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试论中华文明的基础》讲座笔记
下午在上海古籍书店听张文江先生讲座《试论中华文明的基础》。虽然提早了一刻钟到,一百座的厅里还是几近座无虚席,后来的二三十人只能站着。大概因为看到观众已到齐,今天的讲座竟还提早了4分钟开场,13:56就开始了,讲了约1小时20分。张先生第一句话先说:“我讲座有一些不太成熟的地方,如果大家有录音的话,请不要直接放在网上。”下面的所记笔记算是今日所闻概要,应该不算“直接放在网上”吧,兹述要如下:
张先生起头先说:更新世的地质变动,造成了中华文明的地理环境,这对后来影响深远。就我们现在所论的概念而言,“华夏文明”强调的是古、原发,突出优越性,其背景是天下;“中华文明”强调的则是今、交流,突出独特性,其背景是世界——是否优越,有待证明,因为独特不一定优越。“天下”一词在先秦古籍中早已出现,如在《尚书》《诗经》各17见;“中华”一词则出现于魏晋时代,与外族相关,强调的是交流,及其内部的共存。
美国学者亨廷顿提出八大文明,其中有几个存在疑问,更像是“文化”;所以可简化为西方的基督教文明、中华儒家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这四大文明。“文明”一词撇开诸多定义,其中文词语来自《尚书》和《易传》,如乾卦说“天下文明”。“文明”包含人文和教化,所有文明都注重教育,它们都有地域,是人在地域上的连续活动。
文明由礼法和习俗构成。颜师古注《汉书》:“六艺,六经也。”六艺就是六经,也就是六部儒家经典,中国社会以此规范法律与道德,形成维护文明的文教体系。成文法是对文明构成的体认、提炼、检验和追随,这才是内部生成的宪法。今天讨论的是易经的制高点。易经设立了一个非常高的高点,也构成了中华文明的天花板。今天我们谈的《周易·系辞下》,传说作者是孔子,实际形成于战国时期。其文义形成了中华文明的结构和认知基础;“中华”这个词本身就是文明的概念。深入理解中华文明必须理解周易和春秋,这是最底层代码的学问。
第一句:“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庖牺氏或称伏羲氏,是第一代,其人说法众多,来源不一。“庖”代表食物,意味着脱离茹毛饮血的生活;后者代表精神世界,有时间意识,考虑代际传承,延长了对时间的思考。这种时间意识,在西方、印度等文明中体现为宗教观念,但在中国则是祖先崇拜的意识,是在代际传承的时间之流中人的位置,体现的是人的政治性。所谓“王天下”,中国人的理想是天下太平,引导世界顺应秩序,“王天下”在西方似无类似理想。观法是根据对各种事物的概括,总结出抽象符号,制作八卦,就是“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两个向度又可表达为内圣外王。下一句“ 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结网用组合的方式制造工具,联系的思维,这代表文明初始时期思维的发展。
往下是文明创辟之后的进一步发展:“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是第二代,有两大发明:发明耕作,形成农业;其次发明交易,形成市场,这两者均有深远影响。到现在中国仍然是农业和市场经济两大问题。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第三代是黄帝尧舜。他们调整改变,适应不同人的需求,易经设置了一个穷、变、通的程序,顺应老百姓的生活。变通开出新路,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改革。改革如果来不及,那就会造成激烈的改革,那就是革命。承认等级和个人能力的差异,今人不大理解,然而绝对弭平差异,会造成更大的问题。所谓“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传统观念认为等级是社会秩序的基础,这就像卡尔·施米特所说的:“完全取消统治和服从,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随后讲的则是八个具体的发明: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杵臼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这些发明是:两点是产生交通舟楫,缩短不同地域之间的距离,在使用中不断改变;两点是古代的军事,防守和进攻;一个是粮食加工;一个是房屋建筑。系辞下的文字大抵可以分为三层:通过交易有了市场,互通有无,然后有上层调控,建立政治制度,这就是尧舜黄帝的作用,建立父系社会,夏商建立家天下,周成为闻名的最后奠基者。最后三个,用上了“后世圣人”,可以说是所有发明的提炼。我们曾说中华文明局限在人文层面,但实际上周易时代同样强调器物发明。易经强调圣人的创造,不仅在人文层面,也在器物层面。
