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画者”的世界

昨日与友邻说起英国风景画家康斯太勃，兴起翻回五年前在普大艺术博物馆看康斯太勃特展的笔记，那篇笔记落尾处是一只古希腊陶罐。一向喜欢陶罐，大都会博物馆古希腊罗马展厅除了在主廊里展示几只精美巨瓮外，还专设一个宽敞的房间陈列上百大大小小的希腊瓶罐，可惜每次去都是步履匆匆来不及细顾。普大博物馆地下层固定展览不多的几匣古罐，其中这只标记公元前五世纪晚期的酒瓮特别迷人。

雅典古陶，公元前400年

酒瓮占满一面的图案是一对华裳纤逸的男女坐（还是站？）在一辆四匹骏马牵引的马车上。下面牌子标注说那是一个蛮族士兵和一位亚马逊女战士正驾驶战车。每次读那个牌牌都觉得疑惑，这描绘的怎么会是战士？看那人物衣裾飘飘面容娇美，怎么看都像是乐游原上策马由缰的温柔恋人。初见只觉得它旖旎细腻，非常喜爱，但当时除了读过济慈《希腊古瓮颂》对那些历史悠远的古陶有一点模糊的浪漫想象外，实际上一无所知。

没想到当年一缕迷思等来响亮回应。今春艺术馆举办雅典古陶展 “Berlin Painter and His World“，展品以被认定为”柏林画者”的一位匠人的作品为主，汇集了来自大英、卢浮宫、梵蒂冈等博物馆馆藏和私人收藏，总共八十多只产自雅典城邦的古陶罐。开展后跑去连看两次，兴犹未尽。看展的体验很美好，静谧的展厅里，一只只陶罐寂无声，但幽微徘徊间，两千五百年前那片地中海岛屿的阳光青草人类奔跑跳跃健美的躯体诸神传说竖琴风笛盔甲战车，声色气味温度，隔着展匣的玻璃静静发散。

看过展览，对希腊古陶有了一点大致的了解。先记一下什么是“柏林画者”。希腊古陶罐上很多画匠并没有留下签名，所谓“柏林画者”特指公元前六世纪末和五世纪早期活跃在雅典城邦陶艺作坊的一位无名画工。对柏林画者的认定由上世纪初一位牛津学者Beazley爵士提出，他通过研究对照古希腊匠人创作风格，综合画作的形制、题材、笔法、装饰特点等因素对匠人和作品做出归属鉴别。

这只陶罐被牛津学者第一次认定为“柏林画者”作品。

他首次确认出自那位无名匠人的陶罐藏于柏林的博物馆，那位雅典匠人也因之得到“柏林画者”的称谓。很显然，这种大量借助感性经验推出的结论不具确定性，但这种鉴别方法与单纯依靠考古论证相比明显更具效率。也因此，对考古历史所知甚少的普通观众，在观看这些来自远古的陶器时，除了浏览到那时文化宗教和社会生活的真切图景、制作者的审美趣味，还能按图索骥，从衣褶的勾勒、眼珠的位置、脚踝鼓起的形状、装饰条纹的错落种种细微处体会到参与探索的乐趣。

何为“红彩”与“黑彩”。制作希腊陶罐用的原料是白色陶土，这种陶土经过烧制以后变橘红色。在红彩艺术（red-figure）出现之前大约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公元前七世纪），人们用黑彩艺术（black-figure）装饰陶器。所谓黑彩，是用经过精细加工的陶土染料先在陶坯上涂色（涂色部分烧后会变黑），然后用硬物在被涂好的色块上刮出轮廓线，这样烧制出来的陶罐，黑色图案凸显于橘红的陶罐底色上。黑彩艺术用刮刻的方式勾勒轮廓和细节，整体效果比较粗糙。

红彩艺术最早出现在公元前530年，是希腊古陶绘画艺术中最重要的一种。这种技艺在制作上与黑彩正相反，匠人先用精细染料把陶坯整体涂染，涂染时把图案位置小心预留，然后用笔沾染料在留白上勾画线条。用笔画出的图案细致流畅，经过烧制，橘红色的形象浮现在黝黑光亮的黑色陶罐上，清晰秀丽。

