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我们总是习惯付出更多一些,付出比身体和情感更多的东西,再眼睁睁看着它被摧毁。
1
上周三我下定决心杀了他,现在我准备好了。
眼下我们从开了三个小时的高架上下来,往左,穿过十亩鹅卵石基底、空寂无人的高尔夫别墅区,驶上去酒店的唯一山路。道路沿途种满了红叶石楠。我记得当初酒店介绍手册里正是印着这样一排秋季风景照,照片旁边的白色印刷小字写着 “可见十里红叶”,我觉得当初多半是被那四个字打动。
其实只有春秋两季才是看石楠的最好季节,到了夏季,新梢顶部艳丽的红色会转褪成嫩绿,直至成为墨绿,而现在大片的红色正摧枯拉朽地烧到山下,把我们和浅蓝色的海水隔开。
天色很阴,南方的天气总让人难以捉摸。上周二的时候气温攀升到了28度,我原本穿了一件套头毛衣和一条格纹连衣裙,到他家之后脱掉了毛衣和丝袜,也没凉快起来。他穿着一件藏青虫蛀款的旧T恤和一条卡其色中裤,T恤上贴有一个印第安人侧头像布艺刺绣,头部的装饰羽毛一直拖到手肘。我们睡完觉之后,两人的大腿和背部都湿漉漉的,汗水浸透了蓝底星星图案的床单,不得不把它整个换掉。但现在比11月的北方还冷,只把车窗打开了一条小缝,就能把头整个冻掉。
“感觉会下雨。”我说。
再往前开五公里是一个十五米高的巨型拱形石门,一段半搭于山腰,另一半则恰好立在道路边缘。起先我以为是为往来车辆搭建的一座桥,但后来发现它过窄过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轻易吹塌。开过去时,我想起六年前曾一心想穿着婚纱捧着石楠站在拱门下面拍照,但当日我的高跟鞋过高(足有12厘米),压根无法步行到这里。
酒店由一个西班牙设计师设计,他在国内的作品不少,其中一个位于海南三亚,这家酒店与那家有些相似,简洁,粗粝的赭红与深褐色墙面,方正的楼型,与山色融为一体。大堂有一整面落地窗,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灰蓝色的海水,以及三四座仿佛漂浮于海面上馥郁苍翠的小型岛屿。他让泊车员把车停到地下车库,之后拎着背包,坐在咖啡卡座那边玩手机。因为只住一天,我们并没有带行李箱。
我独自去前台登记,有一会儿担忧会遇见Anderw。但已经过去太久,他应该很早就离职。接待我的前台是个身高一米八左右,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孩子,胸前的金属名牌写着的字迹我看不大清,穿着袖子有金色滚边的黑色酒店制服,头发打着发蜡。比Anderw高,但是没有他瘦。
我定了一件高级海景房,1600块一个晚上,好在并非节假日。但这会儿我也并不太在意。
“只有您一个人入住吗?”
“是的。”
前台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但没说什么。
“您有白金会员卡吗?一年内入住都可以免费升房,还有免费双早和行政酒廊服务。年费只要200美金。”
“不用了。早上我起不来,也不会喝酒。”我说。
他不再试图推销了,把房卡、信用卡和身份证还给我:“有空可以去海边逛逛,或者订一个SPA。”
虽然没回头,但我知道前台在看我,但我还是选择径直走到他边上。他站起身,跟我一起去乘坐电梯。
“可以去看看那里的杨梅林。”前台忽然冲我喊道,我回头向他感谢致意。
房间号是8817,到达八楼后,经过一条悬于半空的全透明走廊,右边第一个房间就是。房间门口标有数字的黄铜横牌上立一只站在树枝上的铜铸小鸟,半个拳头大小,像某种雀类,但是细长的嘴型则更像是放大的蜂鸟。我曾经问过一个推着保洁车的客房服务员到底是什么鸟,她羞惭地笑了笑,说自己也不知道。
房间主基调是蓝色,白色和原木色。都只是为了让人感觉平静,但我没有。他把包放在沙发上,将大衣、开衫毛衣和我的军绿帆布外套挂进衣橱,内衣用蓝色防尘袋包好,放入衣橱下层。衣橱内除了保险柜,拖鞋,熨衣板等,还有一个小型香囊,使得房间内除了相似的除味剂味道,还有一股木头和香珠混合的气味。他有整理东西的习惯。我把自己的手提包小心放在衣橱底部,与内衣防尘袋隔开一定位置。
我把阳台门打开,用以换气。空气依然沉闷。阳台上放着两把摇椅,一只吊篮,往外可以看见一大片的树林和三个连成一片的泳池。我去过树林。当时除了我们,还有其他房客在,三女,两男,一个五岁左右男孩。其中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跟我们说,树林里经常能够看见松鼠和猴子,结果一群人像个傻瓜一样,长大嘴巴,站在树下疑神疑鬼地等了一刻钟,只要树叶稍微动一下,众人就发出嘘嘘嘘的声音,到最后,我们果然一起目睹了一只松鼠(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啮齿目动物)从一棵松树敏捷窜上另外一棵,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2
