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鹰

魏公子无忌，号信陵君，才华横溢而仁爱宽厚，从不仗着自己富贵就轻慢他人，史书中对他的高风亮节多有记载，在此不必赘述。不过，无忌也并非生来就是贤德之士，实际上，年轻时的他也曾十分骄傲自负，自以为饱览圣贤之书，闭着眼睛都能识别善恶、断定是非。而周围人爱慕他年少有为、风神俊秀，一味赞美讨好，从不指摘他的过错，这使得无忌越发刚愎自用，目无下尘。

这天午后，燕语莺呼春意暖人，无忌推开书房窗户，在和煦春风中悠然抚琴，弹的是春秋琴师俞伯牙的代表作《水仙操》。只见他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琴声宛然动人，犹如天籁之音。无忌想象着自己潇洒清越的姿态，不由双目微阖，为之陶醉。

这时，窗外突然扑啦啦飞进什么东西，一头钻进书桌底下。无忌吃了一惊，探头看去，却是只长着金色背羽的斑鸠。

“啊，是只麒麟鸠呀，真少见。”

无忌兴致勃勃地俯身端详，但还没等他看清楚，又一只体格稍大的禽鸟嗖的一声飞进屋来，却是只灰褐色的鹞鹰。它在半空中扑打了两下强有力的翅膀，一眼瞧见蜷缩在桌底的斑鸠，便伸出两只利爪，像黑色闪电般俯冲下去。

斑鸠发出一串酷似打嗝的短啼，连滚带爬地逃向无忌脚边，似乎在寻求庇护。

“停下！快停下！”无忌对鹞鹰厉声喝道，同时弯下身子，伸手去揽护斑鸠。

鹞鹰却充耳不闻，在空中猛一扭身，爪子划过斑鸠的侧腹，斑鸠随即发出一声凄厉长鸣，应声落地，两只鸟顿时纠缠在一起，在地面上滚来滚去，又啄又挠，羽毛如雪片般纷纷飞落。

“住手！我命令你住手！”无忌勃然大怒，站起身来驱逐鹞鹰。

但来不及了，鹞鹰那闪着寒光的钩爪已经深深扎进斑鸠的胸脯，后者发出悲哀而无力的叫声，小小的身体陷入死亡前的痉挛。鹞鹰抬起高傲的头颅，看都没看无忌一眼，便展开双翅腾空而起，带着自己的战利品飞出窗外，不断螺旋式上升，直到在春日的晴空中变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无忌眼睁睁看着黑点消失在视野中，气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跺了跺脚，罕见地提高嗓门，以极不优雅的尖细声音叫道：“把护卫总管给我找来！”

匆忙赶来的护卫总管满头大汗，诚惶诚恐地问：“请问公子，出了什么事吗？”

“听着，我给你一天时间，把全国范围内的所有鹞鹰全部抓来。”无忌面色凛然地下令。

“您说要抓什么？”护卫总管没听明白。

“鹞鹰，就是鹞鹰，一定要活捉，快去吧！”无忌一甩袖子，又怒气冲冲地望向刚才鹞鹰消失的方向。

护卫总管有点傻眼了，他的心中充满疑问，却又不敢多言，只好苦着脸退出书房，立刻召集所有手下商议。

当时无忌所在的魏国国土面积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江苏省，要捕捉这么大方圆内的所有鹞鹰，而且只有一天时间，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没人敢说无忌的坏话，只能面面相觑，摇头不语。最后，终于有一个头脑格外灵活的侍卫开口了：“公子应该不知道全国一共有多少只鹞鹰吧？”

护卫总管一听这话觉得有戏，便用眼神鼓励他继续往下讲。

“我们的人手足够跑遍京城及周边村镇，凭着公子的名号，定可将老百姓通通发动起来，只要能捕到百来只，我想便足以交差。”

护卫总管捻须思索片刻后点头首肯，于是公子府的男性仆人们倾巢而出，快马加鞭奔赴京郊各地，号令当地百姓用尽各种手段活捉鹞鹰。

这下可热闹了，不管哪行哪业的人，不管愿不愿意，全部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使出五花八门的招数来捉鹞鹰，有拉网套捕的，有下饵诱捕的，有用弹弓或秃头箭射捕的。

