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相对论(again?): 语言多大程度上影响你的知觉和思维呢?
【文中很有可能有各类语法错误,错别字,不准确或者错误的信息。请大家谨慎对待。如果感兴趣,请直接搜文献了解。】
语言相对论(linguistic relativity)大概是最受语言学家欢迎也最让语言学家厌恶的一个研究话题之一。如果你碰巧研究语言学的小伙伴聊天,然后碰巧和他聊到了语言和思维的关系,他们要不非常热情和你侃侃而谈(如果对方是马普所的学者),要不挥手表示厌恶(其他学者们,至少我们系是这样的)。 在语言相对论中,有较为完整地理论叙述的大概是萨皮尔沃尔夫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人的语言影响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具体来说影响着人如何编码,呈现,回忆关于世界的信息。语言相对论中比较极端地说法是,语言决定了思维:没有语言就没有思维,语言的特点决定了人们是否能够思考某些东西,这个观点基本上已经被否认了(也就是电影里《降临》里所呈现的观点)。身边的语言学小伙伴是怎么打趣这个观点的呢,有同学说,我们应该教人们没有重音的语言(stress,英语里也有压力的意思),这样人们就会不再感受到压力了(we should teach people a language without stress so that people will never feel stressed)。
这个假说的一大推动研究是,Franz Bob发现爱斯基摩人的语言中相较别的语言有非常丰富的关于雪的词汇,他本人的描述是:不同文化对同一个现象产生不同的分类(边界不同,分类的多少不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需求。但是他的发现实在太有趣了,以至于被后人夸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学术上的误传也是普遍存在的)。 之后Geoffrey Pollum [1] 重新研究了爱斯基摩语,发现此语言是多式综合语(polysynthetic language),也就是可以把很多词组合起来成为一个看似是一个词但其实多词组合的东西:比如白色的东西,白色厚重的东西,昨天下了白色的东西之类的。当然也由于这个研究的反转太厉害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语言相对论产生了幻灭,直接被打成了玄学。但是最近,大家似乎从低潮又恢复过来,对于语言相对论的研究又开始慢慢开展起来。
【颜色分类:普遍的还是任意的?】
在语言相对论中,最为广泛研究的是颜色认知。不同文化对颜色有不同的分类,有的语言划分的细致,有的语言划分的粗糙;不同语言划分的界限也不同。比如:
Bassa 的颜色系统里只有粗糙的明暗之分:hul |ziza
英语颜色系统会有:红,橙,黄,蓝,绿,紫等
俄语系统里区分深蓝色和浅蓝色
Tarahumara系统里不区分绿色和蓝色
在对多国颜色文化的调查中,研究员们有一个分歧,有一部分研究员认为所有文化的颜色系统都遵循着一个统一的规则(universalist), 另一部分研究员认为颜色系统是纯粹任意的,由各自文化语言决定的(relativist) 。统一派的观点的依据是人类的视觉系统在观察颜色的时候并不是均一的,而是有一些焦点(人们视觉系统对于某些区域特别敏感),这些焦点是普遍性的。因为一些研究做过研究在一些颜色词库非常少的部落里做过研究,发现尽管这些人的语言里没有这个词汇,但是他们也拥有相似的颜色关注点。 然而相对派认为,如果是这样那么大家的词汇都一样类似喽,为什么我们的颜色词汇有那么大的差别呢,不仅多少不一样,划分的界限也不同。这两个观点有可取之处,但是呢都太过极端。之后Jameson & D'Andrade [2] 提出了另一个观点调和两端,他们提出人类语言系统既有共性也有特性:人类的语言都是围绕着焦点色区划分的,划分的原则是最大化同一类别内的相似度(maximize the similarity within a category),最大化不同类别的差别(maximize the disimilarity between categories)。
Regier et al (2006)[3]在PNAS上发了一篇特别酷的文章,直接测试了这个观点。他们做了什么呢?(所有图片来自于他们的文章)。首先他们把根据光的物理特性(饱满度(saturation),亮度(brighness),色调(hue))把颜色分成不同的色块(图一)所示。但这是完全根据其物理特性的,但人的视觉体验并不是如此。根据他们的理论,人的视觉系统对某些色区比较明感,对某些却不怎么明暗。于是他们把图一转换成了CIELAB颜色空间系(这个坐标系应该是反应人类视觉对于色区的不均一反应(图二)。


