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的表白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 W. B. Yeats

前几天，一个初学古希腊文的大一小孩，跑来跟我说有一个点讲错了。

有那么些知识呢，是根深蒂固地记住了，committed to memory, so deeply embedded，你深知不可能错的，除非学界大地震，但是因为我自觉废掉的学科水平和一瞬间的self doubt，还是让我为了确定自己没有讲错，看了几个维基百科页面（I know, I know…）确定以后，接着又查了好几本教材，好几个不同学校教授的Handouts，让我能讲出，“是的我没讲错”。

虽然没有人给我钱，这一个多钟头也不算白浪费，无意当中stumbled upon一个Middlebury退休古典学教授已经被Archive起来的个人主页。教授名叫William Harris，09年的时候已经癌症去世了，而那时我才刚刚到美国。这个教授曾经学的是Philology，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是上初中的时候看魔戒，听说托尔金是个Philologist。

谁知道我十年后就对这个日渐衰落的学科（可以用esoteric了吧）最感兴趣呢。

这个页面的内容真的很丰富，有给大一新生的心理准备，有教学工具，有浅谈古典学的兴衰，学术界的逸闻，还有一些即兴诗歌和音乐创作，文风也是少有的平易近人，还一点没有把人吓退。曾经也去听过学校里各种各样的Talk，见缝插针，可惜天资太差，到最后变成Free Food和Free Drinks的茶话会，就看Faculty在聊天，教授有时候还真的给面子，说我们上课正好在讲这个，有意让我也插上两句，我这种浅尝辄止一知半解的学生，自然也只能笑笑，还是想安安静静，仰望着看你们聊，能听你们讲心里已经很开心了。

一看几个钟头过去。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学者，在90年代互联网开始真正普及的时候，努力又欣慰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教一点一点敲到网上和大家分享。一时间，虽然素未蒙面，隔着屏幕我感觉得到他一个人在病床上跟我娓娓道来（想象力丰富），说几十年的教学经历，讲自己的学科慢慢衰落，和曾经的同门师兄弟一起回忆自己的教授，像是科幻电影里，教授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做成一个有AI的Hologram留下了自己的灵魂和你交流对话，又像Obiwan的魂魄不紧不慢地和Luke说Use the force。“这些可能以后有人愿意听，可能有人用得到吧。”沧海一粒粟，漂着漂着，总有人能捡到，不管那个人worthy与否。

这让我想起来我最喜欢的教授K来。K和这位William Harris教授算是师出同门，正好在同一个系读phd，又也搞Philology，只是晚了大概40年（也是巧，教我初学拉丁文的教授，又是K的博士论文Advisor）。

讲句玩笑话，不是我要沾光，最后沾光的肯定不是我，是想说，老里巴早，朋友帮我讲“学脉”这个东西，七几年，中国高校纷纷“复系”，其实是好听的讲法，把没死半死的老先生们请回来，学脉早就断光斩草除根，重头来过。学脉传承下来，师傅徒弟，就像manuscripts手稿能一路追溯，有各自的道理。

K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学科带头人”，除了把phd的dissertation重新整理出版就没有书（我竟然还去读了，footnotes比正文还要有意思），jstor上面搜出5篇论文，一篇bmc的review，说什么这书像大部分dissertation一样，publish之前应该再想想，实话说这评价挺伤人的了，当然在学界大概只能算小意思。

整天很忙见不到人，但也不见他参加什么fancy talk，几万人噱头十足的公开课是更不要说了。正常人都知道学术成果和教书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甚至教书碍着”我“出成果了。

所以都不妨碍K成为我心目中最会教书的老师。

大学时候上得最忘我，最快乐的一门课是和一帮子研究生上K老师开的History of Latin，其实就是一门Philology。Harris教授在自己的网站上写，他看着新的一代古典学者成长起来，Philology不再占据决定性的地位，而古典系更多向其他方向Branch out发展去，我也没有感觉到老人对新人的批判和示威，只是感到“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吧”的惋惜。

