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出了树的桌子

　　海边步道是这两年才修的，可是这个酒店废弃了好几年了。路过它的时候，隔着栏杆，总是要看了又看。看那长廊，看那礼炮，看那大厅，就是个婚宴酒店的样子，真想进去看一看啊。念念不忘，不见得有回响，却有可能时时注意着，抓住机会就不错过。一个人从里面闪了出来，回身又把链子锁搭上了。只是“搭”上，细看看才知道并没有锁，那就如法炮制，进去看看。

　　喜欢废弃的地方，兵营、酒店、村庄、工厂，是一直想了解没有了人的世界的样子，从这些具体而微的地方着眼，想像一下。而且，在没有人的地方，看人的遗迹，想像当年事。“小乔初嫁了”，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没有人的地方的植物是什么样子？一张纯白色的野餐桌，连着四个塑料凳子。桌子旁边的地上立着牌子，上书“此处禁止赶海，违者罚款1000-2000元”，落款是2013年9月10日。说明这酒店废弃绝超不过七年。野餐桌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油漆龟裂，雨水渗入，木屑压制成的密度板膨胀变形，生了霉菌，桌子长了草，还长了一棵树。草应该是牛筋草，树不是火炬树就是梧桐。最晚种于2013年的松树和桃树，当时精心地加了四根固定桩，用铁丝捆住。现在死了几株，活了大部分。结的桃子经秋历冬，干在枝头，皱缩黝黑，遍体霉斑。黑松结了一树松果，铁丝扎进了树干，就这样与束缚相伴了。苍耳长得饱满健壮，通体咖啡色，我刚蹲下来就着了道儿，裤子上挂了一大粒，择下来的时候很扎手。

　　没有人的地方的动物是什么样子？地上柔软草坪草上，安然卧着一只三花大猫，看棕头鸦雀吃东西。尽管就在步道旁，离行人一两米的样子，但有栏杆相隔，确信人不能干扰，易惊的棕头鸦雀已经习惯这种情形，安心进食，完全没有左顾右盼的防卫动作。棕头鸦雀小得十分可爱！毛蓬蓬的棕色脑袋，红棕色的两胁，深色的尾巴。它翻飞在柽柳丛中，柽柳丛又被牵牛藤缠住，冬天里变白的牵牛花的藤蔓像是给柽柳盖了一层网，棕头鸦雀就在这网里吃着东西。它太小了，不坚牢的牵牛藤上也吊得住，倒挂金钟，忙忙地啄食——应该不是吃牵牛种子，如果是，几粒就撑满了小嗉子吧。可能是吃人看不到的霉菌或小虫，我亲眼见过的，只是它吃香蒲和芦苇的絮，极细小极细小的种子。一丛柽柳里至少有十只八只，叫声极小，它啄食的声音和飞动的声音都比它大。得站稳了细听，单音节，啾！

　　没有人的大厅，门外墙上还有菜单，门内红地毯、粉色纱、白缎带、相框、石膏的圣诞铃铛、花瓶、金黄竹子、礼炮......各种各样用来创造气氛的物件儿，紫色沙发倒扣在一起，中间一摞空白账本。红地毯发了霉，天花板发了霉，墙纸和白灰一起垂下来。我看到空空荡荡的房间不难过，看到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的房间也不难过，只是看到东西都有，却乱糟糟的房间，心中难过，总觉得撤离的人一定很匆忙吧，一定还想回来的吧，杯子都还没有洗呢，餐盘也摞得不整齐，桌子上一半摆了筷子，一半还没有摆呢。可是都这样残破了，还要继续残破下去。蓝色玻璃覆盖的长廊，钢架锈得丁零当郎，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砸到头。

　　小门儿掩上，锁链儿挂上，轻悄悄地走出寂静之地。废店特有的气息，很长时间还留存在心，在海边走了一大会儿，看了半天潜鸭，才慢慢消散了。只是惆怅的感觉，挥之不去，不写出来就不得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