我们应该睡上一觉。但是这会儿没人想这样做。我们累过了头,早上九点半就已经出发。八点不到,我坐丈夫的车从位于城市北部的家里到火车南站,号称跟女上司一起去苏州谈一个政府合建类项目。但等他车一开走,我便乘扶梯到了地下,坐了四站地铁,到他家附近的巴士总站,这里刚刚新开了一家城市超市。我在超市门口等了不到五分钟,他开着那辆有十年历史的香槟色别克君越出现在分叉公路的右拐道上。我上车,发现他在副驾驶上放了一包作为早餐的柳橙味玛德琳蛋糕和一盒维他奶豆乳,我抽出一张纸巾,兜着吃完了。
从他家附近开到海边酒店足有两百公里。我们本想在其中一个服务站停车,那边有一家连锁咖啡店,但是下得不够及时,一辆运沥青和石块的红色重型翻斗卡车一直挡在我们前面。出于安全起见,我们不得不超过它,开到下一个服务站才停。这里较之上一个服务站简陋不少,只有公共厕所,快餐,以及便捷超市。他先去了洗手间,出来后告诉我要小心地面的污渍和脏水,也不要用左手起第二个水池以及水池边上的桶装洗手液。我照他说的那样做了。
四五个穿着工装夹克以及棉夹袄的中年男人挤在超市门口的深绿色可回收垃圾桶边抽烟。我进超市看了一圈,发现可选择的东西不多,便买了两瓶常温矿泉水,付账时候发现收银台上放了一只饮料加热箱,于是拿了一瓶午后奶茶和一瓶伯朗香草咖啡。打开咖啡瓶喝了一口后发现味道不太对劲。但我并没扔掉,而是带到车上。
我们坐回车里休息。他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看起来很疲倦,我把安全带系上,他的手扶在方向盘上,问我:“你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开,还是找地方吃饭?”
“去酒店吃饭吧。”
“也行。”
离酒店还有八九十公里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太饿了,不吃饭不行,吃什么都行,开到一个路边的小镇上,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海鲜排挡吃了饭。
他站起来:“出去走走吧。去海边走走,或者去看看那片杨梅林。”
我从沙发站起来,本想反驳他说,现在并不是看杨梅的季节,但还是把鞋重新穿上。这次过来为了行动方便,我穿了一双旧切尔西靴,鞋筒后面有个装饰用的金色小扣。我穿了快四年,跟他刚刚在一起的那个冬天买的,鞋头早就磨烂,鞋垫和内侧的翻毛绒也早从白色变成了灰黑色,失去了保暖功能。我也说不清楚为何总是穿着它而不去买一双新的。
从电梯下来,经过大堂和装饰立柱,一扇玻璃门,再沿着石板铺成的道路,穿过三个泳池(就是我们在阳台上能够看见的那几个),就能到达杨梅林。我知道这个地方。六年前我的婚礼就设在附近一个水上露台。结婚当日正是六月中旬,杨梅成熟之时。草坪上面落满没来得及清理的紫黑色腐烂的杨梅,人不能走太近,总有一些长翅膀的小虫子不断跑出来,扑到脸上,变成一团叫人发痒的湿哒哒的尸体。还在树上的每只杨梅尽管像熟透了一般,但实际上又酸又苦。大概是因为没有经历嫁接的缘故。
杨梅林外有一小片带着绿色遮阳伞的区域便是户外烧烤区,夏季的晚上提供自助烧烤,399元一位。再往海边走五十米,是两个成L型的木制露台,一个通往礁石和沙滩,另一个用立柱搭建于海里,两侧均贴着玻璃。露台上放着二三十把排列整齐的方木桌和木椅,看上去灰不溜秋,没什么出奇,但只要铺上白桌布和鲜花,会变得很不一样。那会儿我们确实穷得叮当响,婚礼预算少得可怜(不超过三万块,得支付酒店,住宿,礼品,婚车等等一系列的费用),但我又一心想弄出一个梦幻婚礼出来。选了这个酒店之后,基本所剩无几,只能放弃找正规花艺店,到鲜花批发市场找了一家私人小型花店。他们同意开两百公里车到这里,甚至不用多付格外的汽油费,3000块钱即可包下全部婚礼布置。当天来了三名花艺工,他们用了向日葵,百合,白玫瑰,芍药,桔梗,岗草以及一盒十块钱的珍珠钉布置了二十张椅子,一个花厅,地毯过道的装饰,还有手花和礼花等等。成本低廉,但是效果不错,与酒店提供的蓝色餐布很相宜。但其中一个做到一半,忽然穿着一条涤纶短裤就跳到海里游泳,被大堂经理Anderw逮个正着。Anderw跑来跟我干涉,说这样不安全也不合适,毕竟一堆客人带着小孩子在这边,难免产生诱导。我化了一半的妆,假睫毛也只粘了一只,头发自然也没来得及做,便匆匆离开化妆师和摄影师,穿着酒店的拖鞋跑到岸边,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差点因为鞋底和水的问题在台阶上滑倒。半小时后他终于爬了上来。