黑彩

红彩，兼有少量黑彩点染的细部装饰

柏林画者是希腊陶罐红彩艺术（red-figure）的一位代表匠人，他的职业生涯主要集中在公元前六世纪末和五世纪初，历经希波战争和以后短暂的雅典黄金时代的前期。那个时代也正是古希腊艺术从强健粗旷的古风时期开始转向追寻简洁自然美的早期古典主义的阶段。

他的作品风格柔和朴雅，线条精准。他最突出的特点在于极简的构图。他喜欢略去陶罐“肩部”和下缘的装饰线图，常常完全抛弃边框，把人物直接放置在黑色背景上，完成时的人物犹如在聚光灯下一样醒目和庄重。

饮酒休憩中的赫拉克勒斯

布局与上图作品风格完全相反。这个是柏林画者中晚期的作品。相较之下他的早期作品最为美好凝练。

与那个时代的其他艺术家一样，他的作品常取材于祭典节庆、神话传说、体育竞技、音乐、戏剧，也表现普通人日常生活。女神雅典娜，大力士赫拉克利斯，酒神戴奥尼索斯，半人半兽的萨提尔，手持七弦竖琴的乐手，训练或竞技中的运动员，还有一些动物如鹿、鸡、猫头鹰，是他特别偏爱的形象。看他描画的图像，饮宴征战风雅歌哭，人神交错互映奇幻。难以想象那些久远年代的创作竟然这么符合现代人审美，那些健美匀称的形体，自信的举止明澈的眼眉，好像穿越两千五百年烟尘，透露出人类少年时代的活力清明。

与那些绘满诸神的大作相比，更偏爱他细笔勾勒的随兴小品。

网图

这个黑色的双耳瓶上，手持竖琴的年轻歌者正仰起头边走边唱。他的卷发上佩着小巧的橄榄叶环，身材修长健壮，左手抚琴，右手执琴拨，表情怡然专注。人物四周没有描画边线，没有任何装饰的干扰，只是束腰长衫的衣角和从琴上垂下的绶带随步履微微摆动，让这个歌唱的少年更显飘逸俊美。

瓶子背面，一个蓄须的成年人站在与少年等高的位置，身披宽大的袍子，头佩同样的橄榄枝，一手执代表权威的叉状树枝，另一只手打着音乐节拍。这只双耳瓶本身造型简洁匀称，上面描绘的两个人物鲜活如生，可称完美。。柏林画者绘制了很多音乐题材的作品，他一定也钟爱音乐吧？

这只钟状的大号葡萄酒碗，一面描绘的是美少年特洛伊王子加尼米德（Ganymede）正在玩铁环。他一手拿滚铁环的短棒，一手举着一只公鸡。耀眼的金色头发是用画笔沾着稀释后的颜料点染出的效果。酒碗背面是手执权杖的天神宙斯，贪恋美色的宙斯想要把加尼米德带回奥林匹斯山作他的伺酒金童。画中的两人已经谋面，因为王子手里的公鸡就是宙斯带给他的礼物。

少年身姿平衡，体格健美，身上的肌肉组织，小腿上透视出的骨骼，除了展示绘者的技艺也反映出解剖学的深刻影响。前几天在豆瓣上看到网友上传的一副出土的古希腊盔甲，如贴身定制的肌肉魔符一样不可思议，但看看陶罐上这样的图案，完全可以想象出古希腊人对健美躯体的热爱。热爱和探究到那样深入的程度，制作出如此爆款的盔甲也在情理之中。。看看吧，想要练出八块腹肌，马甲线的人，前路好长：）