经过这一个坐标系的转换之后,我们可以推测任意两个颜色在人类视觉角度上的相似度。他们给的一个计算方法是:
sim(x,y) = exp(-c * [dist(x,y)]^2) x 和y 表示图中的任意颜色。
如果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说的原则:最大化一个类里相似度,最大化类别之间的差异度。他们根据这个规则,定义了一个衡量颜色系统的指标,系统良好度(well-formness)。
总的来就是,如果x,y是同一个类里的,sim(x,y)会越大,他们的和就会越大(Sw) 。如果x,y不同一类,那么我们希望他们sim(x,y)是小的,那么 (1-sim(xy) 的求和就越大,所以Da就越大,两者的求和(也就是良好度)越高。

我们回顾一下他们的理论,他们认为不管什么文化的颜色,他们都会先在焦点颜色处建立类别,然后根据最大化类内的视觉相似度和最大化类别间的视觉差异度来划分类的边界。他们做两个实验类验证这一个理论。
首先他们做了模拟:如果颜色系统真的是那么形成的,那么我应该可以演化出这么一个分类。给定一个需要划分的类别多少比如三(模拟三词颜色的文化),首先给色块随机标类; 然后随机从所有的色块中(图一)取出一个色块,分别尝试三个类,根据之间的公式计算任意分类的颜色系统良好度,假设在随机分配的时候,该色块被分到了类别1,但是我们这次尝试中发现类别2能够增加系统良好度,那么我们就把它改成类别2。重复该过程,直到,改变色块不再显著提升系统良好度。他们跑了20次模拟,然后挑出了最好的模拟结果。 以下是模拟结果和自然语言(通过询问说该语言的人来给这些色块标类)的一个对比。

他们还做了别的分类,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他们的文章,模型产生的分类和自然语言分类还是很像。非常酷的结果,但是这里有一个参数必须是给定的,就是你需要多少分类。
他们做的第二个测试非常酷。他们认为如果自然语言真的按照这个规则划分说明他们的划分是处于一个最佳状态(optimal),或者接近最佳状态。那么在自然语言划分系统上的小改动,会使得系统良好度下降。于是他们保持色块的相对位置不变但平移了自然语言系统的划分,发现良好度真的下降了。

他们对所有语言系统都进行了这个测试。图四(a)说明,自然语言在不改变的状态下良好度最高,平移产生了良好度下降。图四(b) 说明对于大多数语言在不改变状态下处于最佳状态,小部分语言在微小的改变下处于达到良好度最高。

Regier et al (2006)[3] 这个研究还是非常有力的证明世界的语言系统既不是完全统一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共性,任意的。他们存在着共性比如类别总是围绕着共同的颜色焦点,又有任意的地方比如一个文化到底需要多少分类(可能还和文化所处的环境有关系)。 【这里插一句,关于颜色还是有一个非常酷的话题是,颜色的结构性,比如是否分类的产生遵循一定先后顺序。关于这个话题有非常酷的电脑模拟和心理实验的研究】
【颜色分类是否会影响知觉?】
不过说到这,我们似乎只是说了不同文化颜色分类由来的可能性还没有分类不同是否对人的知觉和思维产生影响。有很多实验似乎证明分类是对人类的知觉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大家可以看下这个实验,如果我现在让你挑出这三个色块里比较不一样的色块,你会挑出哪一个?