所有的创制中,最后一项是文字。史记之前的经文主体是经,其变化为子,史记之后的经文主体是史,其变化为集,即经史子集。经史子集的序列,去掉了数术和方技,这方面有得有失,贯通源流,就有“六经皆史”之说。所谓二十四史是世界上最完整的历史大丛书。这些奠定了文明的格局。此外,这段系辞里,反反复复出现“利”字。《易传·乾文言》:“利者,义之和也”,所有的事都做对了,彼此没有矛盾冲突。曲曲弯弯地进化下去,还将遇到问题,但仍能生生不息地进化下去。
周易设立了一个非常高的天花板,足够我们几千年用,不够用了怎么办,现在还不知道。中华文明遇到这么多磨难冲击,居然没有亡,因为文王在易经里考虑的都是最坏的情形。书读得多,不一定有用,评估可能出现的风险,必须有决定,高明的人知道风险在一定程度内。中华文明度过数不清的危难,从国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中可以看出“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的现代表达。根据时代(“天”),调整变法发展,那么所有事情都可以解决。
清末出现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文教体系所维护的政治文明体发生了剧烈震荡,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空结构的特殊性。清末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但清亡等只有一百年。我们现在已经进入第二个一百年,现在的人文学术,多是前一个一百年奠定的,为了寻找新方向,必须重新认识中华文明体的源流演变。从系辞看,中华文明一直鼓励创新求变,苟日新,日日新,这就是新时代的内圣外王。 ---------------------------------------------------------------------------------------
从以上述要来看,虽然张先生用了《试论中华文明的基础》这样的题目,但他所采取的形式仍是他一贯钟爱的“讲记”方式,即将经典文本逐句讲一遍。四年前曾听过他讲《史记·太史公自序》,获益匪浅,无疑他对传统文化有相当深入的理解,不同于现在许多人以后世的概念(甚或借自西方的概念)强解古人。不过,今天因讲题的缘故,我意识到张先生的讲述中似包含有相当保守的一面——他与其说是在解读文本,不如说是一种现代版的经学。换言之,他解读文本时并不是客体化研究,而是认为可以通过阐释重获一种文化力量,以应对当下的变局。在这种观念中,经学未亡,仍是中华文明之根本,甚至仍可以指导我们如何创新求变。
在这样的追根溯源中,他对传统显然是持有认同而非批判态度的。在他看来,周易不仅奠定了中华文明的根基,而且还设定了“天花板”,也就是某种“如丸走盘”的状况,而且事实上将很难突破,因为照他的看法,中华文明本来就一直鼓励创新求变,所以当下的变化并不违背而是顺应了原有的精神。这样的观点,坦率地说,我认为是似是而非的。周易所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真的是指现代所说的“创新求变”吗?恐怕不是的。中国传统的宇宙论的确强调变化(《周易》便被西方译作Book of Change),但那种“变”,指的是一个气化的宇宙中,“气”这种生命活力物质有规律地流动,强调事物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起变化(所谓“过犹不及”、“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然而任何变化,都会达到一个新的平衡,仍在“和谐”的框架内。也就是说,这种“变”所对应的更多是循环时间,而不是基督教神学和现代世界的线性时间观——我们所说的“创新求变”对应的乃是后者,强调打破既有的框框,创造原先所无的事物,而不是在和谐的大框架下调整到新的平衡秩序。