开Philology的学校应该是越来越少了吧？Philology是没什么入门读本/教材这种东西的，因为这么做没什么学术价值。所以普遍的教法就是信息轰炸，默认你是平等的，要么直接能懂，要么轰炸完以后会懂。

K说，放心吧，这个我来，你们跟我走。

Philology真的太没用，又太爽了，maybe one reinforces the other。在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Alternate Universe宇宙里，”words, words, words.” But it all make sense! 一下课又回到现实。就这样，K教授竟然真的搭出了一个深入浅出的narrative arc来。他的教学不想用简单的teaching来描述，是配得上Pedagogy这样的词的。

哲学社科名字和理论装逼固然好用，对我来讲，这一切都不如一门扎扎实实的课，和你说眼前稀奇古怪的文字和符号看似不可翻阅的高山，我带你，一切会其义自见的。他的另一门课，整一个学期我就听到过一次Semiotics，连德里达的名字也只是在ppt里的citation出现的。（So, of course I didn’t care to follow up）。（中国么就不说了）用看体育比赛一样的方式看美国政治和社会问题，左啊右啊的，让我感到无聊厌烦，虽然明天某国几十万留学生就能被打上“间谍”的标签。人文社科，都有什么意思。

说回Harris教授的网站，有很多学科纵览，一个领域的现状如何，可能老师觉得对一个本科生来说只需要掌握基本专业知识，并不需要这么meta的认识。对学科领域的了解，基本上靠学生自己，其实，一边看这些凝练下来的肺腑之言，一边想，如果早个三五年看到，如果有人能大致说一说，我当初看论文也能更投入呢？拼一拼吧？或许会走上一条学术的道路呢，还是不会的吧。时间倒转5年，又想起曾经那个写文写文不行，考试考试不行的自己。即使最后一年全力以赴，也是一个尴里不尴尬的GPA，毫无卵用。

说到底，恨的是自己是一个废物学生，自己在自己身上看不到什么希望和潜力，更不要说老师。我经常发自内心地想，我跟你们学就好了，为什么我还有必要讲什么新东西，并不是我只想regurgitate，是你们太好了，如果还要让我去和别人说ABC，我真的哪来这个脸。

恰好我又看到“知识付费”这个东西，就联想到一下。

想到一些大一学生上了一门Core就去带读读书会；想到不知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都觉得自己能把古希腊罗马讲得“有趣”媚俗。想到山里的孩子们拿到的最新的旧文具，旧衣服，旧书本，不知从何而来，又将向何处去。

想到把知识变成婴儿米粉喂食，”知识“么，不要端着嘛。就像把电影桥段在综艺真人秀上当小品来演，strip away the magic，艺术的尊严？扒干净一点。安东尼在《埃及艳后》里说：Queens. Queens. Strip them naked as any other woman, they are no longer queens.

想到别人转给我看，国内最顶高校搞的一个什么刊物，申Grad school可以说自己发表了，其实只接受本校投稿，中文论文要求一繁体字宋体投稿，什么“过于重视语言的学习可能导致古典班课程中的哲学性被削弱”。

想到这时候肯定有人说”我是某校的，你算个屁。“恨不得一边说，一边对天作个揖，奉旨还击。

想到国内高校学科的faculty网页都做的卵一样（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说网页）。

想到没文化的冒充有文化，摆架子不忘暗戳戳晒一个哈佛研究员的证。想到自以为有文化的事情没做多少，先占个山头不让别人讲话。指名道姓道姓又何必。

我也不是想批判，站在高点上批判没什么意义，我也没什么资格说自己是个古典人，a failed classicist at best，但我还是深深地爱着这个学科，这个领域，这么远，又这么近，无用又美丽的东西，不敢触碰。

所有这些话，可能说过的，可能说过很多遍，可能已经感到厌烦。之前朋友讲中国，讲到后面已经不知道从那里讲，只能说了一句，“傻逼身上就别指望有奇迹了”，可以说是讲我自己，也是说是讲其他的事，不是在说哪里就是一片净土，个么也以此结束我一厢情愿的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