我在婚礼当天哭了,前一天晚上也哭了。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节食,三餐只吃黄瓜和番茄,最多下午加一个白水煮鸡蛋,终于从六十公斤降到了四十九公斤,只是为了穿进那条花了八百钱买来的二手鱼尾婚纱。七年前我还是个胖子,婚纱照看起来惨不忍睹,拿到手后分别和摄影师以及修图师吵了一架,但对于改善照片于事无补,至今相册仍被我压在床底。卖给我婚纱的女孩花了三千块钱,只穿了两次。她身高一米六八,体重四十八公斤,我去她家取裙子的时候,她给我看了自己在影楼和婚宴当天拍下的照片,其中一张是黑白色,十二寸大小,她赤脚坐在巨大的格子窗口上,光从纱裙和细密的刺绣里透出来,光笼罩着她,像圣母玛利亚,或者抹大拉一样,丈夫不存在,只有那一束光。我之所以买下来是误以为自己能够跟她一样。
但我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友则觉得如果我再瘦上两斤会更加上镜,腰部也不会勒那么紧。于是婚礼的前天,一整天我什么也没吃,连一杯水也没喝。但是第二天早上称体重却发现数字一点也没变化。白天我们在酒店找各个地方拍照,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到了晚上,过了七点,他礼服的裤子破了,我们没有备用,他打算借摄影师的沙滩裤。我的低血糖和挫败感同时发作,和他大吵了一架,并且哭了。
这当然只是那次婚礼不甚愉快的插曲之一。每一场婚礼都会出各种各样的纰漏。但我偶尔有几次也会想,是否这样匆忙慌乱、错误频频的开头,给婚后沮丧绝望的生活埋下伏笔,劝告我应该尽快放低某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站在这里,意识到我对当时婚宴的细节,包括冰镇香槟,白地毯上的圆杯蜡烛,流线形状的百合与玫瑰花束,我亲手写的请帖(每张都是我从书中四处摘抄来的爱情箴言,几乎写到手断,但没走多久,大家已经把它们扔得到处都是,宾客搬走了过道上的玻璃花器,但是也没人管他们,散场后简直异常灾难。),白色餐桌和蓝纸巾,堆成塔型的糖果等等记得过分清楚,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但是印象最为深刻的无疑是露台对面的那座灯塔。
我在挑选场地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对岸的这个灯塔,与我们相隔两三海里左右。当时是一个白天,站在露台上只能看见一个灰白色毫不起眼的柱形建筑。但是Anderw说,灯塔有时候会打开,如果我们仪式开始的时候,恰好有一束光照过来,那真的再浪漫不过了。
那是我们的蜜月期,关系如胶似漆。我选中海岛只是因为他大学专业跟海洋相关,虽然他毕业后从未从事过与此相关的行业。我们在厦门鼓浪屿时候,他也曾爬过一座灯塔,标准来说,应该是一个瞭望塔。我们错误地将旅行日期选在五月,太阳过分强烈,海滩上全是人,球鞋总不断有沙子跑进去。女生都穿着长碎花裙,戴着一顶遮阳草帽,好像都是从一家店铺买来的,或者她们本身即是某种工厂流水线的塑料产物。沙滩上撑着凉伞的摊贩下堆满了空椰子壳。我们昏头昏脑,为了解渴,不得不花15块钱要了一只椰子,随便找了一个路人(男人女人已经记不清)给我们拍照,照片上我们两人各叼了一根红蓝条纹的吸管。现在我已经很难想起来,那会儿为什么我们要跟一只被撬开的椰子,以及一棵也许活了很久但如今看上去干枯快死掉的榕树合照。大概照片在一切都结束后至少可以提示我当时和丈夫的相处是一次自愿且快乐的结合,而不是后来我想象的某种强迫的结果。
婚礼从六点开始。夏季黑暗的降临延迟且缓慢,我忍着因为饥肠辘辘不停抱怨的宾客的催促,坚持不断延迟开场的时间。最后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但灯塔却没有如期亮起来。整个婚礼过程,我不断祈祷着出现一个奇迹,譬如灯塔忽然打开,不管橘黄色或者别的什么颜色,像一根巨大的柱子,一片极光,一段管风琴音乐,一个神的隐喻,什么都行,照在所有人的头上,带来一种舞台般的效果。但一直等到九点,参会的人纷纷解散,坐上回城的大巴,它也没亮起来。我们开着婚车回去,我坚持又看了一眼——那会儿我满头发夹,被坚硬的发胶弄得满头发痒,心情也十分烦躁——却还是坚持看了最后一眼,但黑暗把什么都挡住了,连灯塔的位置都找不到,仿佛彻底消失,之前种种不过幻觉。我终于死心,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婚礼另一个令人不甚愉快的插曲之一。
3
我固然清楚婚姻是一个爱缓步走向死亡的过程,但是总是喜欢莫名其妙把败因和这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事情联系起来。婚后我曾经准备过几次,例如于结婚纪念日旧梦重温。但是第一年的纪念日因为家务琐事吵了一架,到了第二年,丈夫的母亲拖了一个冬天的咳嗽被确诊为肺炎,又慢慢变成了肺积水,肺部发现了大量的二氧化碳,不得不住进重症病房,我们轮流请假照顾,出行自然也泡了汤。总之,每次的出行计划都会因为临时插进来的各类事情而被打断,几乎防不胜防,到最后我认为我们应该别去制定任何计划。到了第三年(婚后第三年,我们恋爱的第五年),我28岁,对他和自己的失望到了顶峰,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又自以为年轻,还有机会,忽然发了疯式的觉得应该开启另一个新征程,到处想找到一个能够出轨的对象。而他便是最后选定的结果。
