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渣男眼里见淫女

写小说是造业。写坏人，坏人脑子里有多少龌龊的想法，干过多少肮脏的事，都会在作者脑子里上演。一个人不知道世界有多坏，人心有多坏，就写不好坏人。
 
而世界之所以那么坏，不是坏在别处，正是坏在他的眼睛里。
 
看《多情剑客无情剑》，非常同情古龙。他太可怜了。古龙是个变态，他作践女人，又得不到女人的爱。金庸铁定写不出林仙儿这样的女人。他不忍心，但古龙忍心，因为古龙就生活在那种世界里。
 
古龙把林仙儿写成江湖上最漂亮的女人，却让这个女人充满恶毒心机，跟所有能上床的男人上床，唯独拒绝最爱自己的阿飞。最后，当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女人何等坏时，她去找阿飞，想在阿飞那里得到一如既往的慰藉，阿飞只说了一句：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古龙写道：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古龙喜欢分段，往往三几个字一段。今天一句一段的人，都要拜古龙为祖师爷。他这么做有原因。同样的字数，分段多，书就厚，定价就高，稿费就多。
 
古龙拿了稿费，就去找酒和女人。开加长林肯，后备箱全是名酒，车里全是美女。
 
但古龙缺爱。
 
因为缺爱，他要作践林仙儿，把一个女人写得如此不堪。林仙儿被阿飞抛弃后，不知所踪。许多年后，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有个最漂亮的妓女，据说是江湖第一美人，但她不承认。她要的不是钱，是男人。每天要换十个男人。古龙写：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娼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
 
写下这句话，古龙舒服得很。报复的快感遮住了心中剧痛。
 
古龙把对世界的最大恶意，给了林仙儿。他通过自己的笔报复，报复想那些他极度渴望又不能得到的东西，报复背叛过他的人。
 
堕落的女人有的是，但不会像林仙儿这样极致。也不会像林仙儿这么美。美这种东西，没有第一第二。喜欢，她就美。不喜欢，她就不美。古龙把“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号给林仙儿，就是要令她白璧无瑕。“江湖第一美人”，这个封号超过一切赞誉。相较之下，别的都无足轻重。
 
而古龙之所以给林仙儿这么高的赞誉，正是为了把她摔得粉碎。对一个女人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谁都可以睡她。古龙把最高的赞誉和最恶毒的诅咒，归到林仙儿一个人身上。他要从林仙儿的粉身碎骨中，得到血脉贲张的快感。
 
古龙真可怜。
 
金庸也有喜欢却得不到的女人。他用自己的方式表示倾慕。女人告别香港，移民加拿大，《明报》一连几天头版头条全是她的消息。
 
不知金庸夫人会作何感想。
当时的金庸夫人，是第二任妻子朱玫。《明报》这份撑起金庸一生事业的报纸，正是她变卖首饰支持金庸创办的。
 
年轻的金庸也喜欢意淫。他写韦小宝、段誉，张无忌，喜欢让女人众星捧月地环绕在男人周围。青少年男性很少不爱看金庸，因为金庸满足他们的意淫和幻想。哪怕你喜欢的女人最初得不到，最终也会得到。阿珂后来越来越依赖韦小宝，苏荃这种高高在上的教主夫人也成了韦小宝的床笫之物，王语嫣跟了段誉。
 
金庸不够尊重女性。很多女性在金庸笔下像物品，只是为了衬托男性的魅力才存在。虽然也偶有出色的人物，像程灵素、赵敏、任盈盈，但她们的光芒和苗人凤、萧峰、郭靖相比，总是不够亮。
  
后来，金庸离婚了。因为他有了外遇，被夫人发现。金庸喜欢上一位比他年轻29岁的酒吧女侍者。为了她，向妻子提出离婚。当时是七十年代后期。
 
1994年，北京三联书店拿到金庸的独家授权。1997年，《天龙八部》黄日华版上映，这是金庸在大陆最巅峰的时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1995年，香港铜锣湾街头，有人看见朱玫在路边卖手袋。别人告诉金庸，金庸说，不至于吧。1998年，朱玫因肺痨菌扩散死于湾仔律敦治医院，享年63岁，亲友都不在，死亡证明是医院护工保管的。
 
后来做节目，金庸说：“我心里感觉对不起她，她现在过世了，我很难过。”
 
金庸儿子死于19岁，自杀。有说是因为失恋，有说是因为父母闹离婚。金庸痛不欲生，希望从佛经中寻求庇护。终于在读《阿含经》时，渐入其味。这是金庸自述学佛经历时说的。其实，金庸遇见酒吧女侍者，就是儿子自杀那一年的事。
 
到了晚年，金庸皈依佛教，动笔修改毕生著作。改到《天龙八部》结尾，金庸把王语嫣从段誉身边拿走，还给了慕容复。
 
其实不能说还。最初让王语嫣跟了段誉，就是一厢情愿。
 
如果某人一开始不爱你，很可能一辈子都不爱你。
 
少年读金庸，会对爱情抱期许。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后来知道，那不是现实。看清了这一点，就难免悲观，失望。
 
林夕歌词写得很好：
 
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
舍不得璀璨俗世
找不到色相代替
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
 
金庸74岁时才透露，自己是被第一任妻子背叛了。朱玫是他第二任妻子，他功成名就后伤害了她。
金庸说：“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她很爱我，我很爱她。但事后离了婚，你问我后悔不后悔，我说不后悔。因为在当时条件下，大家好真心真意的。事后变故，大家没办法知道。”
大概因为这种性格，金庸才高寿。
 
而古龙就英年早逝了。
 
古龙弥留之际，睁开眼睛，周围太多兄弟，都是社会名流。古龙扫了一眼，失望之极：
 
“为什么我的女朋友们一个都没来？”
 
因为你作践女人。
 
古龙以为自己是阿飞，复仇的阿飞。所以他要写出那句最伤人的话：
 
“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阿飞走后，林仙儿忽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古龙搞错了。其实他是林仙儿。
 
古龙有很多钱挥霍。钱让女人都围绕在他身边。也是钱让他的感情变得廉价。受了感情的欺骗和背叛，古龙变得像狼，他要将女人连皮带肉都吞掉。他一天需要十个女人，但没有人能给他值得珍惜的感情。值得珍惜的感情，不可能以这种手段得到。
 
在爱上，古龙是乞丐。他先是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后来沦落到长安城最卑贱的娼寮。他想通过酒和性的奢侈来得到情感的慰藉。但那不可能。一个人越去挥霍自己的肉体和感情，那些就越不值钱。物质世界的金钱，和精神世界的情感，完全是两码事，没有办法交换。
 
世界是一样的世界，江湖是一样的江湖。不同的眼，见出不同的爱恨情仇。
在面对背叛和引诱的时候，人的底色就见出来了。
 
很遗憾，金庸和古龙都不是大侠，金庸是俗人，古龙是渣男。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