中国思想特别强调“中庸之道”,原因也在此:既然所有的变动最终都是为了达到一种平衡,那么显然,最佳状况就是不断调适以保持这种平衡。《尚书·洪范》:“次五曰建用皇极。”孔安国传:“皇,大;极,中也。凡立事当用大中之道。”孔颖达疏:“凡所立事,王者所行皆是,无得过与不及。常用大中之道也……大中者,人君为民之主,当大自立其有中之道,以施教于民。”这也就是说,“过”和“不及”都是不好,唯一值得肯定的就是“中”。这就像一个封闭圆环式的流动:当气和运势不断攀升,达到圆环顶点时,接下去也就要开始往下走了,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在这种哲学中,“中”就是最高点,人们想的不是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打破旧有来创新,而是竭力在运动中维持平衡。
正因此,中国传统上固然也有变革甚至革命,但大多数情况下,却是一种“权变”。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一书中说:
汉儒各家对“义”的看法大同小异,无非是三纲五常之类,而《公羊》家的特点在于讲“权变”。何谓“权变”?[……]《公羊》家所谓“权变”强调的是手段的灵活性,也就是说为了达到“义”或“善”的目的,在不同情形下可以采取不同的行为方式。这叫作“量势立权,因事制义”。
“权变”是一种不打破框架的基础上对手段灵活性的强调,邓说的“不论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也是这一层意思。张灏在《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中评述康有为当年也是这样:康氏相信“只要一个人专注于正确的方向,他在其行为过程中就可以是灵活的”。这其实就是众所周知的,传统中国制度的原则与变通相结合的结构特征。黄国信在《市场如何形成》一书中清楚地解释了这一点:“ 传统中国的各种制度,一般都有一套成文的条文体系刊刻在纸面或石碑上,但是,任何制度在运行过程中,都会展现出极其复杂的灵活性。刻板一致且一直被认真执行的制度,似乎从来都不存在。”
显然,目的并未发生改变——相反,正因目的不变,手段才需要格外灵活务实;新的变化是有的,但大多是针对具体情况的临时调整,而未能得到制度化的保障。王汎森在《权力的毛细管作用》中曾说,“晚明心学产生一种特殊的心理特质,这个心理特质形成了两个极端,一是各执意见以为天理而纷争不断、一是行为上权宜主义,而这两者都出为同一个根源,即诠释‘心迹’而忽略了外在行为的标准。……裴德生教授(Willard Peterson)用‘权宜主义’来形容这个时期晚明心学家的行为方式。”晚清时李鸿章所谓“裱糊匠”,也是本自类似的心理:一方面,可以非常灵活地调整;但另一面,正因为是权宜之计,因而这种调整随时可能消亡。其结果是中国社会在剧烈变化时期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不断形成中”(becoming)的状况,一个新的状况尚未成形,就又烟消云散了——我们当下也是如此。
这种灵活性的权变,与“创新求变”显然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因为其根本目的不在“创新”本身,而是因为不灵活变通就无法达成目的,最终的结果便是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见到的,制度在执行过程中被扭曲了。不仅如此,这种权变中包含着某种政治性,适应情况的新变化,正如系辞中所言,大多都是作为人群首领的掌权“圣人”们所作出的。但在原文中,我们完全看不出如果这些“立法者”犯错误,会有什么样的限制或反制措施。他们“变”的基础又什么呢?也就是说,他们根据什么来做出变革的决定和判断?落实到具体的现实中,仅仅谈“变”,不免空泛。
由于他是肯定周易文本的,因而他在说到构成“中华文明基础”的这些发明与应用时,基本都予以采信。不过,换个视角来看,这一文本的叙述显然是非历史的,将长时段历史变革的过程归结于几个圣人的创造(那些长时段变化能否在一个人短短一生中完成,毕竟是可疑的),恐怕这很难得到考古学证明——如果把这一文本予以再历史化,那么,它们都是真的吗?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或许在于,即便它们是真的,它们所表明的也只是一种文明初期在器物和制度层面的历史进程,如果不将之经学化而仅仅历史化地看待,那么这段历史对于我们“寻找新方向”究竟又有何意义呢?毕竟,近现代中国全面危机的最重要特征之一,就是人们难以再像以前那样从“三代之治”的复古理想中获得启发,而不得不转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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