采图自友邻豆瓣广播

干脆再贴一张网上看到的图片，梵蒂冈收藏的古希腊雕塑“残躯”。古希腊人崇尚的血肉雄健之美，这样绝技快意的表达，让人叹为观止

这个图案极简单，是仿照当时用作运动会奖杯的黑彩陶瓶上的运动者形象，用红彩技法表现出来。这个青年是个掷铁饼者，手中所执的铁饼上印着一枚猫头鹰图案，猫头鹰是雅典城的标志，它出现在铁饼上也可能是标明铁饼重量的戳记。这个罐子从腰季裂开，却更凸显出人物胸腹颈肌的健美。躯体的主要轮廓用黑色勾勒，细部的肌肉用稀释以后的颜料淡淡描出，图像衬在乌亮的底色上，清晰分明。

柏林画者创作活跃的时期也正是意大利半岛中部伊特鲁斯坎文明鼎盛期之末，希腊出产的陶器和奢侈品从一个世纪以前就持续大量出口到伊特鲁斯坎人的城市。柏林画者保存至今的作品多数也出土于意大利。罗马西北80公里处有座伊特鲁斯坎人当时最繁荣的城市Vulci，十九世纪时人们从那儿的古墓中发掘出大批来自雅典的精美陶器，当时出土的 陶器主要被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收藏。在这次展览里，看到两只从大英博物馆送来的Vulci出土陶罐，陶罐都被推定为柏林画者作品。

两只罐子上的图案相仿，画的都是饮酒节的狂欢场面：蓄须醉酒的中年人，衣衫半遮，手抚竖琴踉跄前行；罐子另一面是执酒杯或扛空酒罐的美少年。其中一个中年人脚边傍着一只可爱小犬，也许他就是传说里总有一只小狗跟随、葡萄美酒相伴的希腊浪漫诗人阿纳克里翁Anakreon。

家里小朋友不喜欢逛博物馆，那天被我连哄带劝拖过去。没想到刚进门她一眼就认出那只最先被认定为柏林画者作品的陶罐上，持琴的家伙是半人半山羊的萨提尔，萨提尔身后头顶小帽脚踩翅靴的人物是旅行之神赫尔墨斯。转到罐子后面，是另一个执杯弄琴疯疯癫癫的萨提尔。小朋友兴致盎然，一个个陶罐看过去，她先看图猜人物猜故事，再阅读标签验答案，穿狮皮执棍棒的赫拉克勒斯，头戴战盔手执圆盾以蛇身作衣饰的雅典娜，酒杯不离手、杖上缠绕着常春藤叶的狄奥尼索斯，一手拿着三叉戟一手携海豚的波塞冬，身披双翅的胜利女神尼克，手捧七弦琴的美男阿波罗。。。这些希腊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小朋友一看一个准。见我一脸惊奇，她说这有什么稀罕，在学校现在正学希腊史呢。。。唉，想想我小时候学的古板教材，为高考分数用过那么多心力，捱到现在却还在扫盲，真是说不出的遗憾。

展厅出口的地方赫然立着三胞胎一样的三个黑彩陶罐，上面分别描绘了雅典娜盛会上马拉战车、赛跑和摔跤的比赛情景。

雅典娜盛会每四年举办一次，是雅典城邦重要的节庆，持续数天，除了体育竞技，还有音乐诗歌比赛、祭祀庆典。这三只黑彩罐就是那时给体育比赛优胜者颁发的奖品。这些奖品不只是好看的摆设，颁奖时陶罐里会装满香喷喷的橄榄油。展出的这三只陶罐，一面描画的是运动者获奖的比赛项目，另一面全都是雅典娜女神戎装持盾的英武形象。在红彩技艺已经代替黑彩技艺的时期，这些体育比赛专用的陶罐依旧保留黑彩制作。这些黑彩陶器也是柏林画者留下的极少的黑彩作品。

看过楼上的展览再回到地下层展室看过去喜爱的那只陶罐，感觉有了很大改变。

相比柏林画者一百年前的创作，这个图案流露出矫饰的痕迹，健康自然之美消失了，无论战马还是人物的表现都带一种病态古怪的繁冗绮丽。补补那时的历史，出产这个陶罐的年代，雅典刚经历过与斯巴达人几十年的内战并最终失败，雅典从此进入衰亡。罐子上衣缕飘飞的外邦人，可能是制作者的长辈在遥远的希波战争中曾战胜过的波斯士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