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小孩？

儿童书展杀童事件的当事人马里奥·鹭仁在出狱后接受梁酚的采访时，恰如公众担忧的，没有表现出任何罪感或悔恨之意。这完全可以理解，正如“疾动派”作家的宣言所说：“写作即道德，写作即正义”。 在杀童事件之前，马里奥·鹭仁为了创作构思已久的“童年阴影黑色童话”，毅然花费三年时间钻研儿童心理学与儿童文学史，凭借极高的共情力、智商和演说才能，快速成为儿童文学推广领域的明星。借助于频繁出席各类儿童阅读与创作的推广活动，马里奥赢得了众多家长和孩子的热爱，他们亲切地叫他“棉花糖马里奥”。 在梁酚的采访中，马里奥第一次以几乎坦然的语气，重述了杀童事件的始末： “越是理解儿童的心理结构，我越是坚定了“童年阴影”对于人类的重大意义。当然，我本人对于儿童没有任何兴趣，我们都曾经是孩子，但在愚钝的成年人的回忆里，我们可悲的懦弱将当下的、在世的困境与迷惑统统筛滤了，也就是说，成人对于童年的美好回忆，实际上只是一种愚蠢地精神避难。真正去观察的话，你不难发现，基本上没有哪个孩子是感到快乐的。你得明白我说的快乐是什么，它不是指从某件点状的事件中所获得的乐趣，而是指整个童年生活的情感总量中，孩子的快乐程度和成年人没有多大分别。 我觉得最有趣的发现是，原来，所有的孩子都在害怕。害怕大人的呵斥、害怕陌生的环境、害怕黑暗及暗藏其中的莫须有的危险、害怕老师如同害怕饿肚子，可以说，恐惧几乎是一个孩子全部情感的基础，这基础绝不是庸俗的谎言所虚构的爱与快乐。举个简单的例子，你从“初版格林童话”里可以看到这种恐惧的应用：血腥、暴力、黑暗、疼痛、饥饿、变形、性的痛苦、毒药、复仇等等，在每一篇童话里无处不在。在所有的早期童话里，都是如此，你能想象得出，灰姑娘的姐姐为了穿上水晶鞋而砍掉脚趾的痛苦么？你能想象公主去亲吻一只青蛙时感到的恶心和惊恐么？你能想象王子的哥哥为了争夺王位把傻乎乎的弟弟推入地洞时那种纯然无遮掩的恶毒么？以及，美人鱼赤脚走在刀尖上的痛觉，长发公主被囚禁时所滋生的并非头发，而是绝望。 让一个带红帽子的小女孩面对一只狼，这样的邪恶和无情，却被人们忽略了。人们只记得狼最后的死亡，但有个小男孩曾经问我，狼的肚子里装满石头，它的肚子难道不是特别疼么？好了，让我们停止举例子吧。我思考的问题是，这些恐惧来自于哪里？正如所有有脑子的哲学家的结论所示，一切恐惧皆来自死亡。是的，乔治·马丁在《冰与火之歌》里为布拉弗斯撰写的那句信仰“凡人皆有一死”已经为我们揭示了所有的问题。 我原先的打算是写一部黑色童话，但后来我发现，不存在黑色的童话，一切童话都是黑色的（那些虚伪的温情童话故事不在我的讨论范围内，因为那些东西既然和真实没有关系，也就和文学没有关系了）。所以我改变了想法，我明白我真正想写的伟大的童话作品，必须以另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参与到人类的生活和记忆中去，因此，我策划了那次谋杀。 方法很简单，主办方和家长、孩子都很信任我，所以当我告诉出版社，我的演讲打算用一种新鲜的方式来进行的时候，他们简直是兴高采烈。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不再重复，我只说一个我觉得有意义的细节，那把刀。一开始，我想让这次谋杀更具有仪式感和辨识度，所以准备带一把长柄武士刀去的，但是他们考虑到安全问题，没有同意，所以最后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美工刀了。但后来回想此事，我觉得反而更好，因为武士刀恰恰太具有仪式感，因此显得不够日常，而美工刀，每个人身边都有，当人们意识到，每个人每天都面对着可以杀人的凶器的时候，这也就达到了我想通过此事让人们记住恐惧的目的。 容我再说明一下这件事的意义。在托马斯·比尤先生那篇著名的批评文章《意义的阶梯：真理高于美德》中，他提出了一个作家应该时刻记得，自己的作品必须是记录真理的，才是有价值的。我将此观念奉为座右铭，感谢比尤先生。我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作家，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为人类生活真理小贴士中的一条，“第四十二条：恐惧是一切情感的基础，不恐惧者没有想象力。” 