我记得当时他第一眼去便有种出乎意料的整洁感,之后他一边吃饭一边排列散落在桌上的牙签。等他离开的时候,桌子上剩下了一堆牙签直立在那边,就像尺子精确度量过距离,好像他们还在牙签筒内一样,但我刚碰了一下,它们就恢复成原来的散落模样。我愣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此前排列整齐的牙签,跟我屋子里的一团混乱成截然对比,仿佛代表了某一类根本性的秩序,想了一下他修长干净、指甲剪得过短的手指,仿佛随时都能够用它们重组一个新世界出来,以及这样的手指落在我身体上,再慢慢游走的样子。
有四年的时间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原因发生变化。而我觉得他之所以愿意跟我睡觉,也许因为我柔韧度还不错。
我当然并没有和他说清楚,这里是我结婚时的酒店,只是说因一个同事推荐。今年二月还没开始,我便跟他说,我们得过一个像模像样的情人节,提前一天过也好。他不置可否,后来因为他临时去北京出差(至少他是这样对我声称的)没去成。到了三月,我坚持无论如何,得过一个白色情人节(这能算什么节日?),他仍然显得为难,因为他的结婚纪念日十分不凑巧地就在16号。但这次我态度异常强势,说哪怕只住一天也好。他犹豫几天之后同意,为了防止其反悔,甚至提前支付了订房金。
他最后如何脱身的并没有跟我说,我也没追问。我选择了直接翘班,而不是试图跟公司说明,为何周一早上会议缺席。这段时间我一直不想工作。几个同事刚刚离职,去了别的公司,或者只是想辞职,没有什么别的原因。这样使得我工作很多,几个跟政府合作的项目也一直出故障,且绝大多数是沟通问题。如果不是为了满足自己不必要的开销和离家远点,我应该找个地方躺着或四处闲逛。
如果站在正确的位置和角度上,这里的泳池看起来跟海平面几乎没有界限。池子下面铺着蓝色马赛克瓷砖,看起来有些蓝得不像话。池子里面并没有人,天气太冷,除了一米二深的水池旁边,两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米白色帆布遮阳伞下的木椅上小声聊天,没有穿泳衣,穿着黑色大衣,裹着深褐色羊绒围巾,看起来她们只是想找个地方能够闲谈一下,但不知道为何没有选大堂或者是凉亭这些更暖和的位置。
我走到树林边,看了一会儿发绿的叶子,想象会有一些绿色的果子从树枝结缔处生长出来,想起了烂熟的杨梅和其他更多的事情。草地沾满了晶亮的露珠,好像夜晚的雾气从未消失过。
“昨天晚上下过雨吗?”我问他。
他站在一边发消息,好像刚刚才听清楚我的问题,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市区里面没有。海边总是潮气更重一些。”
快五点了。寒冷消耗了我们太多热量。我想大概得去吃晚饭,但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沿着木过道慢慢往前。离海边还有不到两百米,长廊一直逶迤出去五六十米。乌云下灰色的海水泛着蓝绿色的白泡沫。
我看见了,那座灯塔还在。
颜色没有发生变化,一样的灰白,甚至都没有变得更旧或者更新,中间和顶部刷着深蓝色的油漆,但是总停靠在灯塔边的那辆小型游轮却不见了。可能送去维修,或者被开去别的地方。我看着灰白色的塔身,确认并非是一种幻觉,而是真切的存在。不知为何,它比我记忆里矮了一截,尽管我离它和上一次距离几乎一样。这时候我注意到露台下面用围栏挡了起来,也许是怕客人的小孩掉进海里,酿成事故。只有一个口子通往礁石。但现在也被五十厘米高的不锈钢栏杆锁着,旁边写着“此处水深,切勿攀爬”的字样。
他看着海水,我把灯塔指给他看。
“它到晚上会发光。”
“大概吧。”
“我们到晚上再来一次。”
“可以。”
这个天气站在岸上比在山路上还要冷。天空中微弱的日光没消失,长廊的地灯也没亮起来,不然还可以装作地下有一个个燃烧微小的火点。我把风衣的扣子扣上,他看见了,把我手拖过去,焐热它,就像焐热一只小鸟似的,专注之至。我对自己说,别动摇。
4
酒店三楼有中餐厅,吃饭的人不太多。多数人会在楼下吃自助餐。现在还没到开户外BBQ的时候。中餐厅价格有些贵,服务员跟我们说上了一些时令新菜,鹅肝春笋、腌笃鲜等等,他踌躇了一会儿,直到我说,这些都是可以报销的,才要了其中的三样。我又要了一壶凤凰单枞。
茶水没上来前,他一直在盯着坐在我身后的一个穿灰色紧身羊绒连衣裙的长发女生看,我装作自己没注意到这一幕。茶水上来后我把他那只青瓷茶杯给倒满了,茶壶太烫,差点烫到我自己。他接了过去,用湿手巾捏住把手,给我的茶杯也倒上。
菜色不坏,口味清淡,饭吃了不到一个小时,两人都显得胃口不佳,分吃了一碗米饭,也没能吃完。他问我楼下有没有看见桌球台,可以打上一局,我说没有看见,但是见过大堂那边有个小型吧台,提供二十来种酒饮以及十多种茶饮,吃完饭可以去那边坐坐,他同意了。