你也许会和英语母语者一样挑出最右边的那一块,但是如果你让说Tarahumara母语者来挑,他们可能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偏好。你也许会觉得这是不可能但事实如果真的从亮度,饱和度和色度去衡量,左边的色块和中间色块的距离并不比右边色块和中间色块的距离大多少。产生这种明显分类感受的原因是中文和英语的颜色分类中,存在蓝绿色分类,但是Tarahumara的语言中并有此区分。因此,我们的判断受到了我们语言中‘主观’分类的影响,但是Tarahumara的选择是更为‘客观’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三个色块都是一个类别里的(Kay & Kempton [4])。

Kay[5] 等其他研究者还做了其他的研究,比如研究人们对于颜色是在颜色类型周围的反应还是在一个类里的反应的时间长短。 比如A和B在物理衡量上与B和C颜色的举例是相同的,但是如果A好B恰好分在了该文化的两个颜色类别里,而B和C在同一个颜色类别里,如果你让人们来区分颜色差别,那么人们在A和B的反应时间上要比区分B和C快的多。这种差别也叫categorical perception(CP)
然而这些都是行为上的研究,是否有神经类的证据呢?还是Regier & Kay [5] (对,他俩就是研究这方面的大牛)研究了婴儿和承认关于CP反应时间的差别。他们发现婴儿在没学习语言之前,反应区主要在右脑,左视区产生CP。但是当他们开始学习语言了,CP迁移到了左脑,右视区。他们认为左脑也刚好主管语言,所以认为这是语言对于人们知觉在大脑塑造上的一个影响。(嗯,这个说法我本人持保留意见,看官自己判断吧)。
【不只是颜色!】
当然对于语言影响知觉的研究不止于颜色。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关于其他方面研究的总结。
1. 数字认知能力(number cognition) by Mike Frank et al (2008) [6] 发现Piraha 这个语言没有数字系统,只有1,2,很多。研究者感兴趣如果这个文化没有数字系统,那么是否会影响他们关于数字的直觉。他们做的一个实验是,研究员会放N个东西,要求被试放同样多的东西(也就是数字要匹配)。他们发现Piraha的被试者在这方面做的很糟糕,而且随着数字的增大,他们的表现也变差。研究者认为这是由于他们语言里没有对2以上的数字进行更精确的细分的缘故。
我个人对这个研究在做大程度上说明了语言系统对人类思维的研究持有保留态度。感觉数字更像是某个工具,如果你没有学会那么对你来说做相关操作就很困难。就像如果你没有学会加法或者除法你就没办法做这类操作一样。
2. 动词: 路径还是方式?(verbs manner: path or manner) by Flecken et al (2015)[7].
语言学家们发现不同文化的动词关注点不同。比如德语的动词比较关注动作的目标和事件的终点。但是英语并没有特别侧重终点。然后他们做了一个关于视觉的实验,让说德语和英语的被试者先看一副由两帧图片组成的动画(图一是一个动作事件,图二是一个地点)。然后让他们匹配测试图里的路径和终点。在一些测试图里,路径是匹配的,一些测试图里终点是匹配的,一些两者都匹配,一些都不匹配。 然后他们用了ERP测量德语和英语被试的P3(主要衡量注意力分配),发现德语在目标匹配但路径不匹配也有明显提升,但英语被试却没有。说明德语母语会不自觉地跟关注目标。他们做了同样的实验但衡量被试的行为,反应时(reaction time),发现在行为上两者并无差别。
3. 声音的隐喻:高和低还是厚和薄? (metaphor of music pitch) by Dolschied et al (2013)[8].
不同的语言用不同隐喻来形容音调(pitch):荷兰语用高和低,波斯语用厚和薄。研究员们感兴趣是否语言的隐喻会影响人们在脑海呈现声音的方式。在这个研究是,研究员们做了有趣的测试:研究员让被试先看一个图片(图片或者呈现了一条线在以空间内高和低的位置,或者呈现了一条竖线粗或者细)。同时被试们要求仔细听一个音。之后被试要求重复刚才听到的音。研究发现荷兰语的被试受到了高的线和低的线视觉干扰,而不受线粗和细的干扰;波斯语则相反。他们第二实验教了荷兰语用粗和细来形容音,结果荷兰语的被试也出现了干扰。我还没有细读这个实验。但是我觉得这个结果如果是真的,那真的是很有趣。但是第二个实验的干扰那么容易得到,说明这种呈现是非常灵活的。
4. 嗅觉:词汇多和少对嗅觉精准度的区别。(olfactory ability) 这个我没有具体的文献,但是我知道Asifa majid 做了很多关于跨文化比较嗅觉词汇和嗅觉能力的研究。有兴趣的可以搜她。
5. 声音:辨音高手的陨落
这类研究基本上是现在发展语言学里比较公认的事实: 婴儿出生是辨音高手(universal discriminator),被认为可以分辨所有的音(无论是否是存在母语中)但是在过程中,受到越来越多母语的输入之后,在8个月左右,婴儿失去了辨别母语外音的能力。一般学界认为这是婴儿让自己的听觉系统更高效的方式,因为婴儿花更多注意力在区别母语的细微区别上。但是这一点和之前说的颜色知觉,动词知觉不一样的是,之前所提到的区别,如果你让人们调动注意力资源关注到某个点上,人们还是能够察觉到区别。虽然德语会更关注终点,但是不代表他们不能关注路径。但是关于音的分辨能力,人们一旦失去了,这个能力是非常难恢复的,我至今还没见到文献说经过大量练习人们能够恢复这个能力的。其中一个被常提及的文献是,日语部分[ɹ] 和 [l] ,即使经过训练,日语母语者依然无法分辨这两个音。但是【!】如果是非语言环境,比如你把这两个音包装成非语言的两个音,日语母语者就能够分辨了。(这个文献我突然没找到,希望知道的小伙伴告诉我,我补上)这似乎说明了是否是在语言情景下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影响人的知觉。
