瀛台泣血》（1976）等宮廷片，讓沒有去過北京的觀眾感嘆他搭出來的佈景是那麼真實。

佈景越搭越大，花錢如水，李翰祥所要的，都能跳過方小姐成立的「採購組」，直接由六先生批准，方小姐屢次向六先生投訴李翰祥不給她面子，一嘮叨起來就是一個多小時。

那些場面都是我親眼看到的，六先生有一個習慣，就是聽電話時喜歡把那條卷曲的電話線拉直，然後不斷地扭揑，方小姐越投訴得厲害，他扭捏得就越劇烈，一方面皺着眉頭，說知道了、知道了。

為甚麼要忍受這些，也是他們兩人的事，我在旁邊看，也解決不了六先生的煩惱，只感到女人是厲害的，她們一點一滴都記得清清楚楚，甚麼大小事都能從頭到底不厭煩地投訴，而男人只能聽、聽、聽。

終於宮廷片、風月片都像六先生說的，觀眾像野獸一樣地貪新忘舊，從來不看製作預算的六先生，經由方小姐手中交來一疊疊的賬目讓他審視，加上當年片廠中謠言滿天飛，說李翰祥把戲中用的古董道具都佔為己有等等，六先生到了最後，也只能讓這個老將離開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