总之，经过一天一夜、人仰马翻的抓捕行动后，共捕获鹞鹰两百多只，分装在十只大竹笼里，抬到了无忌宅邸的后院。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等着看无忌要做什么，只见他身穿束腰白色长褂，手握一把锋芒逼人的宝剑，英姿飒爽地走到笼子前巡视一圈后，命令侍卫将所有笼子打开。

“听好了！”无忌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按剑说，“昨天在我书房内残害斑鸠的低头认罪，其他的可以飞走了。”

众鹰起先有些呆傻，眨巴眨巴眼睛才反应过来。差不多一半的鹞鹰立刻以最快速度钻出笼子，展翅高飞，瞬忽不见踪影。剩下的一半在抓捕行动中受了伤，行动多少有些迟缓，扑腾了一阵子才歪歪扭扭地飞走。待喧嚣落定，笼子里只剩下一只体格较小的鹞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原来是你。”无忌怒视着这只鹞鹰说，“你承认自己的罪行了吗？”

鹞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抬起脑袋，用一双寒光四射的黑眸直瞪着无忌。

“看来你还是冥顽不灵，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恶劣！你也许自以为是食肉动物，必须吃其他鸟类或小动物才能生存，所以杀生天经地义。但是，我要惩罚你，并不是因为你杀死了那只斑鸠，而是你无视我的命令杀死它。正如圣贤所言，国家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弱者、伸张正义，而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首先保证社会稳定、秩序井然，而你这种蔑视权威的行为极大破坏了社会秩序，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国家岂不是要大乱？”

一席话讲得众人点头叹服，无忌自己也颇为得意，慢慢举起手中的宝剑：“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我今天不得不惩一警百，以正风气。”

眼看无忌就要挥剑斩下，鹞鹰突然以无比悲愤的语气大声说：“你撒谎！……你要杀我，根本是为了你自己！你看到那只斑鸠是金色的，觉得是个大吉兆，没想到却被我给破坏了，所以你非杀我出气不可，不是吗！”

乍听动物口吐人言，在场众人都倒抽冷气，发出“呀呀呀”的怪叫声，同时将目光转向无忌，等待他做出精彩辩驳。然而无忌却哑然失声了。那些念头本来只存在于潜意识中，连他自己都浑然未觉，此刻却被一只鹞鹰一语道破。他内心震动，本能地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又无力出口。纵然傲慢任性，但毕竟是个正人君子，无忌没有办法公然撒谎。

鹞鹰直勾勾地盯着无忌，继续哀绝悲恸地控诉：“你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吗？……你知道自己所做的蠢事，是多么无情、狠毒吗？不，你不会懂的，你永远不会懂！……我告诉你吧，你要抓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丈夫。为了养活四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他日夜捕食，精疲力尽，这才会不小心闯进你的书房。这到底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啊！……直到昨天傍晚之前，我们还一家六口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猎人的弹珠正好打中他的眼睛，他是为了保护我和孩子才故意飞向猎人的！但是，他的死也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在抓捕我的时候，巢被打翻了，四个孩子掉在光秃秃的大树底下，现在恐怕已经全部被狐狸吃掉……”

鹞鹰潸然泪下，那凄苦痛切的哭声听了真是让人肝肠寸断。

无忌羞愧不已，彻底认输，早已没了翩翩贵公子的风度，额角冒着冷汗小声嗫嚅道：“我错了，你走吧。”

“不必了，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离开。”鹞鹰瞪大双眸怒视着无忌，用悲痛欲绝的哀声说，“现在，我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了，我也不愿苟活于世……我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罢了。”

说完，鹞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鸣声之悲怆凄厉，直渗入无忌的骨髓里。紧接着，鹞鹰振动翅膀，往天上飞去，就在众人以为她要离去时，突然掉头往下，以迅疾的速度笔直冲向地面，刹那间摔得血肉模糊，在无忌的眼前气绝身亡。

在场的人全部被这场惨变吓得脸色煞白，身体僵直，诺大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宛如冰冻，只有无忌手里的宝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从此以后，公子无忌再也不敢自称贤德之人，而是谨言慎行，活得像尘土一样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