【所以呢?】
所以这些结论到底说明了什么呢?我们的语言在多大程度上对我们的知觉和思维产生影响。语言是知觉的滤网吗?最近读到一个文章(wolff and Holmes, 2011)[9] ,提供了挺有趣的视角。根据文章,作者认为语言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日常任务,每个文化的任务设计会有些不同,比如这个文化有更关于视觉的任务,你形容东西的颜色需要从更大的词汇库里挑。长期以往,你会比其他文化(颜色库小的文化)更擅长。我的理解是你在默认状态下会不自觉的分配更多的注意力给颜色。但是对于其他文化的人来说也许在默认状态下分配的注意力就较少。所以也许语言对于知觉和思维产生的影响在于它造成了你注意力分配有偏向性,产生了一些Bias吧。
references:
[1] Pullum, G. K. (1991).The great Eskimo vocabulary hoax and other irreverent essays on the study of languag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 Jameson KA, D’Andrade RG (1997) in Color Categories in Thought and Language,eds Hardin CL, Maffi L (Cambridge Univ Press, Cambridge, UK), pp 295–319.
[3]Regier, T., Kay, P., & Khetarpal, N. (2007). Color naming reflects optimal partitions of color space.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104(4), 1436-1441.
[4]Kay, P., & Kempton, W. (1984). What is 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American anthropologist,86(1), 65-79.
[5]Regier, T., & Kay, P. (2009). Language, thought, and color: Whorf was half right.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13(10), 439-446.
[6] Frank, M. C., Everett, D. L., Fedorenko, E., & Gibson, E. (2008). Number as a cognitive technology: Evidence from Pirahã language and cognition.Cognition,108(3), 819-824.
[7]Flecken, M., Athanasopoulos, P., Kuipers, J. R., & Thierry, G. (2015). On the road to somewhere: Brain potentials reflect language effects on motion event perception.Cognition,141, 41-51.
[8] Dolscheid, S., Shayan, S., Majid, A., & Casasanto, D. (2013). The thickness of musical pitch: Psychophysical evidence for linguistic relativity.Psychological Science,24(5), 613-621.
[9] Wolff, P., & Holmes, K. J. (2011). Linguistic relativity.Wiley Interdisciplinary Reviews: Cognitive Science,2(3), 253-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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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qie 转发了这篇日记
文章前半部分吐槽很欢乐。不得不提一句,其实很多语言相对论的证据,都来源于前工业社会的田野研究,而今社会环境变迁如此之大,那种类似“封闭的实验室社会”的证据还站不站得住脚呢?
2018-04-17 15:39: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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