是的，既然如此，与其去写一部关于恐惧的童话，不如让自己、让现实成为恐惧的童话。所以，棉花糖马里奥必须变成恐怖的杀人魔，我就是童话本身，我的存在，就是要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祖先早就以恐惧的方法去教育孩子，而虽然没有觉察到，但即便在如今人们所标榜的文明社会，这种恐吓式的、压迫式的教育，仍然根深蒂固地普遍存在着，并且，恰恰是因为在文明、爱与道德的伪装下，变得更加难以辨识，因而也更加可怕和残酷。 当古典时代的孩子长大成古典时代的人，他们还能明白，恐惧为何，他们才能存有信仰。而如今，大多数人早已因为生活在安逸、谎言之中，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忘记了自己终将去到哪里，也不可能再有信仰。” 马里奥·鹭仁的这番陈述，引起了轩然大波。但遗憾的是，正如米兰·尤里卡所说的，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的记忆如此短暂，即便马里奥·鹭仁这番让人胆寒的陈述引起了极大的争论，但这争论也只存在了不到一个星期，很快，人们关注的热点就转移到了“女作家麻美尤真吸毒被捕”中去了。 十月二十三日，马里奥·鹭仁拜访了托马斯·比尤，将他在监狱中花费八年所写的新小说的书稿交给了托马斯，想请他阅读评价。 晚饭时，马里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托马斯说：“您是怎么看待我的？” 托马斯·比尤听了，先是平静地吃下一块红烧肉，然后不急不忙地吃下五颗花生米，接着，浅咄一口酒，咽下去，拿纸巾擦了擦嘴唇，说：“一个作家从来不应该对另一个作家抱有看待。关于你杀死那个小女孩的事情，倒是让我想起了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中的那首关于黑厨娘的童谣。在关于恐惧这件事上，我并不认为你的观点有什么对错之说，我倒是认为，你可以再去读一读余华的《现实一种》，你也许对于如何将真理通过文学的必要形式进行保存，产生别的想法，你也许还能发现，形式与意义的一致为什么是必要的，否则，残酷的写作或者写作性的行为，可能只会成为一种蹩脚的笑话。” 马里奥·鹭仁说：“那至少，我也算是给那些故弄玄虚的行为艺术家们上了一课吧？” 托马斯·比尤说：“如果一个作家非要满足于去和当代艺术比较高下的时候，你认为这是艺术的悲剧还是文学的悲剧？” 马里奥·鹭仁说：“但是您说过，文学是高于艺术的，难道您改变想法了么？为什么？” 托马斯·比尤说：“我的原话并非这样，否则，我为什么要去拍摄电影呢？” 马里奥·鹭仁冷笑一声说：“这也是我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是我很想当面向您求证的问题之一，您，高傲的托马斯·比尤先生，为什么跑去玩起了电影这种小儿科的东西？” 托马斯·比尤说：“你的真正问题恐怕不是这个吧？你的真正问题是，要想通过杀死我来再次玩你的那套行动写作的东西的话，你就不应该在采访中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马里奥·鹭仁脸色一沉，警觉地看了一眼酒杯，但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看见玻璃杯沿口上自己留下的唇印，那粗糙的块状的模糊印记，唤起了他最后一片成型的意识，这意识重组和复原（真的复原么？）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两岁的马里奥·鹭仁，被喝醉酒的妈妈抱上阳台，在雷雨还没有停止的南方小城的十六米高空中，妈妈把他放在地上，以一个带有可怕的腥臭气味的长长的亲吻与他告别，她消失在眼前之后，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两岁的马里奥看见阳台玻璃上留下的那个变形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