我看了餐单,一杯酒大概58到98块钱之间,调制酒的价格稍微贵一些,杜松子,或者琴酒之类则价格低廉。除酒饮以外,他们提供一种澳洲羊乳冰淇淋,按盒卖,一盒23块钱,但是纸盒外面结满冰霜,好像是从去年夏天一直留到了今天。
吧台外的沙发位置上坐了一群小孩,背投屏幕在放电影《精灵旅社》。英语,中文字幕,我怀疑他们压根没看懂。但是他们无不专注。还有一些孩子在大堂里头追逐打闹。家长们三三两两闲看他们。背投下面是一个壁炉,我以为下面烧着真正的柴火,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不过是过份逼真的LED灯饰。除了他们,小酒吧还有两桌人,一男一女,以及两个男人,都是要了一壶茶叶。这样显得我们更加奇怪。我要了一杯杜松子和一杯冰淇淋,他看了后,要了一壶安吉白茶,但我坚持点了要了武夷玉桂。他看起来有些吃惊。
我头一次喝这酒,发现有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烈性酒精与茴香混合的味道。我慢慢呷着,不仅因为古怪的气味,还因为只要一喝酒我便很容易头疼,虽然我带了足量的止痛片,但也不想冒险。他也一样。只要一喝酒就容易皮肤过敏。这样使得我们的关系有些过度清醒。我有时候希望能够从我父亲那边遗传来一点酗酒的基因,能够喝到醉醺醺的,直到感觉生活好起来为止。
我没喝完,剩下大半杯。他拿过我酒杯抿了一口。酒还是剩在那边。他注意力又被别的东西给吸引住了。我也看了过去,发现并非女人。我注视了那人身上的黑底彩条毛衣,还有两侧被剃的很短的头发。声音也跟我们认识的那个人很相似。
“见鬼了。不会是陈町吧。”他说。
我看了一眼:“挺像他的。”
“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感觉胃里头烧灼的厉害,我想自己大概处在醉和清醒的边缘,好像去掉了一层雾蒙蒙的镜片,周围变得更加亮堂和清楚了一些,但你知道这种清楚的感受不大对劲,好像会不可避免地做些错事。我不得不打开放在空调暖气下面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想着吃点甜食也许好受起来。纸盒上印着黑面白身的绵羊,羊脸被水珠弄湿了大块,盒子也变得很软,但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羊乳和牛乳吃起来没什么区别。他让我把冰淇淋带回去,不要继续下去了。我这会儿也不想遇见熟人。上次我们一起做一个项目时候认识了陈町,但是他并不太清楚我们的关系。但等到我站起身,准备付账的时候,那人想必也看到了我们。
我心想,千万别过来。陈町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判断我们是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我扭过脸,却很清楚地意识到他走到了我背后。
“太巧了。”他说。
“是啊。我们也刚刚遇到。怎么你也在?”
“是吗?我朋友在这边做了一个海水养殖场。”
“挺好的。”
“嗯。太巧了。”
他走开了。可能我还说了一些别的。以至于刚进房间他便显得很生气:“你不觉得自己废话太多了吗?”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却对于他的怯弱充满了鄙夷,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忍住了,什么也没说,走到洗手间去洗澡,之后坐在床上边吹头发边等他。他去了洗手间,待了很久,我努力不去想他在里面到底在做些什么。四十分钟后他出来了,已经冲过澡,下身裹着浴巾,将发烫的手机放回床头柜。
我要求他将灯灭掉,将智能窗帘打开。外面景观灯中的光影随水流浮动,我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他的轮廓。我摸着他带沐浴乳草药味道的干燥背部,吻了吻他的耳垂,和嘴唇。之后就像过去那样。他希望我更主动一些,但我也不大起劲。我们之间最开始的时候那种唇干舌燥的渴望逐步消失。没人不会注意到这点。等他加快动作之后,我要求他掐住我喉咙。起先他有些胆怯和犹豫,我强调了一次,“掐住脖子”,他的手从我肩部落回脖子,力道逐渐加大。不到半分钟,我发现自己呼吸不过来,头脑缺氧得厉害,只能挥着手臂叫他停下来。他又继续了两三秒,才松了手。
差不多那会儿,他委顿了下来,就在我还想着更进一步的时候。他颇为愧疚地把纸巾递给我。
“没事,我挺好的。”
他没说什么,把灯打开,赤裸着坐在床沿,拿起手机。从背后看,他比我们刚刚认识的那会儿胖了一些,但并不严重,手臂线条还是很显著,腰部有些许赘肉,要是肯用力吸一口气,说不定能看见腹肌。
“你要睡觉了吗?”
“几点了?”
