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与嫦娥：一桩事先张扬的性侵案

在《西游记》故事的演化中，猪八戒是最晚形成的人物。

唐僧是真实存在的历史原型，起初便有。宋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出现了化身白衣秀士的“花果山紫云洞铜头铁臂猕猴王”。元人剧作中出现了“深沙神”即沙和尚的雏形。惟独老猪，直到明初才在杨景贤的杂剧中被建构起来，此时距嘉靖年间小说版《西游记》的成书，已经近在咫尺。

文学技巧不断完善、艺术思维不断进步，晚近者总是比先到者享受着更加成熟的积累，这是属于八戒的“后发优势”，所以老猪甫一登场，就是成熟的文人创作成果，甚至可说是专属于吴承恩的，避免了民间文学长期流变中为照顾底层阅读口味而脸谱化类型化的纰漏，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满。

说到底，悟空是我们心中的英雄，而猪八戒，就是我们自己，那个被懒癌、拖延症、好逸恶劳、情欲和事业的两难、美食和身材的两难困扰了一生的自己，在到不了的灵山和回不去的高老庄之间彷徨了一世的自己。

爱与欲，都是八戒前半生的关键词。

追根寻源，一切还要从嫦娥说起。毕竟，这是老猪第一次在女色上犯错误。

在云栈洞与悟空对战时，八戒用诗朗诵的形式亲口讲述了这段不堪的往事（这是《西游记》的写作习惯，几位主角每次对敌都要不厌其烦地以韵文自报家门，孙悟空尤甚）：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

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

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

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

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

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措辞铿锵，情节曲折，活色生香，可仔细读来，却满满都是疑点。

闯入的原因是“逞雄”，向谁逞雄，逞给谁看？

“风流仙子来相接”，独居女子，门口来了个发酒疯的醉汉，不锁窗闭户联系个120，还“相接”出来，你这是在给什么暗示、释放什么错误的信号？

“叫似雷”、“震倒天关阙”，做这等事竟然不偷偷摸摸，非要整那么高调、吼得全世界都知道？

“纠察灵官奏玉皇”，深更半夜、人人欢饮而散埋头酣睡之时，就算当事人自己作死弄得动静太大，就算纠察灵官居安思危敬业加班，可有这偌大一个天庭要巡逻，怎么就如此嗅觉敏锐地瞅准了广寒宫定点捉奸，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抓现行人赃俱获，精确性恍若美军的斩首行动？

还有玉皇他老人家，平时也不见得多勤政，这天就不用睡觉？什么事情不能等明早再说、非要坐那里眼巴巴等着灵官来汇报？

“广寒围困不通风”，这边痴男怨女还在撕扯连衣服都没脱，充其量也就耗过去十几分钟时间，那边已经完成调遣、整队出发、大兵压境、刀出鞘弓上弦、把包围圈都扎紧了就等关门放狗？天兵天将们好像从来不曾这样训练有素、反应迅速过，当初孙悟空跳出八卦炉、打上灵霄殿时，都是靠着恰好在场的雷部三十六将奋力抵挡，也没见大部队第一时间赶到救驾。

一条条历数下来，仿佛嫦娥、玉帝、纠察灵官、天兵天将，还有那酒桌上连起哄带激将、挑唆得人家“逞雄”的陪客们（“叫似雷”多半也是为了让这些主儿听见：“你们不是说我不敢么？怎样？老子牛逼吧？说干就干吧？”），此桩公案里的所有环节参与者，全都心照不宣、心领神会、心意相通地，按着拟定好的剧本演了一出心内笃定的好戏——陪你喝酒、跟你打赌、怂恿你去铤而走险、开门把你接入、给你两厢情愿的错觉、门口有人现场举报你、宫里有人等着检举你、部队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来抓你——这唯一的钓鱼执法对象，就是这位心猿意马的天蓬元帅，和他被催化出的荷尔蒙。