“八点缺一刻,太早了,不如开电视看个电影。”
他穿上了T恤和裤子,开始调台。我发消息给丈夫,告诉他这边工作很多,吃饭就花了三个小时时间,我只能在洗手间给他发消息,跟我一起的女上司喝得有些多,而我则把酒趁着擦嘴的时候把红酒吐回了毛巾里,“毛巾很快也变成了淡紫红色,这个办法太傻,容易被人发现”,所以他们又重新给我倒了一杯,让我当面喝完。我只能去洗手间吐掉。他有些忧心忡忡。我说没事的,习惯了。但我不太舒服,想尽早睡觉。
他跟我说过自己牙齿有两颗是假的,因为吃了过多甜食导致长了龋齿,但没拔掉,做了根管治疗之后,戴了两枚陶瓷牙套。他并没有说清楚究竟是哪两颗出了问题。接吻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两颗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假牙。
这会儿我又想了起来。我倒不太在意他身上显著衰老的部分。但我经常希望他比眼下更老,变得更没有吸引力,直到他终于变成我一个人所属,没人再去找他。我确实不太在意他是否足够好,只是一心希望为己独有,哪怕旁人觉得分文不值也不影响我的判断。从某些意义来说,我跟谁这样过下去都成,但只有他变成了这样一种执念。
他找了一部十多年前的韩国恐怖电影,放了半分钟。我很早之前看过,讲的是一个因为三角恋引发的多层嵌套的鬼怪故事,于是叫他换一个轻松点的综艺。中央电视台在放一档演讲栏目,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人站在舞台上回答几个主持人的问话,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子承父业做了一个便衣警察,那人说希望四岁的儿子以后也能能够跟他一样,“这是我们的荣光”。
我想起来他跟我至少提过十次分手,理由大同小异,说如果我觉得和他在一起不够开心的话,我应该走掉,而不是苦苦维持。但事实上不开心的原因多半因为他。一次在路上,他让我打开他手机的蓝牙,但我发现有来自同一个人一连串的消息,他以发红包的形式跟她聊天。每笔数额不大,但是在用钱上他对一贯我也不太大方。我先是问他是谁,他没回答,之后我哭着要求他删掉那女生的联系方式,而他开始对于我偷看他手机的行为深感厌烦(“你能不能有点儿创意?”)。但他偷情的方式也未见得多有新意。我在车里用安全锤砸坏了自己的手(但那会儿我只是找不到其他东西),他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把锤子夺下来,发了一通脾气后独自开车回家,剩下我站在路边,不得不带着流血的伤疤回到家里,跟家人解释是路上被人碰撞后的结果。
两年过去,我手上的伤口至今未愈合。但我们对这件事情都颇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很多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中间仿佛都不过是一次预演,为最后的崩盘做准备。他专注看拿着遥控器和手机,我说:“你之前跟我说你一到六十岁就自杀。”
“是啊。”
“那你现在想法变了没有?”
“还是一样。我一想到变老就觉得没劲。”
“那你也没几年了。”
“是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比我年轻十岁,还可以找别的人。”
我把衣服穿了回去,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哦?”
“这个梦境之所以记得清楚,可能是因为有些古怪。”
“怎么?”
“我梦见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就在我对面。我们就跟面对面照镜子,什么都一样,脸,表情,她也穿着我今天的衣服,军绿色外套,切尔西靴,黑色紧身牛仔裤。但她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是来找我告别,我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大限已到,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然后不知道为何,我也开始往海水里面走,海面有一道金色的光,仿佛是因为这个光所以非走不可。一走进光里,这个我也消失了。然后我醒了。”
“是挺奇怪的”,但他脸上是种不以为然的表情,“我也不懂这到底能说明什么。”
我看着电视,演讲还在进行中。这次换上了一个缉毒警察,颇有感情地讲述自己和其中一个叫做巴别的七岁老警犬(大概相当于四十四岁的中年人)的故事。那只缉毒犬生了重病,它咬掉了吊针,跳进他怀里死了。从警21年内,他前后驯养过七只这样的警犬,“我对每一只都有很深的感情”,他说。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不,你没有,只是他们对你有很深的感情。
5
这个念头从何而来的?我得想想。大概是一年前。他去上班,我休息而没去,忽然接到消息说得修改一个文档,于是借用了他一台长期放在单位当日却落在家中的笔记本。我出于好奇翻了一圈,之后发现了一个加锁的文件夹,里头有照片和聊天记录。这才明白我们在一起两个月之后,他就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我见过他们。一天他电话打不通,我在他公司楼下等她。一直等他出来,后来他跟我说是她的机器出了问题,找他帮忙修理。这理由显然说不通,为什么她只找他而没有找别的男生?于是夺过他手机,坐进车里跟对面的女孩发了一连串的脏话,警告他滚远点。他在车外一直不停地敲门,跟我辩称毫无问题。
我看到那些书信之后忽然觉得自己比想象的还要愚蠢一些。当然他欺骗我的事情也远不止这一桩。我开始明白一个真理,虽然略迟了一些,他不会放弃那些已经出现的和还没出现的年轻女孩,他甚至也不会放弃已经千疮百孔的婚姻。他只会放弃我。我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但我比他要没有退路一些。在这些非法关系里头,我们总是习惯付出更多一些,付出比身体和情感更多的东西,再眼睁睁看着它被摧毁。
我记得那个晚上,丈夫就在床边,拿着我的手机(我们总是在相同问题上犯错误),问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两人的关系会变成眼下不可收拾的局面,我何以变成那种行为放荡的女人,毫无责任心,也没有廉耻感。我当然无法说清,但也不算难过。他拒绝离婚,反而积极想着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婚姻关系有所和缓,我也会想一想继续下去的可能性。但多半只要到第二天,这些想法就无影无踪。我们总不能指望着死掉的植物复活。
我想过直接找个什么东西把他家砸烂,但是什么也没做。等他回来之后,我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去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没能成功。不一会儿我就失了控,在那个状态下确实很难控制自己脾气。但最后一定跟过去一样,讨好,求饶,复合。隐患一直存在。我清楚那次和过去所有的争吵都不太一样。尽管三周前,我们因为他接了一个长达四十五分钟的电话吵了一架。我听到他女下属跟他说有人借着工作追求他,不知道为何他生起气来。我听到从厨房直接拿出菜刀,想砍在他身上,他把我摁在地上,夺过刀,在地板上,沿着我脑袋砍了一圈,将刀刃砍到卷边为止,然后把我放在他家的东西扔回给我,叫我滚蛋。
要跟一个壮年男人拼命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我想。安眠药的做法也很扯淡。大半瓶下去也只是晕而已。而且谁会吃下那么多的药剂?当然我知道《失乐园》里头,公久木祥一郎和松原凛子当时于性交高潮时用红酒吞服氰化钾,之后两人腐烂的尸体被发现。这个方法不坏,我们只定了一天,用不了太久,只要迟迟不退房,就会被发现。我可不想找个深林小屋,等发臭才被人嗅出来。氰化物不仅只有轻微的苦杏仁气息,而且剂量所需不多。只是我去哪里找氰化钾?
周五的时候,我在他家,他给我煮了一煲海底椰腐竹糖水,又把我的外套给放进洗衣机里洗了。喝完糖水,他正巧弯腰把外套取出来,翻到反面,挂上衣架。这使得我的想法有所松动。但过了一个周末,到了周三,我在一则医生警告里头看见能够从霉烂的红心甘蔗里头进行3-硝基丙酸提取,为此激动不已,心想,嘿,去他妈的,我受够啦。
“你可以自己过啊。”他边调台边说。
是的,这会儿我又忍不住想,去他妈的,我受够啦。
6
如今那小一瓶的希望就在我手提包里头,一杯就能致命的体量。就靠着他的内衣。我注意到枕头上有一些脱落的头发。他一直在跟我抱怨发量危机。但最近一段时间,我也经常在自己家的浴室,床铺底,甚至沙发脚看见一小团的头发,和灰尘、纤维粘在一起,像一只死掉干瘪的老鼠,仔细查看长度后发现只可能来源于我。可能跟工作压力过大、冬天气候相关,也可能只是年纪大了。我记得我母亲刚刚出现问题那一阵,起先只是长出了一根白发,她让我用剪刀剪掉。我撩起头发之后发现她长了一大片,只能谎称什么也没看见。之后没多久她就被查出来在子宫里长了一个邪恶的瘤子。我看见自己脱落的头发,总是担心也会重蹈覆辙,甚至等不到他六十岁。
我站起身:“你想喝点东西吗?”
“酒店没什么喝的吧。”
“服务站买来的咖啡还没有喝完。”
“不喝了,睡不着。”
“奶茶呢?”
“太甜。”
“我给你泡一杯冷泡茶吧。”
“不用了。”
“你真的不想喝点什么?”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些傻。他们怎么做到的?某一个时刻机会的丧失便意味着所有的丧失。
“喝杯水怎样?”
“今天你怎么了?”
我没说话,打开窗帘,看见远处的白光渗透进来。
“不如下去走走吧。说不定今晚灯塔会打开。”
“可我们刚刚洗完澡。”
“去看看吧。只有这一个晚上。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电影。”
他顺从地穿上衣服。这次我们走得很快,比上次快得多。我们只能像下午那样,因为我们没什么地方可去。海水变成了墨一样的黑色。让人怀疑会窜出一些奇怪的生物。夜晚海水比白天海水的气味更加浓重,腥臭。天气也更加冷。
“我们往礁石那边走吧。”
“有护栏拦着。”
“翻过去就是了。”
我们翻了过去,动作颇为狼狈。他站在我右手边。我们脚下就是海水。我想自己推他一下,只要一下,就能结束我长达四年愤怒。我记得他说过自己不会游泳,海水很深,他也可能撞到一些礁石。也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也许牌子只是骗人。
我正在想着,他背对着我。好像压根没意识到一种危险的降临。我看见自己头脑里某些部分正像钨丝一样发着亮,这让我不自禁发起抖来。
一米七二,七十公斤。我在心里默数。
——但灯塔亮了,就在这个时候。像有个人陡然用个手电筒照着自己。光不是绿色,也不是橘黄,而是跟海水一样的蓝色。
我吓了一跳,手里预备的动作也停止了。我搭在他肩膀上吗,他转过头,看着我:“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我们沉默了会儿,我慢慢开口说:“我们完了吧。是这样的,差不多完了。”
“怎么忽然这么说?”
“我很早之前就觉得我们走到尽头了。但不知道为了什么样的原因,还是继续走了下去,可能也只是没有办法而已。”
结果除了脚下的这一片漆黑柔软的海水,几乎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那我们掉头回去,再走一次?”