嫦娥并非有夫之妇，在天庭也就是个文艺界人士。

天蓬元帅并未有什么实质行为（确切地说是“没来得及”有什么实质行为，一切还停留在动手动脚轻薄无礼的段位上，

老猪统领天河水兵八万，在天庭的军职仅次于托塔李天王，怎么说都不会配不上嫦娥。

假如换做刘备或者宋江，多半就顺水推舟把二人给指婚了，既笼络了将领之心又保全了妇人名节。

即便要施以薄惩，也绝对没到要为了个生活作风问题就把自己的海军总司令赶下凡去当猪的地步。

唯一的解释：这是一个局，一次基于权力斗争的暗渡陈仓，一场指向天界军事领导层重新洗牌的请君入瓮！

在八戒遭贬前，刚刚发生了围剿孙悟空的大规模战争，因为猴子过于厉害，天庭动用了几乎所有可动用的力量，除了李天王那十万天兵的常规武装，还包括雷公电母的化学部队、河汉众星宿的预备役部队、听调不听宣的编外人士二郎真君，甚至太上老君这种国师&大教宗都参战了。但是自始至尾，书中从没提过一句天蓬元帅和他的八万水兵。以玉帝彼时的病急乱投医，放着这么大一支有生力量不用，大概逃不过四种可能：第一，彻底不信任这支军队的忠诚度；第二，彻底不信任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第三，天河水兵完全不奉诏不愿意参战；第四，天河水兵其实参战了但根本出工不出力。

毫无疑问，无论是上述哪种可能，都对老猪极端不利。

第十九回悟空在高老庄行侠仗义管闲事，气急败坏的八戒说出了如下台词：“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这话相当微妙且值得推敲——孙悟空在天宫闯祸极大，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赤脚大仙、七仙女、太白金星、巨灵神、哪吒李天王父子、四大金刚，都有资格吐槽这份被“带累”的苦楚（连如来都可以，至少他还千里迢迢从西天赶过来一趟），独独他天蓬元帅，从头到尾连影子都没见，有啥资格讲“带累”二字？

联系上文就可以明白，正是这“连影子都没见”，才让他的不作为被上司证实、让他的可靠性被上司证伪，才为他招致了猜忌和祸端，也就是说，悟空的大闹天宫，成了他恃才傲物、拥兵自重、爱惜羽毛、不遵君命暴露无遗的导火索，让他彻底被视作了天宫稳定的不安全因素、被视作了务须剪除的“其心必异”——这，才是更加隐性、也更加致命的“带累”。

其实，天庭军事化领导层的构成相当“单核化”：托塔天王坐拥周天之兵，长子侍奉如来次子跟随观音，在西天佛界都有人能说得上话，三子哪吒又是天庭少数几个拿得出手的战将，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历代帝王，最怕的就是这种尾大不掉的军头，既然如此，作为仅有的一两个具备与李靖抗衡潜力的人，好好重用老猪，不是能制衡李天王吗？可见玉帝终归不是个情商出色的领导。

堕入凡尘、扎进母猪肚子里的八戒，会怎样思考和评价这一整场阳谋的机关与奥妙，是憎恨玉帝的阴险、是追悔自己的大意，还是以塞翁失马之心，庆幸自己终于躲出了这官场的诡谲？

至少，他从未明言过，他也从未报复过。

一个心甘情愿扮演“呆子”角色的、一辈子以吃饱喝足为最大幸福旨归的人，大概是看淡了这曾经的荣辱、大彻大悟了的吧。

只是，他好像再也不主动去往天庭了，取经路上遇了厉害妖怪，要搬个救兵，出面的都是悟空——猴子和天宫本有敌对关系，便是讲了和，也不免心存芥蒂，八戒却与诸神都是旧日同事，为何不动用老关系去跑跑、叙叙曾经的交谊呢？

对那个给过他不公正待遇和不真实罪名的、让他在欲加之罪里身败名裂的天穹上界，他是再也不想回去了吧。

第四十四回师徒路经车迟国，行者拉着两位师弟去三清观享受贡品（顺便骗虎力鹿力羊力三位喝尿），让八戒把神台上的三清圣像扔进茅坑里。八戒扛着泥塑的太上老君们来到粪池边，还得意洋洋地念了一大段顺口溜：“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老猪这即兴创作能力，在《中国新说唱》必获一连串的skr——通篇都是赤裸裸的嘲讽，和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以八戒素日的德性，堂上一堆好吃的等着，赶紧丢完回去受用才是正理，哪还有心情念上这么一段？

对这三尊道教祖灵、和他们所象征与荫庇的那个神仙政权，他是在用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宣泄曾经的积郁和冤屈，用这样荒诞的自慰，来做一场无望也无用的报复吧。

可见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不平、不甘和不忿的。

太委屈， 连分手也是让我最后得到消息。 不哭泣， 因为我对情对爱全都不曾亏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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