他的音调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我笑了起来,没再说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们不得不往回走,走到杨梅林旁边,感觉周遭都湿漉漉的。我本来以为是雾气,这时候才发现下起了雨,一些雨滴飘了下来。我之前有一段时间全身发抖得厉害,甚至连牙齿都不断地打着寒颤,但这会儿雨水仿佛带着暖意,感觉一切都好多了。
他走上台阶,忽然说:“刚才你是想把我推下去吧。”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的”,他看着我,“我知道你有这个打算。我们在一起四年了。我足够了解你。”
我没说话。寒冷又回到了身上,牙齿和身体都在发抖。但他忽然口气又轻松了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在一起足够久了”,他说,“太久了。有时候分手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是啊。”我说。
“话说,今年十月或者十一月,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玩。不是在这类郊区,而是别的地方,京都,济州岛,什么都行。”
我们绕过了泳池,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我甚至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灯塔的光还在持续,当我们走到大堂的玻璃门,依然能感受到那蓝光浴在背上。像是被某个人注视着一样。
雨变得大了起来。有些雨滴落进了我的眼睛里,鼻梁上。
“下雨了。”
“我喜欢下雨。”
“那就下大一些吧”,他说,“说不定会有一场暴雨。
大堂背投里播放的电影已经散场。但是还是有人坐在沙发上。我们回到楼上,把淋湿的衣服脱掉,吹干头发。睡足了一个晚上。
我极为难得的没有做梦。等我醒来,发现窗外依旧陷在一片漆黑中。我以为跟过去一样,只不过是一次半夜惊醒,打算继续睡去,但等我看到手机的时间,九点半。我又看了一下他的手机,一样,九点半。
我推醒了他,说:“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他醒了过来,困惑地看了一会儿窗外。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我从周围那种末日般黑暗的天色里能感受出来,但我什么也没说。
“打个电话给前台问问发生了什么。”
电话响了好几声,终于被人接起来。我无法确定是不是我入住时的那个男孩,我问前台:“怎么了?外头一点光也没有。”
前台说:“嗯,下了场暴雨,雨还在下,引发了山道滑坡和泥石流,拱门已经塌了。”
他紧张起来,插话道:“什么时候能够弄完?”
“不知道。可能要很久,今天肯定弄不好了。”
“明天呢?明天会弄好吗?”
“先生”,前台郑重地说,很难分辨他的语气究竟是认真还在开玩笑,“说不好,明天也许弄不好,后天也可能弄不好。可能一直都弄不好了。暴雨还没停,山路被堵住了,我们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
他没再说话,前台也挂掉了电话。这会儿他的表情很绝望。我不知道为何,想起了红叶石楠,想起石拱门,想象泥水带着山石把它们一一冲垮,冲进大海,想象海水漫过走廊,漫过泳池,漫过大厅,酒吧还有那座假壁炉,漫过门牌上所立的铜铸小鸟,直到把整个楼都淹没。
我想起他们,他的妻子,我的丈夫,等着我们,等着我们不可能兑现的一些承诺。他们身处的屋子,以及屋子里无声的光线,想着有一阵我们能穿过它们,但那光最终把我们和他们隔绝开来——就像一开始那样。
几个必要的安全说明:
1.霉变后的红心甘蔗中含节菱孢霉菌,因其产生的3-硝基丙酸确实是一种剧毒,不到0.5克据说就能够产生神经中毒现象。我看了后,问了一个医生朋友,她说应该是,但是提取方式甚至保存等等,其实都比较复杂,并不像小说里头那样。
2.氰化物最常见,悬疑小说里头几乎是凶犯的第一选择。但其实压根获取不到。而且同样也存在剂量问题。别说《失乐园》,我也不知道霍乱里,德萨因特·阿莫乌尔是怎么得来的,小说家多半不会交代这些来源。但我觉得霉变的甘蔗也不坏。也是一种溃烂后的爱情隐喻。
3.所以千万别效仿。
-
盒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0-09 10:30:15
-
尼克羊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5-15 21:20:28
-
李好蛙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29 19:47:03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28 01:59:02
-
暖暖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24 15:19:34
-
树树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14 02:01:55
-
丫各布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07 19:44:30
-
大红枣同学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03 23:48:53
-
絮儿的蒲公英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4-03 23:09:25
-
倜倜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31 20:08:55
-
Patrickbuger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31 09:08:32
-
里昂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30 09:58:25
-
反骨森林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9 17:45:28
-
陈渊智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9 14:09:08
-
defatMayon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9 13:10:17
-
九等天使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9 01:58:10
-
J2y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7 18:23:43
-
与秋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7 17:19:55
-
乔凛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6 07:24:51
-
桃拾肆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5 22:44:29
-
寒双绛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5 21:13:56
-
🐪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5 10:29:47
-
走措青争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5 09:26:18
-
Lanausea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5 09:01:03
-
就爱红泥小火炉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5 07:38:13
-
酒神少女(播客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5 02:49:20
-
viovio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23:57:45
-
Y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23:54:02
-
高级亚麻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23:44:01
-
给我三支爱喜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15:54:24
-
在路上~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12:47:56
-
少女朱颜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12:25:17
-
满船星梦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10:47:31
-
知名不具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10:45:38
-
听夏合十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10:36:56
-
魏老师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10:17:06
-
momo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4 01:33:12
-
李沁先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3-23 23:07: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